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出的声响这般大,不一会儿便来了许多护兵,那两个刺客早已没了什么反抗的力量,很轻易地被抓获。李副官匆匆赶了过来,问明发生何事之后又将那两人带下去审问。出了这般大事,自是要尽快查个清楚明白。
韩凤亭倒不留意这些,他一迭声叫人去请医生,之后便像块膏药一样黏在卢秋心身侧,卢秋心不胜其烦,转身问道:“少督还有何事?”
韩凤亭极是崇敬地看着他,卢秋心被他看的险些发毛,然后就见韩凤亭鞠了一个躬,随后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老师。”
自打卢秋心被李副官以一个老师的名义弄过来之后,这竟是第一次听韩凤亭叫出这称呼。他不觉一怔,就听韩凤亭续道:“老师,你实在是一个大英雄,大豪杰,天下无双,能为万人敌,大大的了不起!”
卢秋心只听得头疼,这韩凤亭是把那些鼓儿词上的套话,统统都用到了自己身上,居然还押了韵。他扶着额,“我不过是懂得一些武功,并没有这般了得。”
韩凤亭双眼发光地看着他,“这怎么是一些武功,这,这真是……”
“我有些累了。”卢秋心打断他的话,韩凤亭想到他有病在身,手上又有伤,忙不迭地退下去。
不久医生便即到来,卢秋心那手掌伤势看着虽然吓人,其实并未伤及筋骨,休养几日也就无事。而卢秋心这晚这么一折腾,出了一身汗,那寒症倒也好了大半。
次日清晨,卢秋心甫一醒来,就见蝶影站在床头,眼中盈盈的都是泪光,颤声道:“卢先生……”
卢秋心笑笑,“我无事。”
也刚说了这一句话,屋里一直守着的两个听差连忙地都上前来,端茶送水,殷勤之极。不一会韩凤亭也推门走了进来,恭敬道:“老师早!”又问:“老师手怎么样了?昨夜歇息的还好?我看这屋子也不怎么样,您要不要搬到正屋去?”
这一连串话问出,卢秋心暗自好笑,原来只一晚,自己这待遇已是大不相同。他扫一眼四周,目光从那两个毕恭毕敬垂手而立的听差转到四下里中不中,西不西,洋不洋,土不土的装饰上,心道这倒是个机会,便道:“这房间我住着不错,也不用搬,只是我不大喜欢这浮华的装饰,还请少督撤下。”
韩凤亭一听,一迭声地答道:“好,好!”当即便叫人去换,也只一会儿工夫,卢秋心这屋子里便清爽了许多。他长出一口气,心道西洋的美术,虽然也有许多值得称道之处,但若按韩凤亭那个取其糟粕,弃其精华的布置法,还是换上中国自己的东西,更耐人寻味些。
他又向韩凤亭道:“少督,我生性好静,许多事情自己动手即可,就算真有些缝补之类的琐事,蝶影也可代劳,这两位听差,还是请他们去侍候别人就好。”
韩凤亭抓一抓头,心道自己这位老师当真是奇怪得紧,谁不是欢喜人侍候的?他口头答应,暗地里还是吩咐那两个听差听候卢秋心的吩咐,只不要时常在他眼前便是。
这一切都做完,卢秋心看一眼自己右手,伤虽不重,但这几日到底是不能去报馆了,暗自叹口气,只得出门打一个电话,告知报馆的同事。韩凤亭又要跟出去,卢秋心叹口气,“少督,您还是在这里等等吧。”
他径自出门,谁想刚转了一个弯,便遇见了李副官。此刻李副官看他的神态,自也与从前不同,虽不似韩凤亭那般一脸崇拜,却亦是满心的感激。
“卢先生,你怎的起床了?身体可还好?”
卢秋心道:“我并没有什么事。”他因见李副官,便想到昨夜之事,问道:“昨夜那两个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一提起这件事,李副官便是满眼的愤恨,道:“审了一晚上,两个老小子什么都招了。你道是谁,原来我家督军最近刚揍趴下了闫东阳,他弟弟知道这消息,大怒之下想要报复,就雇了两个人想要杀我家少督。要不是昨晚卢先生恰好在,少督可不就中了他们毒手!”想到昨晚情形,李副官不免一阵后怕,那两个人一身的好武功,真个是来无踪去无影。明明那么多兵在少督身边护着,硬是一个没有发现。倘若有个万一……
幸而我当初英明果决,把卢先生请来当少督老师。想到这里,李副官倒不免佩服起自己。
卢秋心便问:“那两个人不是一般人物,李副官可知他们是什么来历?”
李副官道:“听他们说,一个是什么天保门,一个叫什么断魂枪……谁晓得这些人的名字,古里古怪。”
卢秋心面色微微一变,道:“李副官,可否带我去看看他们?”
这院子里原有一个地窖,这时便暂作了关人的牢房。那两个人都被带上了铐子,动弹不得。李副官开了地窖门,任卢秋心下去,自己则留在上面。
卢秋心走到下面,这地窖里是有灯火的,只见那两人都是近天命的年纪,论相貌,原都是威武堂堂,但神气上却是落魄憔悴。再看二人身上穿的衣服,虽然料子都是极好的,却是新制。心中已猜出十之八九,不由暗叹。
他问:“二位可是天保门的卓成礼先生与绰号‘断魂枪’的凌不凡先生?”
这两人都是清末的武术高手,曾经名噪一时的人物,就是刚才被人审问,也没有道出自己的完整名姓。此刻骤然被这么一点,都是一震,暗道:什么人竟然晓得我等姓名?再抬头一看,却见面前站的是个书生模样的青年,卓成礼看他右手,凌不凡看他身形,不禁齐声道:“是你!”
昨晚二人败得干脆,却实在也没想到,打败自己的竟是面前这个看似文弱之人,不禁又异口同声地问道:“你是什么人?”
卢秋心叹一口气,“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但两位皆是一时名家,怎的落到这个地步,竟做了一个刺客?”
凌不凡被他一问,不觉羞愧,便低下了头,卓成礼却大声道:“名家,名家在现今的世道值几个钱?这年头,早就没了我们这一路人的饭碗!若不答应闫将军这一票,我两人就连身上这一件新衣服也穿不上!家里老小都等着饭吃,不然,不然……”他忽然哽咽,说不出话来。
卢秋心道:“凡事有所为,有所不为。我识得一个人,亦是名门弟子,一身的好功夫,如今在饭店里做一名杂役,虽然清苦,却也是自食其力。”
凌不凡便在这时抬起头,苦笑一声,“风光了半辈子,到头来去做小伏低?倒不如死了。”
武林中的人物,多是秉性高傲,这种情绪,卢秋心并非不能理解。就在这时,那卓成礼却又开口问道:“你又为何要救韩家那小子?想必也是为了荣华富贵,竟好意思来质问我们。”
卢秋心并不动气,面色依旧沉静,“我救韩凤亭,只因他是一个人。”
“什么?”
“韩凤亭虽然纨绔,却并没有什么当死的罪名。我……”他微微一叹,“我不过是不忍心,看着一个不当死的人,就这么丧了命。”说罢,他不再多说,转身上了阶梯。
“小子!”卓成礼忽然叫住他,“你年纪轻轻,秀气文弱,倒这般好本事。你又是什么人?”
“我?”卢秋心道:“和两位一样,不过是个过时的人。”
待卢秋心回到房间之后,韩凤亭仍候着他,殷勤备至,卢秋心实在很不适应,便道:“少督,你想不想学上几招?”
韩凤亭大喜,“真的?”一眼扫到卢秋心手上伤势,却又道:“罢了,等老师好了再说。”
卢秋心淡淡道:“少督同我学本事,倒也无须我费什么力。”于是指着庭院中道:“你到那里去。”
韩凤亭便依言过去,却见卢秋心并未随之前往,心道这是个什么意思呢,难不成还能隔窗授艺不成?自己听过的那些书里,可没有这样的,却又听卢秋心道:“蹲马步。”
这个韩凤亭是会的,便蹲了个马步,卢秋心依旧坐在窗下,只道:“左肩再沉些,腰背挺直……好,这般两个钟头,你再来找我。”说罢,他自看书去了。
韩凤亭目瞪口呆,心道:就这么个练法?好像有哪里不对……
蝶影恰好在这时端茶过来,看到这一幕不由呆了一呆,道:“这……韩少督只怕连一个钟头也坚持不下去吧。”
卢秋心叹道:“我猜是半个钟头。”
最后韩凤亭坚持了一刻钟,便就此作罢。这下连蝶影都叹了口气,韩凤亭唉声叹气地蹭回来,“这英雄真不是一般人做的……”他心里虽然对英雄这个字眼还是十分钦羡,却也不由得踌躇起来。
“能不能学点别的?”韩凤亭这话颇没底气,未想卢秋心竟然道:“也不是不行。”
他右手虽伤了,左手还能用,韩凤亭都没看清他怎么动作,手腕就被一只冰冷的手扣住,韩少督不由一惊,“这是怎样做到的?”
卢秋心放开他手腕,重新做了一次,这次的动作较之前番要缓慢很多,韩凤亭明明看到他一只手朝着自己而来,便向旁边一躲,谁知卢秋心动作巧妙地一翻一扣,自己的手腕又落入了对方的掌握。
他不服,连续又试了几次,谁想卢秋心这一招极巧,竟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挣脱。卢秋心收回手,道:“这是一种小擒拿手,对学艺的人没什么特别要求,寻常人也可学得,少督想学,我自可教于少督,只是有一件事,还想请少督应允。”
韩凤亭奇道:“什么事?”又道:“书上都说,这老师吩咐弟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再说老师你一口一个少督,我听着也别扭,怎不叫我名字?”
卢秋心笑了一笑,仍是道:“少督,昨晚那两个刺客虽然有不轨的企图。但他们不过是因着金钱的逼迫,方才做出这样的事情。况且二人是受人雇佣,如今少督并没有受什么损伤。我想请求少督,不要将那两人处死。”
韩凤亭一怔,“我也没说杀他们。这事全怪闫东起那老混蛋,我自然要找他这领头的算账。”
卢秋心暗自松了口气,“那好,少督便请随我学习吧。”
韩凤亭吃苦的本事是没有的,练武的天赋,多多少少总还有一些,只用了一个上午,三招擒拿手便已学会。再往后的招式需要右手配合,卢秋心现下却教不了他。韩凤亭倒不介意,喜滋滋地一遍遍演习,卢秋心在一旁看了,不由叹道:“这些无用的事情,少督倒学得起劲。”
韩凤亭奇道:“这怎么没用?那老师你说什么有用?”
卢秋心道:“做人之理,处世之则……算了,这些只怕更无用。”
韩凤亭心说,我都活了20岁,怎么做人还用学?他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老师,你这功夫真是厉害,是怎么学来的?”
这句话一出口,连蝶影都十分好奇,卢秋心想了一想,道:“少年时,我因家庭的原因,在香港住了一段时间。那时遇上了我的老师,我在香港三年,学了他不少东西。”
韩凤亭道:“想必这位太师父,是一位大大有名的英雄。”
卢秋心笑了一笑,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大大有名的英雄……或许吧。但我的武功,并不是和他学的。当时我这位老师身染重疾,他有一位友人自南洋来到香港为他治病,随意教了我几手功夫。”
韩凤亭心想,随便学两手也这么厉害,那个太师父,还有那个太师父的朋友,得多大神通?大概只有那说书里的英雄罗觉蟾,又或者武侠小说中那金针神医,方有这般的本事吧。
休养了一周,卢秋心觉得自己的右手已好了许多,便回去报馆做事。先前他与陈燕客说自己在亲戚家休养,陈燕客又不知他地址,自是挂念。如今看到人在面前,好歹放下了心。又道:“你病这些天,有人连着来打听了两次。”
卢秋心寓旅京华,除了报馆几个同事,并没有什么朋友,奇道:“是什么人?”
陈燕客还未开口,就听一个雄壮的声音道:“卢先生可在么?”
卢秋心一抬头,却见面前立着一个汉子,正是金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