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节的萝卜干

在情人节买萝卜干做晚饭的村上春树，在《盲柳，及睡女》中写下了关于给女孩子买巧克力的回忆。

村上春树这个人说起来也蛮有趣的，过生日要自己一个人偷偷庆祝：去银座买一张唱片当礼物，然后再去高岛屋的餐厅吃便当。理由是太太花钱买的礼物最后出处还是自己的钱包，简直令人兴味索然，还不如一个人悄悄过算了。

虽然高岛屋的便当确实看上去高级又美味，但是过生日一个人吃便当总觉得有点凄凉。

同样凄凉的还有情人节。

二月十四日傍晚我做了个萝卜干。

在西友前面走过时，看见一个农家老婆婆在路旁卖装在塑料袋里的切片萝卜干，突然很想吃，就买了一袋。一袋五十元。然后在附近豆腐店买油豆腐和普通豆腐。

回到家把萝卜干在水里泡了一个小时，拿芝麻油炒了，再放入切成八块的油豆腐，用调味汁、酱油、砂糖和料酒调好味道，开中火“咕嘟咕嘟”炖了起来。

萝卜干煮油豆腐是日本家庭料理中常见的一种“煮物”。因为萝卜干方便保存，随时可以拿出来做菜，是日本人餐桌上和便当里经常出现的一道配菜。说到萝卜干，中国人多半会想到菜脯这一类的腌制品。日式的萝卜干没有经过腌制，而是切丝后直接晒干，吃之前再用水泡开恢复原状。既可以用酱油和醋稍加腌制做成凉拌菜直接食用，也可以和昆布、豆腐、胡萝卜等一起炖煮。

这本来是“家庭主夫”村上先生在平常的一天里做的一顿平常的晚饭，只不过不巧那天刚好是二月十四日。于是吃着萝卜干煮油豆腐的时候忽然想起，今天应该是女孩向男孩赠送巧克力的日子。而作家本人非但没有收到巧克力，老婆还一边吃着自己用萝卜干做的料理一边说“情人节？嗬嗬”。事情因此一下子变得凄凉起来了。

过去不然。在兵库县立神户高中念二年级时有三个女孩送我巧克力。在早稻田大学文学院时不时也有同样的事。然而，我的人生从某一时刻开始突然偏离正轨，沦为在情人节晚上做萝卜干和油豆腐炖菜之人了！

人生开始偏离正轨的某个时刻，大概就是人不再年轻的转折点吧。

当然那多半不是某一个时间点，而是在吃着萝卜干的情人节傍晚猛然回想起来，才会意识到，那个时刻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溜走了。

说起高中二年级会在情人节送巧克力的女孩子，我首先想到的是《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中的泉。泉是“我”高中时期的女朋友，是岛本与“我”分开之后，和“我”交往的女孩。一如那时的“我”是个普通的高中男生，泉也是个普通的高中女生，不算特别漂亮，喜欢听“我”说话，第一次接吻时会脸红心跳，紧张得手足无措。那样的女生当然没什么不好，只是无法像初恋岛本一样与“我”在精神上完完全全地契合。不过，能够百分之百地投入少年时的恋爱，会在情人节之前亲手为喜欢的男孩子精心制作巧克力的，不正是这样的少女吗？

虽然小说里没有提到，但是泉给我的印象，就是这样的女孩子。

村上春树在作品中提到送巧克力这件事，是在短篇小说《盲柳，及睡女》里。“我”回到故乡陪同表弟去医院看病，因而回忆起了从前陪朋友去医院探望他女朋友的往事。

我俩一起坐一辆雅马哈125cc摩托赶去医院。去时他开，回程我开。是他求我一同去的，“不乐意一个人去什么医院。”他说。

朋友顺路在站前糕点铺买了盒巧克力。我一手抓着他的皮带，一手紧攥巧克力盒。大热天，我们的衬衫被汗湿得一塌糊涂，又给风吹干，如此周而复始。他一边开摩托，一边以糟糕透顶的嗓音唱一首莫名其妙的歌。现在我还记得他当时的汗味儿。那位同学其后不久就死了。

那恰恰是高二的夏天，故乡便是神户。因此，那就是关于兵库县立神户高中高二夏天的回忆。

那位同学，如同《挪威的森林》里十七岁的木月一样死去了。

而“我”关于他的回忆，就停在他的摩托车后座上，我的手里，还拿着要送给他女朋友的巧克力。

在医院等待表弟就诊的时间里，回忆与夏天的海浪声一起涌上来。“我”想起了他和他女朋友讲的笑话，他的女朋友在餐巾纸上画的盲柳，以及大家一起讨论的关于盲柳的诗。

盲柳的花粉会让女人沉睡。苍蝇运来花粉，钻入耳朵，让女人睡觉，然后在女人体内吃她的肉。男孩爬上被盲柳覆盖的山岗，却只见到了五脏六腑已经被苍蝇吃光的少女。

许多年以后，那些故事早已如同夏天里融化掉的巧克力一样消失在回忆深处了。

这时，我想起那个夏天探病带的巧克力盒。她兴冲冲地打开盒盖一看，一打小巧克力早已融化得面目全非，黏糊糊地粘在格纸和盒盖上了。原来我和朋友来医院路上曾把摩托停在海边，两人躺在沙滩上天南海北闲聊，那段时间里巧克力盒就一直扔在八月火辣辣的阳光下。于是巧克力毁于我们的疏忽和傲慢，面目全非了。对此我们本该有所感觉才是，本该有谁——无论谁——多少说一句有意义的话才是。然而，那个下午我们全然无动于衷，互相开着无聊的玩笑，就那么告别了，任凭盲柳爬满那座山冈。

少年时收到的巧克力也好，送出去的巧克力也好，重要的并不是巧克力本身，而是与之相关的记忆。

当人不再年轻的时候，情人节有没有收到巧克力似乎也就没有那么重要了。只要那些关于青春的记忆，还好好地保存着，没有在岁月里变得面目全非就好了。

剥离了那些回忆的巧克力，恐怕还远远比不上日常吃的萝卜干煮油豆腐。

潮汕人日常配粥送饭，常常会配一点菜脯，或者将菜脯切成碎粒拿来炒蛋，也是常见的美味快手料理。腌制时间比较久的萝卜干称为老菜脯，用水泡几个小时去除盐分之后可以拿来炖汤。加几片五花肉煎出油，放菜脯一起炒香，然后加水和老豆腐炖煮，称为菜脯豆腐煲。

这种做法和村上春树的萝卜干煮油豆腐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虽然是家常料理，不过如果每天回家能有人做好这样的美味端上桌也很不错啊。

当然除了情人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