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秋心实未想到竟是他,陈燕客已在一旁笑道:“就是这位西山饭店的金先生,一直挂念着你。”
金老五微红了脸,道:“我已不在西山饭店做事。”
卢秋心见他身上衣着确不似往日破旧,心中倒很为他高兴。又听金老五道:“卢先生,不知你可有时间,我想请你吃一次馆子。”
这时卢秋心手头的事情已经做完,陈燕客笑道:“这位金先生好意,秋心你便去。便真来了稿子,我替你编了便是。”
卢秋心便笑着谢一声,同金老五一同出去。他顾念着金老五,选了附近一家叫作“小扬州”的馆子,这里几个淮扬菜做的地道,价格又不甚贵。二人选了个僻静角落坐下,金老五又特别吩咐,要了一壶酒。
待到酒菜上来,金老五满满地斟了两杯酒,道:“卢先生,你对我有救命的大恩,我也不知当说什么了,这一杯酒,我敬你!”
卢秋心笑道:“西山饭店那次,你也帮了我许多,这件事不必再提。”虽如此说,还是把那杯酒一饮而尽。
金老五看他喝了酒,很是高兴,又从身上取出一个纸包,道:“卢先生,这个还你。”
卢秋心不解其意,打开一看,竟是厚厚的一沓钞票,怕不有千元左右。他吃了一惊,连忙把纸包一合,递了回去,“这是什么意思!”
金老五很是得意,道:“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当初卢先生替我交纳外国医院那医药费,怕不有一二百元吧,如今我发达了,自然要报答回来。”说着,又硬把那纸包往卢秋心手里塞。
卢秋心细细打量他,见金老五虽然不似以往,可也不是如何阔绰的样子,想了一想,便从那叠钞票中取出几张,其余的仍放回去,语气平和地道:“你的意思诚恳,我自然是十分感谢的。但这么多钱给我亦无用。我拿了100元,做当日医药费的补偿即可。”
金老五还要说话,但卢秋心的意思十分坚决,最终也只能如此。卢秋心又问:“金兄,不知你现在是在哪里做事?”
金老五夹着菜,道:“说起来,还要多谢卢先生,因上次西山饭店的事,让我也出了一次风头,因此便得了个差事,我这一番所学,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神色很是兴奋,又道:“卢先生,初识你时我不好说自己姓名,如今终可说了,我的名字,叫作金成业。”
卢秋心笑道:“恭喜恭喜,不知你现在……”他话还没有说完,金成业便道:“卢先生,我听那陈先生说,你生了病,不知现在都好了吗?”
卢秋心伤在手掌,但一来已经好了许多,二来他一直刻意掩饰,金成业并没有看出,听得对方这般问,便笑道:“都已好了,多谢你,竟一直惦念着。”
金成业笑道:“卢先生是我的恩人,自然与旁人不同。”
卢秋心笑道:“客气。”他听出金成业有掩饰的意思,但转念一想,自己眼下住在韩少督那里之事也瞒着人,旁人自也有些隐私,便没有追问。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金成业颇有志满意得的意味,卢秋心想他一身抱负终有施展,觉得也可理解。他忽然想到一事,便问道:“金兄,你可知在京城中,天保门一位名叫卓成礼的,与另一位绰号‘断魂枪’,叫作凌不凡的,住在何处?”
金成业一怔,“卢先生你一个文人,问他二人做什么?”
卢秋心自不好明说,便道:“我听一个新闻界的朋友提起,说他二人一身本事却家境贫困,我听了心中不忍,想接济一二。”
金成业不由大笑,“卢先生你真是文人的习气不改,你有几个钱?这也未免太滥好人了!”又道:“照我说,这两人既然没有本事养活家人,那也是自己的命数。”他见卢秋心脸色不好,便道:“也罢,就当是卢先生的面子,若说北京城里旁人我未必晓得,这两人却恰好认识,明儿给他们送些银钱就是。”
这一次饭局,乘兴而来,到结束的时候,却终是有些败兴了。
金成业,毕竟也是与从前不同了。
然而在这个变化莫测的时代里,一个人些许的改变,根本算不得什么;倘若一成不变,也许才是令人诧异之事吧。
卢秋心回到报馆继续做事,陈燕客见他神情并不很好,取笑道:“吃个饭倒沉着脸回来,那人欠你钱不成?”“没有,他还我钱了。”
陈燕客哈的一声笑了出来。
待到这一晚做完事之后,陈燕客伸个懒腰站起身,正想去解语那里消遣一二,就听门口一阵喇叭响,一个报馆同事匆匆跑进来,大惊失色道:“这是怎样?门口好些大兵堵着,咱们报馆是犯了事不成?”
这报馆被抄捡,也是常见的事情,当下里人人自危,有人便问:“后门在哪里?”又有人道:“哪里能先躲上一躲?”陈燕客一手拉了卢秋心,“坏了坏了,也不知是不是秦主编惹了什么人,咱们快走!”
就在这一团混乱的时候,门口又有人大喊,“卢先生,卢先生在吗?”
卢秋心怔了一怔,陈燕客忙拉他,“莫要出去!”
卢秋心道:“你听门外人的称呼,想是不碍事的。”说罢便出门,只见报馆门口灯光雪亮,一辆汽车正停在那里,四个大兵站在车上,车内坐着个神采飞扬的少年,一见卢秋心出来,一探头,一句“老师”正要脱口而出。卢秋心一个箭步冲上去,道:“少督噤声!”
韩凤亭吓了一跳,好在还算从善如流,道:“哦,请上车。”说着一手把卢秋心拖了上来。
这时候实在不宜拉扯,卢秋心只好随韩凤亭上车,那汽车鸣着喇叭便开走了。卢秋心只觉头疼,问道:“少督这么晚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韩凤亭眉飞色舞,“来接老师看一出好戏。”
卢秋心只觉得自己的头更疼了。
这汽车一路开着,便到了临近城郊一个偏僻所在。汽车还没有停下,就见远远地红光闪耀。韩凤亭从车上跳下来,左手握成拳头一击右掌,“好,干得漂亮!”
卢秋心也下了车,看了那红光不明所以,“这像是起了火……少督,这是什么意思?”
韩凤亭眉飞色舞,“老师,我昨晚吃了那么大一个亏,怎么能就此罢休!老李端的能干,只一天,他已查出闫东起那王八蛋在这里有一个外室,每月这两天都会过来。他便带了人把这屋子前后一堵,再放上一把火,料定里面的人,一个也跑不出来!”
他说得痛快,卢秋心面色却已变了几变,等到韩凤亭终于说完,他寒着一张脸,道:“我问你,那里面除了闫东起,还有其他什么人?”
韩凤亭不解,回忆着道:“那个窑姐儿在里面,大抵还有个听差,有个司机?据说闫老头去这里都不带什么人……哎,老师,老师!”他看卢秋心就要往里面跑,忙一把拉住,“您去干吗?闫东起是必死无疑了!不用您动手!”
他竟还以为卢秋心是去杀人,卢秋心转过身来,看着他道:“闫东起是个作恶多端的人,也不必说他。他那情人,司机和听差又有什么罪名,要一同葬身火海?”
韩凤亭万没想到卢秋心是为这个生气,低声道:“这……他们不是和闫东起一伙的嘛,一起杀了也没什么。那水浒传里都说,武二郎杀张都监是满门都杀,我这还没动他家里人呢。”
卢秋心只觉眼前有些发黑,先前在西山饭店时,韩凤亭曾说出“要人家命就不算英雄”这样言语;处置卓凌二人时,这位少督亦曾表示并不想杀那两人。也正是因此,他一度觉得,这一位少督,或许是与其他人有所不同的。然而这一刻,他才真真切切体会到,韩凤亭这等习惯了高高在上的贵公子,对人命,终是轻视。
他用力一甩,韩凤亭自然抓不住他的手,忙问:“老师,老师,你去干什么?”
“救人!”
“你……”
卢秋心看着他,疾言厉色,“你既还叫我一声老师,那就让我教你些功夫之外的东西。”
“人死不能复生,韩凤亭,望你珍重一条性命!”
说罢,卢秋心的身形如一只白鸟,飘飘荡荡地飞快向那片红光而去。韩凤亭呆呆站着,看着他背影,一个护兵就在这时冲过来,“少督,少督,不好了!原来闫东起今晚并没过来,咱们那把火是白放了!”说罢不由惴惴,暗想少督听了这消息,万一大发雷霆,自己可就做了炮灰。
谁想韩凤亭并没有发火,他一拍大腿,“没来就没来,日后总有机会。你们几个赶快去灭火,里面的人,能救出一个算一个!”
那护兵都怔了,心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却见韩凤亭怒道:“还不快去!”
这一边,卢秋心已经连救出两个人,他咬一咬牙,有心再度冲入火海,但他的体力也到了尽头,衣衫上也满是焦痕。
罢了,就再拼一次吧!他心里想着,正要冲进去,身后忽有一个人大喊起来,“老师,老师,你等等,待灭了火再说!要不,换我手下人进去!”
卢秋心一怔回身,却见韩凤亭一脸焦急站在他身后,又有一些护兵拿着水盆水桶,这附近原也有一口水井,但仓皇之间,自然寻不到多少应用的家什。卢秋心顺手拿过一个水盆,从头顶一浇,只将他全身浇的透湿,随后道:“你们进去是不中用的,还是我来吧。”说罢,人便冲了进去。
韩凤亭不及阻拦,他呆了一呆,看着身边的人问道:“这里面还有几个人?”
一个护兵看看刚救出这两人,一个便是那暗娼,另一个听差模样,便道:“这窑姐儿家也没什么人,听说还有个老妈子?”
韩凤亭大怒,“为个老妈子不要命?”然而他质问了这一句后,也不知怎的,心头到底升起一丝钦佩。
烈焰升腾,救火不及,韩凤亭急得跺脚,他年纪尚轻,性情冲动,竟要冲进去,周边人哪里肯让,七手八脚地忙把他拖住。
就在这一团混乱的时候,大火里忽然冲出一个人来,衣服上还带着火苗,一个护兵机灵,一盆水就泼了上去。
正是卢秋心,他手里还拖了个半老的女人,两人一起跌倒地上,那女人已经晕了过去,卢秋心大口大口喘着气,人几乎虚脱。
韩凤亭又惊又喜,“老师,哎,老师,你没死吧?”
他情急之下,说的不伦不类,卢秋心听了不觉好笑,一抬头见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弟子一脸关切,却也未免有一丝触动。也因这一丝的触动,他到底还是有了一番挽回之意。
既然他也称我一句“老师”,既然他也并非罪大恶极,那么……总还是教导他几句罢。
他道:“韩凤亭,你应知这世上,有所为,有所不为……”刚说到这里,却见韩凤亭面色茫然,“这什么意思?”
卢秋心只好换一个说法,“有的事情可以做,有的事情不可以做。”
韩凤亭便问:“什么事情不能做。”
卢秋心道:“不可做的事情有许多,我今日教你的第一条,便是无辜之人,性命不可夺。”
韩凤亭福至心灵,说出一句,“那你今天去救人,就是你必须去做的事情了?”
卢秋心没想他能说出这么一句话来,看了韩凤亭半晌,“是。”
他又道:“若你再杀无辜之人,我必清理门户。”
清理门户这个词,韩凤亭在说书中听过,可没想过能用在自己身上。他呆了一呆,“老师,你,你认真的?”
“言出必践。”
是时,火光熊熊,卢秋心一身狼狈,然而他之神态语气,却是无比坚定,双目炯炯宛若寒星。韩凤亭心中又惊又震,惊的是卢秋心言出必践那四个字;震的却是卢秋心先前那一番言语,这样的教导,实是他活了20年来首次听闻。
这亦是卢秋心对韩凤亭第一次正式的训诫,一直过了几十年,韩凤亭仍记得这一幕。回想之际,仍不免冷汗涔涔。
待到这些人终于回到住所时,天色已然大亮。李副官虽然策划了今晚这一场事,但并没有亲身参与。事实上,就连韩凤亭也不当去,这位少督纯属是心血来潮自己偷跑去看。李副官见他归来,又惊又喜,复又道:“少督,有件怪事,侍候卢先生那小妮子蝶影,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