“人总是要死的,干吗要费那么大劲儿活着呢,你懂吗?”
周六,五点半,起床。煮一锅汤,土豆,选最大的那颗,裙带菜泡发满碗。烤两个鸡腿,是之前盐焗好的,涂上酱料,融进新的味道。备几片面包和焦糖饼干酱,圆切两颗橙子,一并装入漂亮的容器中。磨半撮豆子,冲半杯咖啡,带上翻了半本的书,坐在牛牛床边的沙发上,一边喝咖啡,一边看书,一边等牛牛醒来。阳光穿过窗帘的缝隙照在被牛牛裹成蚕蛹状的白格子被上,慢慢地移动,突然被牛牛的脚趾头勾了一下,竟然也不溜走;完全不像我,竟然在这场意外里毫不淡定地怦然心动,还笑出了声……
“牛牛,太阳来喊你起床啦!”就这样,暖洋洋的一天开始了。
这个开始,是以投入欣赏这回事为起点的,接下来的事并不需要刻意预想或安排,就会从因赞美而心生的涟漪荡然开来,影响整个一天的情绪。很多时候,我们不得不承认,从某个角度来讲,人类活着就是为了找感觉,“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是深藏在每个人心中的潜在需求。如果你感觉好,你就会确实很好。
如果每天都如此开始,那定会成为照亮一生的暖意。
当一个人内心深处是暖的,能听见鸟鸣,能观察落叶,能触摸阳光,能怦然心动于细微处,体察美好,欣赏世界,那么也就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拥抱生命的意义了。
我喜欢这样的清晨,感恩自己可以醒来,感恩有一个小孩在睁开眼睛的瞬间对着自己笑着说“抱抱”,感恩自己有付出爱的能力、有欣赏世界的能量。
可能会有人说,每天忙得团团转,哪有工夫去看什么孩子的脚趾头动没动,哪有那么多闲情逸致去移情阳光有没有被挑逗。生活里尽是柴米油盐,天都亮了,饭都做好了,还不起床,叫了几遍都没用,接下来还要送去上几个辅导班,哪里还能有什么好心情?
以上的情绪,不是我的杜撰,有太多人曾向我求助:如何叫醒一个该起床却就是喊不起的孩子,最好还能不吵架、不冷战?自己能不能不生气?孩子怎么就不能自觉、自律?
每当听到这样的倾诉,我都会问相同的问题:如果孩子没按照你想要的时间起床,会发生什么?如果真的如你所想的发生了,会给你和你的孩子带来怎样的影响?那么这个影响严重吗?你认为你损失了什么,抑或有什么你想要的无法得到?
我得到的最终答案往往都是“害怕”二字,害怕孩子起晚了来不及吃早餐,害怕孩子因为饿着没力气学习,还影响身体健康,害怕孩子上学迟到被老师批评,害怕老师在群里找自己或私聊,害怕孩子学习成绩下降,害怕长此以往孩子养成晚睡晚起的坏习惯,养成有恃无恐的糟糕品格,养成什么都无所谓的习惯、不知道为什么活着……
因为喊孩子起床 (事实) 带来的挫败感 (感受) ,衍生到了一辈子的想象 (想法) ,想象太多太细致且比你其他的想法都来得根深蒂固,越想摆脱恐惧感,恐惧感越如影随形。
我们所有的焦虑与不安都并非来自孩子没有帮我们达成自己想要的结果的无常,而是来自深藏于我们对外部世界没有按照自己想要的样子发生的无常状态的恐惧。
从心理学的角度讲,所有的“害怕”都来源于内心的恐惧以及与事实发生的当下相关的假设,是一种思维失调的表现,这种表现来自人们并未觉察的某种核心信念,而这种核心信念,一半来自基因,一半来自后天。关于基因,我们每个人生来就被“编码”,在面对一件事的时候,或倾向于乐观解读,或倾向于悲观分析;关于后天,来自我们经历的民族文化、家庭环境、社会氛围的影响,理所当然地形成了代际遗传与亚文化经验主义。
阿朗·贝克(Aaron T.Beck)是认知行为疗法的创始人之一,曾提出“负性思维”这个概念,说的就是此番种种了,他把这样的内心对话称为“二流”意识("second stream"of thoughts),认为这是一种“不健康”的思维方式。
要想从“负性思维”提升到“正常水平”,再提升到“乐观风格”,是个比较复杂的过程,我往往会带领我的学生进行长程学习与练习。我既是导师又是教练,我的学生既是学习者又是践行者,从知道到做到,逐步了解思维方式,建立属于自己的“元认知”(也就是对认知行为的认知)。
你如果认为自己是个有行动力的人,很想行动起来,我可以提供一个简单的方法给你,那就是我开头描述的“积极清晨” :
在每个醒来的时刻给自己讲一个正向故事,让这个正向故事因为想象而成为储存在大脑里的真实经验,然后再将这个故事里的细节一一执行,不管你做的和想象的内容是否完全相同,不管发生了什么,都如实记录下来——需要注意的是:只描述发生的一切,调动所有的感官,减少思考与分析,不评论好坏——坚持100天(至少三个月),便可豁然开朗。
没有任何成功是可以一蹴而就的,唯有投入时间和精力去刻意练习,才能升级思维,变革生活。
孩子卓越的最大可能,来自父母有意识的自我进化。要想实现和孩子一起幸福地成长,列计划是实现不了的,关键是要找到一种状态。什么样的状态呢?
藏传佛教上师索甲仁波切曾在他的著作《西藏生死书》中解读关于圆满的法门,归纳其概要,可以理解为:圆满是一种状态,本初的状态,全然觉醒的状态,是修行的心要,是精神进化的极致,并不像英文翻译“Great Perfection”那种带着历经磨难、苦旅方能圆满的感觉,而是它已是我们的本性自我圆满的状态,根本不需要去圆满“圆满”这回事,仿若天空,此为大圆满法。
对于我们来说,“仿若天空”是个需要用心思考的古老隐喻,也是个复杂的思维系统,貌似是对某种状态的描述,活成什么样子才算拥有了仿若天空的圆满?谁能给我们答案?
“圆满”这个目标着实诱人,以至于我们常常忘记了跟自己确认“天空是什么”,以至于在养育的路上也忽视了孩子想要的天空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在怎样的时刻曾给过孩子仿若天空的圆满。
我们已有的思维模型或者说逻辑风格,一直在帮助我们不断地观察和解读着一切,使我们的生活得以保持在自认的正轨之上惯常行驶,每有偏离出现,即使只是瞬间的念头,我们都会不自觉地赶紧想尽办法将其扳回到原有的轨道,甚至追求加速的快感抑或驶过某个站点的完美。孩子的天空长什么样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要的都在按预期发生”,这是很多父母在很多时候以为的圆满。
有人将成长设定为一种状态,一种本初的状态;有人将成长设定为一个计划,一个非达某个目的不可的计划。圆满与否,一因二道。无论是对我们自己,还是对我们的孩子。
带着以上的思考,我们去看看电影里的故事。
有一种父母叫“乔伊”。
乔伊是一所中学的兼职音乐教师,他期待可以引导学生们爱上音乐并能在音乐中找到忘我的状态,就像当初他的父亲成功引导他走进爵士乐的世界一样。可事与愿违,他带的是一群毫无生气的学生,学生们不知道为什么选择手中的乐器且还要努力练习,乔伊也不知道自己在琴键上敲出的音符有多少飘进了学生们的脑中或心里……
对于乔伊来说,生活与工作都不过是平庸的存在,自己的梦想很遥远,却仍存期待。收到校方入编邀请,将要转正的乔伊怎么都高兴不起来,黯然神伤地在内心低语:我的梦想不是给学生上什么音乐课,我要成为专业的爵士钢琴演奏家。
原本做代课教师时,乔伊会觉得自己的人生还处于探索的状态,一切都是暂时的,既然还没确定,那就还有各种可能;如今要有编制了,反而让乔伊心生迷茫——此刻的乔伊纠结的不是要不要选择一份不错的工作,而是要不要放弃曾经梦想中的自己。
不知如何是好的乔伊想要找人聊聊,却也只有母亲的裁缝店可以去,实在想不出别的什么地方或别的什么人——不是为了得到某种答案或人生指导,只是单纯地想要得到些安慰,在与理想的自己告别之前。
乔伊的母亲如绝大多数孩子的母亲一样,只接收到“我儿子终于有了全职工作”的信息,自顾自地高兴着,“每天祈祷的事终于实现了”——体面的工作,稳定的收入,医疗保险、退休金,生活有了最好的保障,诸如此类她想要听到的信息,却完全忽视了乔伊想要寻求的理解、安慰与鼓励——“你最好先计划好自己的生活,免得其他计划都落了空。我们省吃俭用供你上学,可不是为了让你人到中年还要靠我来贴补。就不要再琢磨那些没用的演出了,现在这个社会更需要多几个好老师,你不是最喜欢演奏钢琴吗?现在终于可以靠弹钢琴吃饭了,你会接受这份工作的,对吧?”
“是的,我会接受的。”乔伊跟绝大多数听完母亲摆事实、讲道理的孩子一样,一边在内心痛苦地叹息,一边在脸上露出无奈却不失礼貌的微笑,应允下这个只能接受的、没有选择的选择,还有想要收起来却怎么都藏不住的淡淡忧伤。
如果说忧伤是一种气质,那么乔伊已经具有了很多年。
手机来电的震动就像心碎的疼痛,接起电话的乔伊却熟练地瞬间切换到“社交脸”,随和又喜悦,这样都不需要经过思考与挣扎的、习惯成自然的伪装是多少成年人每天都在上演的自己,也只有自己才知道。
原来是多年前的学生打来电话,告诉乔伊自己已经成为多茜娅·威廉姆斯四重奏乐队的成员,当晚会在二分音符爵士吧演出。乔伊简直羡慕极了,迫不及待地打断学生的话,说:“如果有一天能与多茜娅·威廉姆斯同台演出,那我真是死而无憾了。”
“你的机会来了。”因为钢琴手突然离开乐队而急需有人救场,学生想到了自己的中学音乐教师乔伊,于是邀请他去试试。
绝处逢生,不过如此。乔伊立即奔出裁缝店,轻快地走过地下通道,跃上台阶,横穿马路,疾驰的汽车抑或逆流的人群都阻挡不了他奔赴梦想的急切与激动。乔伊凭借一段忘情的即兴演奏顺利拿到了和著名音乐家多茜娅·威廉姆斯同台演出的机会。冲出爵士吧的乔伊兴奋地朝着天空大喊:“看到了吗?老爸,我的梦想就要实现了。”紧接着又打电话跟朋友分享:“我通过了。”“我有演出了。”“还教什么课啊,我身份不一样了,我现在是名乐队的钢琴家了。”
兴奋过度的乔伊忘记了当下最重要的“看路”这件事,在躲过施工建筑的掉落物,与疾驰的电动车擦肩而过后,一脚踩进了马路正中央的下水井,乐谱就像还没来得及落地的梦想飞了满天,而身体和灵魂却跌进了黑暗。
乐极生悲,不过如此。乔伊在黑暗中看见了悬浮的阶梯,还有遥远而未知的另一端,正在去往“生之彼岸”(The Great Beyond)。“什么是生之彼岸?”“你一定走得很突然,我106岁了,已经等这一刻很久了,多么令人向往。”有人向乔伊解释发生的一切。
“我不该在这里,我还有演出,我不能死,我得回去。”死亡对于乔伊来说,是无法接受的。关于这个无法接受的程度,你可能和我一样无法感同身受,毕竟你和我都没有死过。可是,即便我们无法了解它的全貌,却并不妨碍我们很确定地知道它的存在。
就像我们都有过从巅峰跌落谷底的至暗时刻——谁说那不是一种真实得如死亡般的窒息感呢?我们每个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只是有的人选择刻骨铭心,而有的人选择了忘记。
著名心理学家丹尼尔·卡尼曼(Daniel Kahneman)曾与阿莫斯·特沃斯基(Amos Tversky)做过一项关于损失规避心理现象的研究,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前景理论”(Prospect Theory),也被称为“预期理论”。这个理论讲的是,人们常常会存在一种心理特点,那就是对“收益”和“损失”两种风险的承受能力不对称,对“损失”的敏感和预判远远超出了对“收益”的渴望与满足,并且还会随着“收益”的增加,越来越不看重收益,反而更害怕损失。
“假如能学会爵士钢琴演奏就好了;假如能有机会做专业的演奏者就好了;假如能与多茜娅·威廉姆斯同台就死而无憾了;假如就此改变人生成为著名乐队的成员,那我的身份就不同了……”乔伊一步步地把自己置于预期的遗憾之中,无法享受已经得到的幸福。
假如我能有一个孩子就好了;假如我的小孩能健健康康、没病没灾就好了;难道天才都是别人家的,这孩子怎么一点特长都没有;要是什么都不用我操心且学习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就好了;怎么回事,看着哪都好,就是太胖了;怎么什么事都拖拖拉拉,能不能马上完成;我想静静,能不能不要来烦我……
我们又何尝不是那个明明很幸运却又并不自知的“乔伊”。
有一种孩子叫“22号”。
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Stefan Zweig)在他的《人类群星闪耀时:十四篇历史特写》的序言里,曾写过这样的观点,他说:“我丝毫不想通过自己的虚构来冲淡或者加强所发生的一切事件的内外真实性并改变人物的真正内心世界,因为历史本身在那些非常时刻已经表现得十分完整,无须任何后来的帮手。历史是真正的诗人和戏剧家,任何一个作家都别想超越历史本身。”他说他写的不是历史故事,而是历史特写。
我很欣赏“特写”这个概念,不管是浩瀚的历史,还是瞬间的你我,没有人可以拥有揣测他人的高高在上的特权,也没有人可以坦然地说自己能够洞见世界的全部。对于已然发生的那些,曾经的我们都在特定的时刻做出了完全的表达,不需要也做不到后续的任何加工,但我们依旧可以因此去学会接纳一种事实,那就是这个世界的众多维度里有一种非常特别的维度,叫作“不知道的不知道”,在我们原本的经验之外。
这种“意外维度”,不是别的,是我们的另一种常被忽视的隐藏智慧——想象。当我们开始使用“想象特写”,超越的不是历史,而是自己。
乔伊·加德纳的特写是皮克斯工作室出品的动画电影《心灵奇旅》(Soul)带给我们的一种想象:原来在人类出生来到这个世界之前需要在一个被称为“生之来处”(The Great Before)的宇宙空间参加“YOU研讨会”以完善人格。只有探寻到生命的“火花”(spark)、得到一枚完整的胸章,才会拥有通往地球成为人的资格。
掉进下水井的乔伊无法接受抱憾而死的结局,在撕心裂肺的挣扎中穿越各种物理维度,之后掉落到了“生之来处”,又阴差阳错地成为导师,需要陪伴指定的一对一辅导对象重塑灵魂,获得火花,奔赴地球。
当然,不是每个灵魂都能一次通关,最资深的灵魂22号已经在“YOU研讨会”设置的课程里修习了千百年,跟随过很多名人导师,包括甘地、亚伯拉罕·林肯、特蕾莎修女、哥白尼、穆罕默德·阿里、玛丽·安托瓦内特、荣格、阿基米德、孔子等,可是没人能够帮助他找到火花。这些大人物的显赫成就和地位,让22号很害怕自己不能胜任人的生活,或者说很害怕自己无法做到那么好,总之就是害怕自己会很失败。
乔伊恰恰成了22号的导师,他很想引导22号生出火花,可22号却摆出一副见多识广的表情说:“我早知道地球也就那么回事,不值去活一趟。”
乔伊很想让22号明白生活是值得的,他把22号带到“一生殿堂”浏览自己从出生到长大的画面。当所有的过往历历在目,乔伊意识到自己拥有火花的瞬间,是父亲非要拉着自己去听爵士乐的那天,当感受到“所有的旋律都是为了表达自我”的魅力时,一切都发生了改变,自己就是在那时爱上了爵士乐,并成了爵士乐手。
可在接下来的画面里听到的却是“你不是我们想要的”“等你弹出名堂再来吧”“我们想要更新鲜的风格”……被负面评价包围的乔伊不愿直视自己的人生,不禁慨叹“我的人生毫无意义”。
最后一个画面停留在医院的病床上,处于生死之间的乔伊无法放弃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和决心,他坚定地对22号说:“我不能接受就这样死去,我要回到我的身体里。”
“那么不如意的人生,乔伊都想继续活下去,到底为什么呢?”22号对生活产生了好奇心,有了探索的渴望。他想试试可以把自己逗笑的生活,那貌似并不难。有“挑战”,但“不难”,22号第一次拥有了做人的胜任感。“我帮你找到火花,拿到通行证,然后你把通行证交给我。”乔伊的这个提议让22号有了自由选择的权利,可以因为好奇探寻火花,却也可以选择不去地球生活。就这样,22号拥有了接下来的人生的掌控感。
没有显赫的背景,没有卓越的成就,没有让自己满意的生命片段作为履历,甚至连导师的身份都是借助他人名头实现的伪装,可偏偏自己意外地激发了22号想去地球成为人的憧憬——乔伊非常惊讶自己的力量,也更加坚定了要活下去的信念。
乔伊和22号在这个想象特写中成了共同成长的伙伴,就如同我们和我们的孩子,这难道不是最好的归属感吗?对于“父亲乔伊”和“孩子22号”来说,探寻火花的旅程就此开启。
人生所需的圆满不过是三种感受:胜任感、掌控感、归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