鲑鱼

在札幌吃马铃薯炖鲑鱼，带着鲑鱼子便当坐上开往十二瀑镇的列车，在“鼠”的别墅里做鲑鱼炒饭……一路吃着鲑鱼踏上《寻羊冒险记》的旅程。

初次读《寻羊冒险记》的时候，我的注意力被北海道深深吸引。

从“我”与耳模特女友到达札幌开始，北海道的风情便渐渐显露出来：比东京早一个月来临的秋季，街上空空荡荡的电影院，夜空中又大又亮的北极星，以及在餐馆里喝的生啤和马铃薯炖鲑鱼。

那餐馆不过是在街上第一眼看到的餐馆，然而“啤酒十分可口”，马铃薯炖鲑鱼的味道也相当可以，“白汁清淡而富有余味”。

札幌出产的SAPPORO啤酒自不必说，在产地能喝到的新鲜生啤味道势必更胜一筹。加了白酱的马铃薯鲑鱼炖菜也是非常适合寒冷天气的食物。

虽然小说中只提到白酱的味道，不过马铃薯和鲑鱼都是北海道的特产，想必味道比用普通肉类和蔬菜加白酱煮出来的奶油炖菜更为浓郁可口。

两人初到札幌，除了进电影院看了两场电影，便是在暮色笼罩的街头漫步，对于未知的旅程都充满了担忧。一旦用暖乎乎的马铃薯炖鲑鱼填饱肚子之后，耳模特女友便立刻来了灵感，通过按顺序念宾馆名称的方式，找到了位于电话号码簿上排在第四十位左右的海豚宾馆。

接下来的北海道冒险之旅中，也一直可以看到鲑鱼的身影。

“我们”从海豚宾馆的羊博士那里获知了羊牧场的位置，便动身前往牧场所在的十二瀑镇。在从札幌开往旭川的列车上，“我”一边喝啤酒一边读《十二瀑镇的历史》。借由对历史的叙述，“我”渐渐发现，北海道阿伊努人、为了战争补给而在十二瀑镇饲养的羊，以及羊博士的命运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交汇。陷入沉思的“我”合上书，边喝啤酒边吃鲑鱼子便当。

鲑鱼子便当是北海道的特色铁道便当。每年九月，鲑鱼从海洋深处汇集至入海口，准备逆流而上去河流产卵，渔场旁边的城镇便开始捕捞鲑鱼的作业。年复一年，鲑鱼每年都会回来。十二瀑镇从一片荒芜到繁荣兴盛，再到重新被废弃，祖辈开垦出来的农田被子孙们重新栽上了树木。历史的车轮如此滚滚向前，不变的只有秋天的鲑鱼子。坐在穿过北海道广袤土地的列车里，吃着北海道冰冷海水里出产的鲑鱼子，多少会明白命运和历史的不可思议。

当“我”终于到达羊牧场之后，耳模特女友却离我而去。“羊男”出现了，然而他也并未透露“鼠”的消息，“我”只好独自在别墅里继续等待“鼠”的出现。在漫长而无聊的等待之中，“我”用来消磨时光的方法便是做菜，反正这座别墅里已经储存了整整一个冬天的食物。

于是“我”从头学习如何烤面包，将冷冻的鲑鱼解冻切开做成腌鲑鱼，去牧场找来可以食用的野菜加鲣鱼干做成炖菜。总之一切亲自动手做。因为在这荒僻的山林之中，既没有出售刚刚出炉的新鲜面包的面包房，也不可能有卖切成片的腌鲑鱼和洗得干干净净的蔬菜的超市。“我”就像前来十二瀑镇开荒的居民们一样，胼手胝足地开拓着烹饪的边界。

说起处理鲑鱼，村上太太似乎是个中高手。一条鲑鱼通常有几公斤重，处理起来并不是很容易。《远方的鼓声》中提到，村上夫妇旅居意大利的时候，经常去罗马米尔维奥桥市场的鱼铺买鲑鱼。由村上太太用日本带来的尖刀将鱼剖开，沿着鱼骨片下鱼肉，取腹部肥美丰厚的部分，除掉鱼皮，做成生鱼片，“马上蘸酱油和芥末在厨房里吃了起来”。

大口小口吃这些的时间里，不由得想吃米饭，正好有昨天剩的冷饭，便就着生鱼片和梅干一扫而光。

在遥远的地中海也能吃到美味的鲑鱼饭团，大概是用来一解乡愁最好的办法。

鲑鱼是无论怎么做都几乎不会出错的食材，简单烤一烤也好，用来炒饭也好，加在意大利面里做奶油鲑鱼意面也很不错。鱼头可以拿来煮汤，鱼骨和鱼鳍裹上面粉炸得酥酥脆脆的很适合下酒。村上夫妇在罗马时发现意大利人不吃鱼头，于是两人欢欢喜喜地买了鲑鱼，外加免费赠送的鱼头。

吃完鲑鱼生鱼片，余下带骨的鱼肉可以拿来做盐烤鲑鱼。盐烤鲑鱼是日式早餐最常见的菜色。日本的主妇们前一天在超市买来腌渍好的切片带皮鲑鱼，第二天早上略微烤一下，配上米饭、海苔和味噌汤，就是一顿典型的日式早餐了。

大约有一半日式旅馆提供的是这种带有盐烤鲑鱼的早餐，区别仅仅在于味噌汤的汤料（通常是裙带菜和豆腐，有时是蘑菇，有时也会加入蛤蜊），以及附赠渍物的种类。在日本旅行时间一长，偶尔也会想要换换口味，出门走进最近的吉野家或松屋，店里的早餐搭配依然是盐烤鲑鱼配白饭和味噌汤。那种时候难免会对盐烤鲑鱼生出一种并不想与之亲近的心情。

不过这对擅长西洋料理的村上春树来说并不是问题。在《寻羊冒险记》里，“我”没有做盐烤鲑鱼，而是“用鲑鱼罐头、裙带菜和蘑菇做了个西式炒饭”。虽然几乎是与日式早餐同样的材料，不过变换了烹调方式之后，立刻就变成看起来蛮像那么回事的西洋料理。

在被厚厚积雪覆盖的山间别墅里，“我”每天除了读书之外也没有太多别的事情可以做。为了避免在这个仿佛与世隔绝的地方失去对时间的正常感觉，“我”坚持每天运动、打扫房间和做饭。同样地，每天在同一个地方吃同样的东西恐怕很快就会产生厌倦的情绪，所以“我”花时间利用别墅里储藏的食材做出各种料理，每一餐变换不同的搭配，并将其一一记录下来，详细到每一餐喝了奶茶还是黑加仑果汁，饭后甜点吃了桃子罐头还是榛子冰淇淋，喝了两厘米的白兰地还是五厘米的威士忌。

可惜，情况并未因此而有什么改观，除了发现自己开始发胖以外。

时间一长，“我”渐渐开始感到混乱。

“我”丢下公司的工作，追寻着“鼠”留下的讯息一路来到北海道荒僻的深山，耳模特女友也离“我”而去。“我”在寻找羊的过程中失去了很多东西，甚至对于“自我”这一存在开始产生了怀疑。“我”无法确定自己来到这里究竟是受自由意志驱使，还是仅仅被“鼠”和组织利用，莫名其妙地卷入这场寻羊冒险记之中。

说起自由意志，不知为何总让我想到鲑鱼。

我不止一次在纪录片中看到过，秋天的鲑鱼为了回到溪流中产卵，从太平洋深处聚集到入海口，一路逆流而上，沿途经历着种种难以想象的艰难险阻。鲑鱼们离开海洋之后便不吃不喝，逆流游动极大地消耗着它们的体力。当它们鼓足全身力气从河水中跃起跳入浅滩之中时，等待在那里的棕熊们便可以轻松地抓起跳出水面的鲑鱼大快朵颐。侥幸逃过一劫的鲑鱼们来到浅滩，尚且来不及喘息，就又成了鸟类们的目标。最终到达产卵地的鲑鱼所剩无几，皮肤上遍布着尖利的鸟喙和坚硬的石头造成的伤痕。当雌鱼使出最后一点力气产下鱼卵，守候在一旁的雄鱼对鱼卵完成受精之后，鲑鱼们的使命便到此为止。产卵过后的河滩上遍布着鲑鱼们的尸体。

然而到了第二年，这样的场面还会再度上演。

并没有人强迫鲑鱼这样做，鲑鱼们知晓自己的命运。也就是说，是鲑鱼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事实上，“我”也如此。

当“我”收到“鼠”的来信之时，“我”便清楚地知道，自己接受了“鼠”的邀请。“我”代替“鼠”回到故乡的海边，见到了“鼠”过去的女朋友，并且在杰的酒吧替“鼠”喝掉了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啤酒。“鼠”知晓自己的命运，于是拜托“我”替他向故乡做了最后的告别。而“我”也在那次回到故乡的旅行里，同时完成了自己与过去的告别。

所以，“我”无须质疑自己是否存在自由意志。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也知晓“鼠”的命运，是“我”自己选择了踏上寻羊冒险记的旅程，为了“鼠”，也为了自己，为了那些注定要失去的和已经失去的一切。

如同鲑鱼们一样，一路逆流而上，在北海道走完自己所选择的道路。

有相当一部分鲑鱼被等待在入海口的渔船所撒下的渔网带走，变成了热腾腾的鲑鱼石狩锅，或是JR列车里贩售的鲑鱼子便当，又或是被冷冻起来，默默躺在什么地方的冷库里。

当“我”在“鼠”的别墅里取出冻得硬邦邦的鲑鱼，静静等待它解冻，然后用它来做腌鲑鱼、烤鲑鱼，以及鲑鱼炒饭的时候，“我”是否已经意识到，“我”和鲑鱼的命运，在北海道的深山里，发生了奇妙的重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