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督的大名,叫作韩凤亭。虽然莫名其妙多了这么一个远不同于一般学生的学生,幸而卢秋心总不是喜欢难为自己的人,收了……也就收了吧。
幸而韩凤亭自从得知卢秋心有一手神妙赌技后,对他倒很是看重,每天竟也能来卢秋心身边混上一两个小时,卢秋心的学识是很丰富的,便经常把一些笔记中的故事,结合着做人的道理与他讲上一讲,韩凤亭倒是听得津津有味。这般过了几日,韩凤亭识得那斗大的字,也由一担变成了几担,李副官大为欣慰。
再说卢秋心住在此处,虽说无须交纳房租,环境也算得幽雅,但房间里那些摆设,他可实在看不过眼,也曾与李副官商议,可否将自己所住那房间的装饰改上一改,李副官极是为难,怕韩凤亭不愿,最后好说歹说,撤下了墙上的一张西洋裸女画儿,也算聊胜于无。
这一日,卢秋心带了一叠稿子回来看,韩凤亭闲着无事,手里转着几枚骰子也走进来,顺手拿起其中一张,念道:“金……什么什么什么……”四个字里倒有三个字不认识,不耐烦再看,便问:“这写得是什么东西?”
卢秋心道:“这是一个朋友写的武侠小说,讲上海滩里金针神医与金宝帮苏三醒的故事。”
韩凤亭听到“武侠小说”几字,便喜道:“写的可是个英雄?我最欢喜听这些英雄的事情。”
卢秋心想了一想,道:“这金针神医,确是个英雄。”
“比我之前听到的罗觉蟾如何?”
“他二人……自不相同,但照我的意思,实在也都配得上‘英雄’两字。”
韩凤亭便道:“快讲给我听!”
卢秋心失笑,恰好这个稿子他已看完,便捡其大概讲了一遍,韩凤亭听得大呼过瘾,又问后文如何。卢秋心道:“我这朋友只写到这里,你若想看,过几日他便会写出新稿子。”
韩凤亭便问:“这金针神医,是真有这样一个人,还是写书这人编出来的?”
卢秋心想了一想,道:“这位金针神医,确是一个真实的人物,他的武功比书中所写只高不低。”
韩凤亭惊道:“果然是真的!那他最厉害的本事是什么?”
“点穴之法。”
这也是传说中才有的本事,韩凤亭瞠目结舌,卢秋心又道:“其实就是少督之前听书里面的罗觉蟾罗先生,他的看家本事,也并没有在说书中提及。”
韩凤亭忙问:“是什么?”
“他枪法过人,左右手皆能开枪,甚至不必瞄准,随手一枪,便可命中。”卢秋心顿了一顿,续道:“而这位罗先生与金针神医,亦是至交好友。”
韩凤亭钦羡不已,拍手道:“哎,我怎的没早生几年,识得这些人!”又与卢秋心议论起这小说中金针神医怒打上海租界巡捕一事,道:“像金针神医功夫这般高的,才叫个英雄!哎!要是有朝一日我也能这样,死了都值!”
卢秋心听得好笑,“小小年纪,妄论生死。你以为,功夫高,就是十分的了得了?”
韩凤亭瞪着眼睛,“这还不叫厉害?”
卢秋心道:“好,你且想上一想,假设说这金针神医,还是有这般高的武功。他出得门来,把那些种田卖菜的打上一顿,可算是英雄?”
韩凤亭道:“打那些人算什么本事,好汉绝不这般做。”
卢秋心暗自点头,又问:“那若是金针神医和一个与他本事相若的人动手,最后将对方打了一顿,你又以为如何?”
这次韩凤亭想了一想,方道:“多半——也会很好看罢,不过和那小说里写的还是不同,那小说里的事情,一想起就像喝了碗烧刀子一样过瘾。要单是两个人打架,倒也未必。”
卢秋心笑道:“是了!你说那小说过瘾,是因为里面有一个‘侠’字。”
“侠?”韩凤亭不明所以,却听卢秋心声音低沉,一字字道:“锄强扶弱,保国为民。”
这八个字,韩凤亭倒是在说书里鼓儿词里听过的,倒也晓得其中的意思,不过从前听过也就如风过耳,这次听卢秋心无比郑重地说出,结合着方才听的故事细想一想,还真是这么个道理。
原来有本事又能这样,才配人叫上一声英雄……
他脑子里念头,忽又想到一事,便道:“所以在西山饭店里,你才帮了那个叫蝶影的丫头和那些被拐卖的女子?这般说来,你虽没什么本事,算不上英雄。倒也有些‘侠’的意思了。”
卢秋心不想这个纨绔子弟,倒能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摇头而笑,“我算什么。”
他与韩凤亭谈论了一番,也到了该去报馆的时间。便带了稿子出门,却未留意到韩凤亭在他身后站了,若有所思。
因这一晚要等一个消息,卢秋心直到快天明时才回来,之后一头便栽进了黑甜乡里。
待到他醒来时,天已过午,卢秋心坐起身,伸手去拿搭在床边的长衫,这一拿却拿了个空,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响起,“卢老爷!”
这声音颇为熟悉,卢秋心抬头一看,竟怔住了,他面前站的,赫然是蝶影!只她现在的穿着十分素淡,并没有一分青楼习气。她手臂上正搭着自己的长衫,见卢秋心起身,忙递过去,又要为他穿鞋。
卢秋心连忙阻止,他问道:“蝶影,你怎么在这里?”
蝶影脸一红,低声道:“韩少督把我赎了出来……”
“韩少督?”卢秋心又是一怔,心道这是怎么说的,莫非是昨天我那一席话,竟让韩凤亭对蝶影有了兴趣,所以把她弄来?以韩凤亭的财势,这自然不难做到。但韩凤亭大抵也不会明媒正娶这小姑娘,若最后不过是将她做了一个姨太太,甚或连名分都没有,这小姑娘日后又当自处?
他心里正寻思着,忽听窗外传来哈哈大笑的声音,韩凤亭一推门走了进来,面上十分得意:“怎么样?我赎回这小姑娘,也算是个侠吧!哈哈哈!”
他走到卢秋心近前,“这小姑娘就给你了。你说锄强扶弱就算侠,你帮了她一次,我现在也帮了她一次。我算不算?”
卢秋心实在没想到他是为了这个原因,想了一想便道:“算。”
韩凤亭愈发得意起来,哈哈大笑着出门,又寻他的欢乐去了。
卢秋心看着他的背影,不免苦笑一声,这件事在韩凤亭,不过是一时的兴起,所花的金钱,对他也并没有什么损害,然而这样的随手可为,却把一个小姑娘从火坑里拔起。可见有权势的人,一举一动,实在都是影响极大。
他看向面前的小姑娘,缓和了声音问道:“你可有家人?”
蝶影怯生生地摇摇头,卢秋心又问:“那你可有什么可以投奔的人?”
蝶影又摇头,眼圈便泛红了。卢秋心心道这却难办,一时之间,他也很难想出一个安置她的办法,便道:“你先在这里住下。读书写字都好,有不懂的地方便来问我,日后我定会为你的前途,想一个妥当的办法。”
蝶影只听到“先在这里住下”几字,便欢喜起来,脆生生地道:“好。”
于是下午韩少督闲逛过来的时候,便见到他老师又多了一个女弟子。
若说韩凤亭一开始赎蝶影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些风流想头,他想蝶影是个年少美貌女子,卢秋心当初救她,除了仗义勇为之外,说不定还有些惜花护花之念,谁想现下一看,两人竟是秋毫无犯,心里倒是诧异,又想,这人虽不是个能打会杀的英雄,倒是个君子。
他心里寻思着,站在原地一时没动,卢秋心倒先注意到了他,起身问道:“少督有事?”
韩凤亭才想到自己来意,眉飞色舞道:“我爹韩督军,这几日又打了一个大大的胜仗!闫东洋那老头子的兵,被我爹打散了一大半,哼哼,看闫东起日后还敢在我面前逞威风!”
闫东洋正是闫将军的哥哥闫大帅,这两方的势力早先虽有摩擦,但冲突却是此时方起。闫东洋吃了偌大一个亏,难怪韩凤亭得意。
他说得高兴,却见卢秋心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奇道:“你怎的不说话?”
卢秋心淡淡道:“没有什么,因这一条新闻,我昨晚已经知道了。”
韩凤亭道:“我倒忘了,你是个新闻记者。”却听卢秋心低声念道:“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韩凤亭问道:“这两句是什么意思?”
卢秋心道:“没什么意思,随便念念。”
韩凤亭哦了一声,拎着马鞭又走了。卢秋心叹息着坐下,蝶影看出他心情不好,小心翼翼地问:“卢先生……”
自从卢秋心收她做了个女弟子之后,蝶影便改了称呼。
卢秋心叹道:“没关系,现在这世道,哪是一己之力做得了主的。”
蝶影想了一想,大着胆子又问:“卢先生,我见你是个很有学问的人,怎的不去做官呢?若是你这样的人做了官,我们的日子定会好过很多。”
卢秋心平淡道:“我年近而立,虽也学了些东西,但不曾学会的一点,便是如何在如今这个世道做官。”
那天晚上,卢秋心不知怎的受了些风寒,便没有去报馆。他打了个电话告知陈燕客,请对方代为处理一些稿子。陈燕客还当他一人住在会馆之中,担忧他身体,便说要来探望,卢秋心只道已有亲友在这边,婉言谢绝。
但他并没有让蝶影留在身边照顾,小姑娘看他的意思很是坚决,也不敢违抗。卢秋心喝了药,靠在床头坐了,只听外面簌簌声音不绝,原来是下起了雪。他坐着听了一会儿,不由叹了一口气,一种苍茫寂寥的情绪,慢慢自心中升发出来。
白日里蝶影对他说的那一句话,又在他耳边回响。然而这个城狐社鼠的年头儿,怎有正直之人的活路?而十几年前,那些不惜牺牲一切,推翻了清政府的革命党人又怎能想到,今日换来的是这样一个局面?细细想来,真令人心颓神伤。
就在这时,又有一种喧哗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卢秋心晓得这是正屋中,韩凤亭等人在饮酒作乐,不由摇头。
这喧哗声一阵接着一阵,因在雪夜中,格外的刺耳,也格外显得卢秋心所在这一处寂静。他正打算躺下,忽听一声响,房门被大力推开,一个人大踏步走了进来,“你病了?老李怎不说一声?”
卢秋心甚奇,进来这人竟是韩凤亭,便道:“少督,这不过是一点小风寒,并没什么要紧。”
韩凤亭便问:“你叫医生了么?”
卢秋心颔首,“连药也一并吃过了。”
韩凤亭道:“中国的医生还是西洋的医生?我虽不喜欢那些洋人,可他们医术还真是不错。不成,得叫个洋人过来。我韩少督手下的人,可没有让他们受委屈的道理。”忽又转回身,冲着正屋喊道:“都闭嘴,卢先生病了!”
虽然卢秋心被请到这里,是以一个老师的名义,但如韩凤亭这等人,哪会真当他是个老师,便这两个字也未曾叫过。不过最近二人相处尚可,韩凤亭又觉这人是真有些才学道理的,才叫他一声“卢先生”。
果然这一声既出,正屋里霎时静了下来,韩凤亭又道:“蝶影那丫头呢?却是会偷懒!等我叫她过来!”
卢秋心正要拦阻,忽听外面一阵大雪落地声音,心里一个激灵,道:“少督,且莫言语。”
韩凤亭不明所以,正要出声询问,却见卢秋心把手一伸,将床边一盏小小电灯的开关按熄,这屋子里霎时一片黑暗。韩凤亭奇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抬腿就要往外走,忽觉手腕一凉,一只冰凉的手扣住了他的腕子。
韩凤亭又惊又怒,用力挣脱,无奈这只手竟似铁铸的一般,他自觉已经使出了全身的力气,竟然分毫不能动弹。就在这时,一个极熟悉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韩凤亭,你不要动。”
韩凤亭只觉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上,这竟是卢秋心的声音,而这只手,赫然便是卢秋心的手!
这反差委实太大,韩凤亭僵硬了身体,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卢秋心见他不动,也便放开了手,一纵来到了房门切近,月光映着雪光照进来,隐约可见他这一跃十分的轻灵敏捷。韩凤亭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心道这卢先生才是被狐狸附体了吧?
卢秋心没有再动,只侧耳细听,但方才一阵雪落之后,似乎并无其他的声响。他微微拧着眉,似乎在思量着什么。韩凤亭也不知发生何事,便向前走了两步。
就在这时,忽听一声巨响,屋顶上忽然破了一个大洞,一道比电灯还要雪亮的刀光炫人眼目,韩凤亭下意识地伸手遮脸,下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不对,这一刀,是直奔着自己而来的!
韩凤亭听了多少说书,向往了多少英雄,可从没想过,这等剑侠小说中才能发生的事情,竟然就这么发生在自己身上,发生在自己身上也便罢了,自己还成了那案板上的肉,只有等人宰割的份儿!
那冷冽的刀锋眼见已经逼近咽喉,韩凤亭甚至已能感受到刀锋上的寒气,他活了二十年,第一次觉得无比绝望,心道:我还没有做一番事业,成一个英雄,难道就这般死了?
方想到这里,忽觉有温热液体溅到自己脸上,韩凤亭不觉大惊,心想大事不妙,原来那刀风已经割破了我咽喉,这血都溅出来了,我莫不是要死了?再一看眼前立觉不对,原来在生死关头,卢秋心不知怎样已挡在自己身前,右手握住那雪亮刀锋,阻其前行,那血正是从他掌中溅出的。
下一刻,那平素看似文弱的新闻记者未受伤的左手把韩凤亭向后一推,待他脱离危险范围后,右掌一松,随即一脚踹出。
这一脚劲道奇大,拿刀之人手腕一颤,长刀当啷啷直飞了出去。卢秋心就势上前,两根修长的手指也不知怎么一戳一点,看着轻描淡写,那人却立时倒在地上,惨叫连连。
韩凤亭大喜,正要上前查看,身后冷风又起,原来在他的身后,又有一人擎着一柄红缨枪扑了上来。然而此人尚未上前,卢秋心已拦在前方,他仍是一双空手,右手上的血还滴滴答答往下直流,韩凤亭不由叫出声来。
下一刻,却见卢秋心疾步向前,连环两脚踢出,那人一柄红缨枪登时脱手,空门大现,卢秋心身形一错,已抢到那人近身处,侧肘便是一击,那人被这一肘狠狠击中,连退两步,卢秋心左掌一切那人后颈,那人也倒在了地上。
卢秋心长出一口气,立于门前,一轮月光如切如磋,正笼在他周身上下。韩凤亭只觉一颗心怦怦乱跳,从前讲究那许多英雄人物,今日里到底看到活的了!这份狂喜实是难以言表,一时间就连那两个暗杀者也被他丢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