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人一进来,陈燕客哎呀一声,低声道:“这怕不是要惹事。”原来这闫将军的兄弟闫大帅,正是韩督军的一个对头。且闫将军也是极受他兄弟重视的,又担任着驻京办事处处长的职务,这两人碰上,岂能罢休?
卢秋心也低声道:“无妨,闫大帅和韩督军彼此互相忌惮,反而不会公开闹翻。”
陈燕客一想也对,这时那闫将军带着一群人,呼呼喝喝地已上了楼。卢秋心呼吸忽然一滞,却见其中一个瘦伶伶的女孩子,目清如水,含着愁容看着自己,竟是蝶影。
这个闫将军最是好色,又好讲排场,因他出手阔绰,在欢场里倒很受欢迎。可看蝶影的样子,却是分明不愿。
陈燕客也看到了这一幕,叹了一口气,“好一朵名花,倒落到狼口里了。”
卢秋心叹息道:“蝶影还是个清馆人……”
“那又如何,”陈燕客一口打断,“若是闫将军今晚真看上她,咱们能说什么。”
那富又贵与韩少督似乎是相识,点头哈腰地上前行礼,韩少督对他爱答不理,倒是后面一个副官模样的中年人招呼了两句,又问:“富先生一起过来坐坐?”
富又贵喜上眉梢,一眼瞄见卢陈两人,心中暗想:若让这两个有学问的人同去,也为我在少督面前长些体面,便道:“李副官,这两人是我的朋友,不知……”
李副官一看就知道他的意思,见这两人都是一派斯文,笑道:“欢迎,请,请。”
卢陈二人是新闻记者,自然也好奇这韩少督私下里是怎样一个作为,陈燕客更想着多些材料,可做一篇新闻出来,便都随着进去。
原来这房间里还有他人,看那样子,不是清客,就是帮闲,一个衣襟上挂一副大茶晶眼镜的人正笑道:“少督!雪天无聊,我认识这附近有两个女孩子,旁的不说,那一点外国姿势学得极有趣,其中一个还会拉梵婀铃,不如叫了来消遣消遣?”
那韩少督不在意地摆手,“这种女子我见得多了,最会装腔作势,没什么意思。”
又一个人赔着笑说:“少督是英雄人物,自然不屑于儿女情长……”话刚说到这儿,那韩少督不耐烦地一拍大腿,“什么玩意儿,你们别在我面前拽文,我又听不懂。”说着骂了句极难听的粗话,卢秋心陈燕客相顾愕然,小报上吹捧,这位少督乃是“文武双全”,没想外表锦绣,内里却是一包茅草。
第三个人便笑道:“少督,不如咱们今天再讲罗觉蟾的故事?”
韩少督听了便道:“这还罢了,前两天你说到什么双枪闯武昌,一弹定广州,真真好听,再把他下南洋的故事讲上一讲。”
这罗觉蟾是清末民初的一个人物,据说曾为革命的事业做出许多贡献,又有许多传奇经历。据说,此人不但枪法极好,武功高明,又颇受女子欢迎,故而流传了不少故事。韩少督凝神听了一会儿,大是满意,摇头晃脑地道:“这才是个英雄。”又转身向李副官道:“我平生最欢喜英雄,很想和他一样,出去闯荡一番。”
李副官苦笑道:“我的小爷,你哪有人家那两下子?”韩少督很是不服,嘀咕道:“父亲和大哥也不找个老师教我。”
李副官道:“谁敢教你,被你打出去的还少么?”他虽是个副官,但言谈语气倒像半个长辈,韩少督也不反驳。卢陈二人互视一眼,均以为异。
就在这时,忽然又有两人进来,打头的一个人韩少督和李副官都识得,这是那闫将军一个贴身的副官,姓刘,在闫将军身边,这人算是擅于交际的一个。他来这里的目的,倒也不是为了找茬,明面上,两系的势力尚未冲突,总还要敷衍一二。
刘副官一进来,韩少督不以为意,李副官还起身招呼。就在这时,忽有一个杂役端着一个托盘进来送茶,这人对侍候人的差事似乎并不怎样熟练,一个没留神,托盘上的三杯茶水,倒有两杯都掉下来。那人右手托住托盘,腰微微一弯,长臂一展,极迅速地抄起一杯茶水,这个动作真是漂亮之极。可另一杯到底没接住,哗的一声都泼在刘副官身上。
刘副官不提防,溅了一脸的热茶,登时便大骂起来,刚骂两句,韩少督便跳起身,“我这边听书听得好好的,你大骂我的人,是什么意思!”其实那杂役不过是过来服侍,但他却以为在这里骂人乃是扫了自己面子,因此将这杂役也归到“自己人”里面。
刘副官这个气,勉强按捺着未曾发作。谁想这韩少督年纪虽轻,却是一副大爷脾气,越骂越是难听,连闫家都被饶上,跟着刘副官身后那人忍耐不住,喝道:“姓韩的,你别欺人太甚!”
原来这个人是刘副官一个远方亲戚,叫作孟单,初到京城托刘副官的门路寻个官做,这刘副官带他过来,也是长长见识的意思。他不懂这其中的忌讳,又是个练家子,性子便发作起来。
韩少督一听,几乎便跳起来,“你要反了!”手往腰间一放,孟单以为他要掏枪,心想大事不妙,不如先下手为强,上前便是两掌,这两掌击出,势沉风厉,竟是一个难得的高手。
李副官见势不妙,上前要挡,却被孟单一脚踢开,双掌不停,继续向前击去。
韩少督吓了一跳,他平日里养尊处优,更不曾见过这等高深的武学,一时间呆在当场,唯一的气力,只够他摆出一个昂首挺胸,尚算威武的姿势。他身边虽也有护兵,但因这孟单速度太快,根本不及反应,那几个帮闲更不必提。就在这时,忽有一个人影闪到面前,同样是双掌击出,四只手掌碰到一起,孟单的身体不由便摇了一摇,他大吃一惊,这个时代,肯练这等内功的人已是少之又少,怎的今天还能碰上了一个?
他不肯退后,双掌一交,二度击出,然而这一招却是虚招,下面腿一扫,风声不闻,而劲力自现,这一招有个名堂,叫作“雨里风”。是他家传了五代的得意招式,过去的年头里,多少成名高手就废在这一招之下。
那人似乎并没发现异样,脚下不曾躲避,孟单嘿嘿冷笑,这一腿结结实实扫了上去,谁曾想如击金石,他这力道极大的一腿不但未曾触动对方分毫,反而将自己震得生疼。
孟单震惊之极,方才那两招打得急,他这时才发现动手之人,就是方才洒了热茶的杂役!又见那人粗眉大眼,威风凛凛,暗道:“这竟是一个对手!”
一时之间,已然湮灭在心头十余年的武者之火骤然升起,他不顾身后刘副官的呼喝,凝聚全身的劲力,一击而出。
这分明已不是普通的动手,而是性命相搏!
那杂役哈的一笑,右手手掌边缘忽然呈现出金属颜色,由上至下,骤然一砍,众人只觉仿佛一道闪电从面前划过,卢秋心啊的一声,忙站起身来,只是未等他言语动作,这一场战局已见了分晓。
那杂役手掌上的金属光泽尚未退却,而孟单已惨叫出声,捂住右臂倒退数步。再看地上鲜血淋漓,原来方才那一掌如若刀剑,竟然砍下了孟单的一条小臂。
卢秋心长叹一声,原来他已认出,那杂役便是金老五,此人在西山饭店里做这样一个差事,不肯说明也是常情。而当金老五手掌光泽闪现时,他更识得这是金老五在医院里展现的金波功,虽欲阻拦,到底是晚了一步。
屋内众人大半吓得面色惨白。刘副官素知孟单武功高明,没想竟受了这样的重伤,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金老五却打得兴起,一掌又要劈下。
“停下停下!”开口阻止的竟是那韩少督。他皱着眉头道:“分出胜负就得了,还要人家命就不算英雄了。”
他这般说,金老五也从方才的热血厮杀中回到现实,便住了手。刘副官感激地看了韩少督一眼,扶着孟单走了出去。陈燕客总算恢复了一些神志,凑到卢秋心耳边道:“他父亲哥哥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人物,没想这韩少督倒能说出这么一番话。”
卢秋心点点头,低声道:“我实在看不惯这血腥,先出去走走,等会儿回来。”
陈燕客知他好洁,便道:“也好。”
卢秋心良久未曾归来,陈燕客听那几个帮闲连同富又贵奉承不休,甚觉无聊,心道要不我也出去算了,念头刚转到这里,忽听门外脚步声响,有一群人闯了进来,打头的正是那闫将军,一派气势汹汹的模样。陈燕客暗道不好,这是来找场子了,还没等他伺机躲开,就听那闫将军怒道:“刚才那个小妞,韩小子你藏到哪里去了?”
原来竟不是为了方才那一场打斗?而这一句话亦令众人不解,韩少督当即火大,叫道:“我堂堂一个少督,抢你的女人作甚?”
闫将军手里的马鞭子几乎指到他鼻尖上,道:“小子!你若敢胡来,我也不顾和你父亲的交情!那个叫蝶影的清馆人,是老子今晚看中的,她竟不见了!不是你使的坏,又是哪个?”
韩少督大怒,“你敢在我面前自称老子,你也配!”
这两人吵得根本就不是一件事,李副官连忙拉过刘副官问了几句,这才弄明白。原来今天晚上闫将军看中了蝶影,蝶影却不愿,闫将军大怒,抽了她几马鞭子,又将她锁在旁边的房间里,自去听曲取乐。过了一会儿,他推门进去,蝶影竟不见了踪影。
闫将军大怒,想她年纪小小,又在这风雪之夜,能逃到哪里去?就在这时,他又得知孟单受伤之事,愈发以为蝶影的失踪是韩少督所为,特意扫他面子的,于是过来兴师问罪。
韩少督把那马鞭子拨开,仰着脸,傲慢道:“一个小丫头片子,什么大不了的事。就真是我藏的,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李副官一听急了,心道少督你这般说话,不是没事找事吗?果然闫将军一听就急了眼,嘴里骂骂咧咧就要拔枪,韩少督这边的护兵岂能容他,一个个都涌上来,眼见两方剑拔弩张。忽有一个清朗声音传来,“两位,我知道那小姑娘去了哪里。”
他这句话一出,两方都向他看过去。却见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从从容容地走上前来,正是卢秋心。陈燕客生怕他出事,一时也不顾那大兵手里黑洞洞的枪口,挤上前道:“秋心,你莫要乱说话!”
卢秋心低声道:“无妨。”随后道:“二位可曾听说,这西山里失踪年轻女子的事情?”
这件事情眼下已传了开来,闫将军不由点头,道:“那又怎样呢?”卢秋心上前一步,有意将声音提高了几分,“那些年轻女子,是被狐狸掳走的!”
这句话一出口,韩少督瞪大了眼睛,闫将军也是一怔,随即骂道:“你当老子是三岁小孩!”
卢秋心却很认真,道:“是我亲眼所见!将军不信,就带我去那个女孩子失踪的房间看上一看。我愿以性命作保。”
他这样郑重,加上闫将军韩少督这些人无甚学识,对神鬼之说,内心深处都是有几分相信的。闫将军便道:“好,你就跟我来!”韩少督年少好奇,便一同去看,李副官等护兵自然跟随其后,陈燕客担心卢秋心,也随之前往。
这闫将军关押蝶影的房间在二楼,门是一种外国锁,反锁之后里面的人再难出来。房间里有一扇窗子,倒还可以打开。卢秋心站在窗边,指点道:“将军,您请看外面。”
这饭店外面虽也有雪,但为了方便客人往来,扫了一条路出来,闫将军随卢秋心所指方向看去,只见那道路尽头,依稀有一件姜黄色的披风,似乎与蝶影来时所披的一件相仿。闫将军不由打个冷战,暗道:这小姑娘真是从窗子出去的?她娇娇怯怯,怎有这个本事?难不成真是狐狸作怪?
刚想到这里,卢秋心又拉了一个人过来,却是金老五。他严肃道:“闫将军可知,这个人方才何以能重伤将军手下?”
闫将军心中已有疑惑,便跟着问道:“为何?”
“因为这位金先生,乃是张天师第五十三代传人!通晓法术,更会降妖除魔,方才那狐狸踪迹,也是他看破的!”
金老五刚才一掌斩断孟单小臂,这功力本就骇人听闻。刘副官自来晓得自己这亲戚,在武学上是十分高明的,闻说金老五竟然通得法术,不由点头道:“原来如此。”
闫将军见自己很信任的这个副官也这般说,又动摇了几分。卢秋心补充道:“眼下那狐狸还没有走远,将军是破军星下凡,身上有杀气压制的他,又有天师传人在此,正可将那狐狸捉住,这北京城里,自然便要传扬将军的风采了。”
闫将军此人,最是好大喜功,讲究一个面子。心道若是这北京城里四处传扬的事情被我所破,可是好大一桩光彩,又见身边许多护兵,心道:有这些杆枪在这里,还真怕了那狐狸不成?便道:“你说得有理,本将军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