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活着?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这两个问题太大了,我就试着用自己的方式来回答一下吧。历朝历代无数人都在探索和试图回答这两个问题,但我觉得没有确切的答案。我认为,构成我们身体的各种物质元素,竟然能以如此奇妙、绝对复杂、非常完美的方式,组成我们这样一个个有情感、有理想、有追求的鲜活的个体、鲜活的人。这就是极大的意义,这就是宇宙的意义,不仅仅是地球的意义。我们活着的终极意义,我觉得就是要探究宇宙和我们自身的奥秘。
我们为什么而活着?为了探究和解决为什么活着的问题而活着。
那活着太累、太痛苦怎么办?我的小说《生死疲劳》或许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书里引用了佛教《八大人觉经》里的几句话:“生死疲劳,从贪欲起,少欲无为,身心自在。”
“生死疲劳,从贪欲起”,欲望越多,苦难越重,失望越大。这也是佛教的一个基本观点。佛教要灭掉一切人的欲望,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什么都是空的,六道轮回也是在一个很低级的阶段的轮回。六道之上的天道也还没到佛的境界,到了佛的至高无上的境界,一切都是空的。按照佛教的解释,即便是玉皇大帝,他这个天人的境界也还不是一个至高的境界。当然我们已经把它当作一种理论了,跟现实是不产生关系的。但是佛教毫无疑问又为中国老百姓提供了一种思想方法,看问题的方法,解脱自己的方法。
当你感觉到痛苦不可排解的时候,想想六道都是虚空,那也许痛苦的程度就会减轻一些。其实,从某些角度看,佛教也跟科学(天文学)高度融合。想想宇宙,我们的地球无非是宇宙当中的一粒微尘,在这粒微尘上的一切,功名利禄、是是非非又有什么价值?所以你想到在浩渺无边的宇宙里,能成为一个人就是巨大的幸运,即便是痛苦,也是我们作为一个人的体验。
很多伟大的科学家,到了晚年,都会相信一个类似上帝的存在。我看网络上流传着杨振宁先生对于上帝的解释,他说作为一个人形的上帝当然是不存在的,但是应该存在一种绝对的、至高无上的力量。因为他(杨振宁)研究得越精深,越感觉到奇妙——这是怎么设计的?必定有一个至高无上的设计者。我们现在发现的一切科学规律、数学定理,不是我们创造的,是它本身就存在的。很多物理学的原理,它本来就存在,无非是被发现了而已。这又跟佛教讲的东西融合到一块儿了,所以佛教作为一种思想方法,作为一种哲学,是有意义的。
在小说前头加上这么一段话,我觉得就把整个人类放到了一个宏大的环境里面,让人产生一种居高临下的读书视角。如果站在这样一个读书的视角、一种哲学的高度,来读《生死疲劳》,你也许就会产生一种深深的怜悯,你会感觉到无论是西门闹也好,蓝脸也好,洪泰岳也好,大家实际上都是一种悲剧的存在,大家都是值得同情、值得理解的对象。那么这样一种大的怜悯就会产生一种大的宽容,大的宽容就是对所有人的理解和同情,包括对自己的敌人的理解和同情。最终就会产生一种大爱,一种深切的对人的命运的关怀,一种真正的终极的关怀。
写之前,书名(《生死疲劳》)就定下了。大家都很辛苦,都很疲劳。当然,这个疲劳不是说那种体力劳动的疲劳,是精神的疲劳,也是存在的疲劳。出版社当时确实提出过一个建议,希望把题目改成《高密西门》。我还是坚持要用《生死疲劳》,我觉得这个题目比《高密西门》要大,这就是站在生命之上的一个总结了。
人世也好,六道也好,忙忙碌碌,辛辛苦苦,恩恩怨怨。那么最后,站在佛教的角度来讲,都是一场连梦幻都不是的空的、虚的东西。而人类,就是要在这虚和空里找出意义和价值。
(2021年9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