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觉得我的长篇小说《丰乳肥臀》有贬低女性的倾向,今天我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我没有贬低女性的心理动机,实际上,有些评论家看了《丰乳肥臀》,反而说我是一个女性主义者,甚至是个女性崇拜者。我接受采访时也讲过,每到最困难最危险的时刻,女人比男人要坚强,女人比男人要伟大。
我在农村生活多年,发现遇到特别大的事情的时候,女性往往比男性镇静,因为女人多了一层属性——母性。母性可以让女人上天入地,上刀山下火海,生死不怕。一个母亲,为了她的孩子,什么都可以付出。
我的小说集《晚熟的人》里面有个中篇《火把与口哨》,里边有位女主人公三婶,孩子被狼吃了,为了给孩子报仇,她像一个足智多谋而又勇敢无畏的将军一样,制作武器,制订计划,最终端了狼窝。那样一种冷静、果断、勇敢,男人也未必做得到。
《丰乳肥臀》因为写得比较大胆,可能与有些读者的观念有较大的冲突,但我认为我遵循的还是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塑造的还是典型环境里的典型人物。这个典型环境就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国,是旧社会,在这样的环境里,女人被压在社会的最底层,在某种意义上,她们的境遇甚至不如畜生。小说中的母亲当然是虚构的,但这个母亲的故事和性格,是有深厚的现实基础的。她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贤妻良母,更不是道德楷模。按照传统道德来衡量,甚至可以说她是个荡妇,跟那么多的男人生那么多的孩子。但如果了解一下那个时候的中国乡村底层的生活,以及这个人物所生存的家庭处境,似乎应该给予她无限的同情,而不是辱骂与诅咒,该辱骂和诅咒的应该是当时的黑暗社会和封建礼教,而不是这个为了生存而苦苦挣扎的女人。我希望读者能看到我的真正用意,我真正的用意就是借这样一个女性,对封建制度发出最强烈的控诉。
因为在那个年代,一个女人如果结婚之后不生孩子,她会被赶出家门、赶回娘家。不能生育就休妻,这没有什么好争执的。如果你能生育而不能生男孩的话,你在家族里是没有地位的,大家都瞧不起你,你也不会受到家庭的、丈夫的和公婆的尊重。正是在这样一种环境里,小说里的上官鲁氏只好用这样一种方式来使自己得到生存的权利。这个人物的脉络,也是从《红高粱》里面的“我奶奶”一路延续下来的。“我奶奶”骨子里、本质上也是这样的人,她的那种敢做敢为也是这样的。
《丰乳肥臀》里的这个母亲对孩子的爱,是超越了利益和阶层的,这种大爱,也是人类能够生存下来的一个重要的保障。这种对于母性的充满敬畏的描写,我觉得是一个作家的良知的表现。这种伟大的母性,使女人比男人更包容,比男人更勇敢,比男人更镇静,也比男人更伟大,所以我是一个女性崇拜者。
我曾经看过冰心写的一篇散文,说她丈夫在医院住院,有一天院长突然打电话让她去。她去后发现丈夫躺在病床上,身上蒙了一张白床单。她的第一感觉是丈夫去世了。她二话没说抽身跑回家,煮了一大碗面条吃下去。因为她看到丈夫死了,马上想到家里有孩子有老人,她要安排丈夫的后事,要照顾悲痛的公婆和嗷嗷待哺的孩子,她不能垮掉,所以先煮一大碗面条吃上。后来她才知道丈夫只是用床单蒙着脸睡着了,院长给她打电话是让她安排丈夫出院。这个时候,她突然感觉到浑身没有力量了。
这是冰心讲自己的经历,她一见丈夫死了,没有放声大哭,没有晕倒,而是回家煮了一碗面条吃上。从艺术的角度看,这是一个反常的、不合情但是合理的细节,我们作家需要的就是这种东西,我们的电影、电视剧需要的也是这种看似反常但却非常有力量的细节,一部作品里,如果有几个这样的细节,人物就立起来了。
(2021年10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