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傍晚,斜阳夕照。
曾莉推门进来朝我浅浅一笑,从楠木盒子里抽出一根细细的线香,划了根火柴点上。青烟袅袅盘旋上升,空气和时光同时凝滞。她问我:“你看到了什么?”
“逍遥。”我笑了。
随后进门的学生送来了我们平常品茶用的紫砂壶和建盏,我俩煮水相对而坐。她说准备了今年刚采的曼松古树春茶给我解馋。一点点细致地拨弄,条索清晰的茶叶在水中伸展,绽放第二次生命。饮上一口,蜜兰香在口腔、鼻腔里辗转。外头的光线一点点暗淡下去,我想再喝一泡天门山高杆古树,又嫌从榻榻米起身坐下更衣换鞋麻烦,便与她商量晚餐可否就用茶点代替,她莞尔一笑,说有我在品院永远藏不住好东西。她的眼波似秋水般温柔平静,棕黑色的瞳仁里映照出檐角的灰瓦。
从京都带回来的锦盒里装着新鲜的和果子,漂亮的和纸包裹着粉团儿,两个一排,很是精致,想是先前她去拜访三堀纯一先生时特意买的。她把豆沙馅的和抹茶口味的推给我,自己留了另外两个,原是知道我乳糖不耐受吃不了有奶油的。茶汤变深,像极了更深露重的早春山谷,天门山的气势咄咄而来,远比寻常茶味浓烈。屋内的灯亮起来了,黄黄的,一灯如豆,让人想起《浮生六记》,远处的城市天际线还有一线灰红色衬着高楼的剪影。黑夜并不是一天的结束,而是另一段故事的开始。
香燃尽了,只剩一条细长的灰柱茕茕孑立,轻轻一弹,香灰抖落在织锦的桌旗上。桌旗的尽头放着一个敞口的漆器,说不清是黑色还是咖啡色的,里面的水刚好没过池底的剑山。上面零星的花花草草我认识的只有红掌,它果敢地怒放着,与我对视,没有一丝讨好的意思,也没有花团锦簇的温暖,孤傲与谦逊是这款池坊自由花的表达,也很像曾莉的性格,在这个清冷的房间里有一抹坚强的春色,着实让人欣慰。
我喝茶向来很快,一杯赶着一杯,也不是因为后头有事儿,就是单纯好奇下一泡、再下一泡会是什么滋味。曾莉就很慢,有时刻意拖住我的节奏,说一些茶事之外的话题。这些年在品院,我的嘴是越来越挑,老茶没少喝,从易武到冰岛,从昔归到老班章,喝来喝去只有曾莉每年自己制办的曼松喝着最是舒坦,其他山头倒成了配角。今天她为了让喝茶的速度变慢不至于晚上失眠,邀请我加入一个名为“月见香”的古老香道游戏。
月香是志野流次期家元蜂谷宗苾亲手调配的“千代の友”,客香是款普通的沉香。行香老师先让我们闻过“千代の友”的味道,之后随意将装有三包月香和三包普通沉香的纸袋打乱,请我任选三款。然后一一闻过作答,并将自己心中的答案写在拓印了金箔的香纸上。我和曾莉各坐一边,香炉在彼此手中传递,云母片下的暗火将沉香的味道慢慢烘出,我深深吸了一口,她笑着又教我正确的品香姿势与其他。羽扫一次次划过洁白的香灰,就像划过内心深藏的过往,外头雨过天晴,心里却有烟雨杏花。
我提议将我们所闻到的月香用一句唐诗表达,这既有情趣又避免了互相抄袭。我在纸上写下了王维的“林深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只见她手托香腮若有所思,我便随口告诉她,我写的是王维的诗,她从容地笑笑,说:“那我也写句王维的吧!”娟秀的字迹隔了老远都看得到,她写的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等待正确答案公布时早就没了胜负心,因为就诗句而言,我俩看到的是同一片月色,所以对就一起对,错也就一起错了。
窗外吹来一阵轻风,银杏在路灯下恣意生长,竟有枝嫩绿伸进窗来。喝完最后一泡茶,起身离开。她送我到门口,我们站在树下说话,抬头就是满月,不知是十五还是十六。她说新书想请我写序,我有些受宠若惊,想想这些年和她做朋友,虽然少了几分风雨同舟的患难之交,但总有春树暮云般的惺惺相惜。她的新书写池坊花道,所以序里我只一笔带过,还请各位往后细细品读。
回家的路上,我把车里的音乐调到圣桑的《天鹅》,迎着月色,缓缓开走。
作家 张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