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潮湿、阴暗、狭小且通风不良的屋子,石壁阴冷,微黄的烛火在壁上跳动。在屋子的正中间,是一张石桌,桌上有一盘粗黑的面包,似乎已摆放了很久。总之,这里没有任何富丽堂皇的摆设,因为,它就是中世纪(从公元5世纪持续到公元15世纪,是欧洲历史三大传统划分的一个中间时期)欧洲的一个普通监狱。
但与这居住环境截然相反的,是这屋子里的两个人聚精会神的样子:一个好像在思考的同时侃侃而谈,而另一个则低头奋笔疾书。任他们谁也不会想到,他们通力协作所留下的这段记录,竟会成为日后的西方世界探寻东方宝藏的一把钥匙。
这是发生在公元1298年的一幕,在当时最发达的欧洲商业城邦共和国威尼斯与热那亚之间,爆发了又一次的战争。从公元1261年以来,这样的战争不断伴随着两国之间海洋贸易权的争夺而发生。作为看重国家主义的威尼斯人,我们的口述者其实是一名商人,但他却出资造了一艘战舰,并亲自任舰长参加战斗,结果被俘,被关进了这间阴森的中世纪监狱。
扬州,马可·波罗雕像
他就是马可·波罗,一个以非常巧合的方式,在世界历史上占有了一席之地的威尼斯商人。他通过狱友鲁思蒂谦诺(意大利比萨人、作家),用当时欧洲最流行的法语所写作的这部口述回忆录,正是日后大名鼎鼎的《马可·波罗游记》。在其后六百多年的时间里,全世界各地的人们围绕这本书而疯狂,并用了100多种文字将其辗转翻译,吸引了无数的读者。
它为什么会有这样大的魔力?究其原因,是在漫长的古代世界里,由于漫长艰险的交通所带来的不利因素,使得西方社会对东方的想象,永远像笼罩着一层迷雾;而《马可·波罗游记》却冲破迷雾,清晰地记述了人们心向往之的一个美好的东方国度——中国。
根据《马可·波罗游记》的记述,马可·波罗是在公元1271年,他17岁的时候从故乡威尼斯出发的。他的行走路线是由威尼斯起程,渡过地中海,到达小亚细亚半岛,经由亚美尼亚折向南行,沿着底格里斯河,到达古城巴格达,然后由此沿海湾南下,向霍尔木兹岛前进。然后,从霍尔木兹向北穿越伊朗高原,折而向东,再之后,他克服重重艰难翻越帕米尔高原,来到喀什,沿着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西部边缘行走,抵达叶尔羌绿洲,继而向东到达和阗和且末,再经敦煌、酒泉、张掖、宁夏等地,穿过河西走廊,历时整整四年,于公元1275年,抵达中国元朝的大都(今北京)。
马可·波罗的足迹从伊朗高原开始,沿着中国自汉代以来开辟的陆上丝绸之路而行进,对于见惯大海的西欧人来说,这是一条充满险峻、寒冷、饥渴以及极可能埋伏强盗和野兽的道路,但马可·波罗别无选择。因为直到13世纪以前,中国和西方世界的交往只停留在以贸易为主的经济联系上,而且贸易的主要据点和经手商,都聚集在中、西亚地区。正处于漫长的中世纪生活中的欧洲人,对中国缺乏了解的途径,对东方世界的认识非常肤浅,更不知道要如何深入这个神秘的国度。
公元1275年的中国,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呢?这一年,既是南宋德祐元年(南宋第七个皇帝宋恭帝的年号),也是元朝的至元十二年。这一年,元世祖忽必烈发兵攻打南宋,双方在安徽芜湖的鲁港交战,结果宋军大败。这之后,元军将领阿剌罕率步骑从建康(今南京)经宣城广德逼近临安(今杭州)。时年40岁的文天祥接到朝廷急报,从平江(今苏州)紧急率两千精兵赶赴增援。终因双方兵力悬殊,三天后南宋都城沦陷,号称“人间天堂”的富丽临安,就此落入元军之手。
欧洲人马可·波罗对此毫无觉察,他感兴趣的是中国广袤的土地上,处处显露出的繁华。作为一个商人,他本能地对此感到兴奋。所以,他在游记里惊叹元大都的市容:“我要告诉你,这整座城均按直线规划,主要街道笔直地从城市一头直达另一头,因此一个人站在一座城门墙头,可以一眼看到对面城门,它们就是如此设计。街道两旁布满了各色商铺,还有无数美丽宫殿和旅馆、无数漂亮的房舍。住户所建的房屋都规划成方形,每一座宅子都有庭院和花园,每一片土地都分给了某个人,安排妥当。很好的道路环绕住宅,供人行走。这样整齐画线,宛若棋盘。安排得如此美丽精巧,简直无法言说。”
《马可·波罗游记》(笔者拍摄于首都博物馆)
当时的元大都,有两个主要商业区:一个在皇城以北的钟楼、鼓楼地区(钟楼以西靠近海子的斜街,现在是什刹海东岸的烟袋斜街),这一带分布着缎子市、皮帽市、鹅鸭市、珠宝市、铁器市、米面市等。另一个在都城的南部,皇城以西,顺承门内,被称为羊角市,主要有羊市、马市、牛市、骆驼市、驴骡市等。除了这两个主要的商业区外,在城外还有不少集市。
那么,外国人在中国怎么生活和做生意呢?在这里,马可·波罗的观察就仔细了,他说:“我要告诉你,汗八里城(汗八里是突厥语,汗为君主,“八里”指城,所以“汗八里”意为“君主之城”,马可·波罗一直称大都为“汗八里”)内外均有大量房舍居民。每座城门外都有附郭。这些附郭非常大,彼此相接,长达三四英里,没人能说得出到底有多少人住在那。这些附郭中住着许多商人和外国旅行者,他们从世界各地带来许多礼物呈献给大汗或卖给朝廷,还有很多人在那里做生意,这城市实在是好市场。”
在古老悠远的商贸之路上,中国最早享有盛誉的商品是丝绸。从汉代开始,商人自长安出发,经过河西走廊到达敦煌,继出玉门关和阳关,沿昆仑山北麓和天山南麓,分为南北两条道路。南线从敦煌出发,经过楼兰,越过葱岭而到安息(今伊朗境内),西至大秦(东罗马帝国);北线由敦煌经高昌、龟兹,越葱岭而至大宛(今乌兹别克斯坦境内)。汉唐之际,又沿天山北麓开辟了一条新路,由敦煌经哈密、巴里坤湖,越伊犁河,而至拂林国(东罗马帝国)。所以中国最早被古希腊和古罗马人称为赛里斯国(Serice),即“丝国”,贵重但质地轻薄的丝绸,也的确适合陆路运输。
到公元7世纪以后,随着中国唐王朝的兴起,中国的外贸商品种类开始大发展,及至宋代,中国在文明与文化上的发达水平,可以说独领世界风骚。当“马可·波罗”们还在弹丸之地的西欧,为地中海的贸易利益争得不可开交时,中国已经悄然出现了日后影响深远的茶及茶道文化,中国茶和与之相伴的中国瓷器,随着另一条丝绸之路的兴起而名动天下。
唐代墓室壁画《客使图》,记录了丝绸之路的贸易与外交
有宋一朝,无论是北方的汴京,还是南方的临安,茶与日常饮食业的关系极密切:街上的酒肆和面食店多以茶称呼,如“分茶酒肆”主要卖下酒食品,而厨子则谓之“茶饭量酒博士”;若单称“分茶店”而中无“酒”字,则是指面食店。专以茶肆为名的则是饮料店,销售各种“凉水”——四时卖奇茶异汤,冬月添卖七宝擂茶、馓子、葱茶,或卖盐豉汤;暑天添卖雪泡梅花酒,或缩脾饮暑药之属(吴自牧《梦粱录》),茶水是其中的一种。这茶水又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单纯的茶饮,只以一种茶叶点泡而成;一类是混合茶饮,将茶叶与其他多种物品混合在一起,擂碎后,或冲泡或煎煮(类似现代的调饮茶)。
这种热热闹闹的都市休闲氛围,直到夜深都不散。除了茶肆、茶坊、茶楼在固定的地方专门卖茶水等饮料外,北宋的都城汴京到夜半三更,还有提瓶卖茶的小贩,“盖都人公私营干,夜深方归也”(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南宋时杭州则在“夜市于大街有车担设浮铺,点茶汤以便游观之人”,也就是说有专门的夜市一条街,为深夜还在街上活动、游玩的吏人、商贾以及市民提供饮茶服务。
《清明上河图》中的宋代饮食店
中世纪的欧洲人喝什么呢?水是不能喝的。因为当时欧洲的水源污染严重,水质很差,通常是不可直接饮用的,人们习惯喝经过处理的各种酒精饮料。像马可·波罗的故乡威尼斯,就是意大利著名的葡萄酒产区之一,直到今天还在出品最上乘的红葡萄酒。
没有喝过茶的马可·波罗,在中国生活了17年之久,最终在元朝的宫廷里,谋得了一份小吏的差事。他从大都出发,从北到南游历,一路经过当时中国的各大商业城市。在杭州,面对人世繁华的盛景,他发出了由衷的感慨:“这座城的庄严和秀丽,的确是世界其他城市所无法比拟的,而且城内处处景色秀丽,让人疑为人间天堂。”
在这座人口数量多达百万的超大型城市里(当时世界上除中国以外最大最繁华的城市巴格达,人口数在30万~50万,而威尼斯只有10万人口,已经是欧洲最繁华的城市,直到14世纪,伦敦也只有4万人,巴黎则是6万人),他诧异并羡慕于人们的消费能力:“城市中主要街道是从城的一端直达另一端的,这条街的两侧有许多宏大的住宅,并配有花园。众人为了维持自己的生计行业,来来往往,川流不息。任何地方要供养这许多人口,维持他们的生活,似乎都是一桩不可能的事。但就我观察,每到集市之日,市场中挤满了商人,他们用车和船装载各种货物,摆满地面,而所有商品都能够找到买主。”
中国式的生活方式也让他目不暇接:“湖中还有大量的供游览的游船或画舫,这些船长约十五至二十步,可坐十人、十五人或二十人。船底宽阔平坦,所以航行时不至于左右摇晃。所有喜欢泛舟行乐的人,或是携带自己的家眷,或是呼朋唤友,雇一条画舫,荡漾水面。画舫中,舒适的桌椅和宴会所必需的各种东西一应俱全。站在离岸不远的船上,不仅可以观赏全城的宏伟壮丽,还可以看到各处的宫殿、庙宇、寺观、花园,以及长在水边的参天大树,另一方面又可以欣赏到各种画舫,它们载着行乐的爱侣,往来不绝,风光旖旎。”
《清明上河图》中的宋代商业街
宋元之际,随着中国工商业水平的发展、市民阶层的出现和休闲文化的热浪,茶文化被迅速普及开来。马可·波罗并不知道在杭州西湖的画舫上,经常有文人妙趣横生的茶会,也不知道与茶相伴的,还有茶会上那些精美的瓷器。所以,当他在中国最后游历到福建沿海,看到烧窑场的情景时,他才震惊了:“刺桐城附近有一别城,名迪云州,制造碗及瓷器,既多且美。”出于商人的敏感,他还仔细观察了中国瓷器的烧制过程:“这些瓷器的制作工艺如下:人们首先从地下挖取一种泥土,并把它堆成一堆,在三四十年间,任凭风吹雨淋日晒,就是不翻动它。泥土经过这种处理,就变得十分精纯,适合烧制上述的器皿。然后工匠们在土中加入合适的颜料,再放入窑中烧制。大批制成品在城中出售,一个威尼斯银币可以买到八个瓷杯。”
刺桐港就是今天的福建泉州,迪云州则是现在的中国瓷都之一——德化。这是西方人第一次认真端详中国的瓷器。而与此同时,在威尼斯商人马可·波罗的身后,有一条茶瓷之路正在徐徐展开,它的前世今生与无穷魅力,将会穿透东西方茫茫的海路,直抵人类文化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