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堡牛肉饼

《寻羊冒险记》故事的另一种可能性：“我”和“鼠”在北海道的牧场开起了餐馆，“鼠”来管理，“我”做汉堡牛肉饼。

不止鲑鱼，“鼠”在北海道的别墅里还储存了不少牛肉。

于是“我”用烘箱做烤牛排，还将牛肉用绞肉机搅碎，做了汉堡牛肉饼。

当时“我”尚处在第一次见到羊男的震惊之中，为了清理一下思绪，“我”去厨房做了汉堡牛肉饼。

从绞肉开始做汉堡牛肉饼需要花上一些时间，洋葱要切得碎碎的，加入黄油用平底锅炒熟，去除水分和辛辣气。等洋葱放凉之后，将洋葱加入用盐、黑胡椒和肉豆蔻调味的牛肉馅中，再加入鸡蛋、面粉和用牛奶浸泡过的面包糠。然后反复搅拌肉馅直到起胶，放进冰箱冷藏一段时间之后再取出。将肉馅团成饼状，用双手反复拍打去除内部的空气，最后放入平底锅里煎熟。

在用木铲搅拌着平底锅里的洋葱的时间里，“我”想象着在此地开餐馆的场景：

窗户全部打开，边吃边看羊群和蓝天应该相当不坏。一家老小可以在草场上同羊嬉戏，恋人们不妨进白桦林散步。肯定生意兴隆。

鼠搞管理，我来做莱。羊男也有事可做。既是山乡餐馆，他那怪里怪气的衣裳也会自然而然地为人接受。再把那个很现实的绵羊管理员作为羊倌算进来也可以。现实性人物有一个未尝不可。狗也有用。羊博士想必也会来散心。

“我”一边做汉堡牛肉饼，一边努力用这样的想象来驱散心中的孤独与恐惧。

做饭能够给人带来慰藉，特别是做汉堡牛肉饼这种过程复杂的料理。

在切碎洋葱、炒洋葱、等待洋葱变凉的过程中，思绪渐渐从现实性的劳作里集中起来，随着黄油和洋葱的美妙香气慢慢升起，逐渐形成一个映衬出风和日丽的北海道风光的美丽肥皂泡。

要说为什么此时脑海里多半会产生美好的画面呢？大概因为在制作汉堡牛肉饼的过程中，鸡蛋和面粉柔软的触感、洋葱逐渐变成褐色时散发的香气、牛肉在锅里噼啪作响的声音，都很容易将人的想象带往一个蓬松的香喷喷的情境里去。

村上春树在短篇小说《喜欢巴特·巴恰拉克吗？》中也解释了这个问题。

小说中的“我”是一个利用课余时间为Pen Society公司打工的大学生。Pen Society的主旨是帮助会员写出“打动对方的信”，“我”便负责阅读会员写来的信件，然后通过回信对他们的信件写作提出建议。

想也知道，会加入这种协会并且写信的人，大部分是希望能与人沟通的寂寞的都市人。而具体写些什么，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要。

不过对于阅读信件的“我”来说，情况还是多少有所差别的。在给一位三十二岁的家庭主妇的回信中，“我”赞扬了她所写的汉堡牛肉饼：

尤其汉堡牛肉饼与肉豆蔻之间的关系那段富有生活气息，实在精彩得很，从中可以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厨房暖暖的气味和菜刀切元葱的“咚咚”声。

相比之下，如果对方写的是国营电车自动售票机，“我”便兴味索然，认为文字未免有点“华而不实”，“着眼点诚然有趣，但情景未能跃然纸上”。

假设对方的写作水平不会在短时间内有太大变化，显然描写汉堡牛肉饼的制作过程更容易引起人的共鸣。

事实上也是如此，“我”在读着她的来信的时候，想吃汉堡牛肉饼的心情被突然唤醒，当天晚上便去餐厅点了一份汉堡牛肉饼。

日本的汉堡牛肉饼属于“和式洋食”的一种，与夹在汉堡里的牛肉饼是截然不同的食物。牛肉饼被浇上酱汁，放在烧热的铁板上端上来，配土豆泥和蔬菜沙拉。吃的时候用筷子而非刀叉，并且和米饭一起吃。酱汁一般是用味淋、酱油加番茄酱煮出来的，有时也加黑胡椒或芝士，相比一般日本料理口味更加浓郁。

或许为了突出“洋食”的感觉，“我”去的那间餐厅还推出特别的“得克萨斯风味”“加利福尼亚风味”以及“夏威夷风味”的汉堡牛肉饼。可惜“我”想吃的，只是什么风味都没有的普普通通的汉堡牛肉饼。

人世也真是个奇妙场所，我实际需求的是极为理所当然的汉堡牛肉饼，而在某个时刻却只能以需要去掉菠萝的夏威夷风味牛肉饼这一形式得到。

“我”忍不住在给那位家庭主妇的回信中这样抱怨道。于是这位家住在小田急铁道线附近的主妇邀请我去她家吃“极为理所当然的汉堡牛肉饼”。

汉堡牛肉饼味道无可挑剔，香辣恰到好处，表面焦得可以听到一声脆响，内侧又挂满了肉汁，调味汁也正合适。

当然，家庭主妇并非为了想要向我展示她做汉堡牛肉饼的厨艺而邀请我。两人接下来一起喝了咖啡，边听巴特·巴恰拉克的唱片边聊天。家庭主妇向“我”透露了她喜欢的作家，喜欢的小说，以及她学生时代想要成为作家的梦想。接下来或许理所当然应该一起睡觉才是，不过“我”并没有回应她与先生关系不好的暗示，而是感谢了她所招待的汉堡牛肉饼便离开了。

时隔多年，当“我”再次想起她，想起“一咬就发出脆响的汉堡牛肉饼”的时候，“我”或许应该已经明白，那位家庭主妇所需求的不过是和有时间听她讲话的人聊聊心里想要说的话，只不过最后不得不以加入笔会并邀请指导者到家里来吃汉堡牛肉饼这一形式才得以实现。

如同“我”所渴求普普通通的汉堡牛肉饼却不得一样。

说来真是荒谬的世界。

不过按照村上春树的标准，“普普通通的汉堡牛肉饼”绝对算不上普通。

他在小说《舞！舞！舞！》中，借由主人公“我”向雪提议一起去吃汉堡牛肉饼的机会，重申了这一标准：

要吃地地道道的牛肉饼，里面的肉要“咔咔”爽口，番茄酱要鲜得彻头彻尾，洋葱要香得不折不扣，焦得恰到好处。

要做出这样的汉堡牛肉饼，或许也并不难。只不过要肯花时间，一步一步按照食谱进行，洋葱要彻底炒软，再彻底放凉，肉馅要花时间亲手打到起胶，再放入冰箱耐心等待，总之不可操之过急。可惜在节奏飞快的现代社会，愿意这样做的人，恐怕只有在北海道的别墅里无所事事等待羊男出现的“我”，以及与每天很晚回家的丈夫关系破裂的寂寞家庭主妇了吧。

理所当然的汉堡牛肉饼，似乎并非理所当然地存在于这个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