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过后,卢秋心便拿了那二百元钱,重新来到医院,补交了十天的费用,又去看金老五。
金老五的神气还算不错,他躺在床上,只睁着眼看棚顶,实则这外国医院四下雪白,并无可看之处,见卢秋心进来,忙要起身,被卢秋心一把按下。
卢秋心缓声道:“医药费的事情,你且不必着急,好好休养便可。”金老五面有惭色,喃喃道:“多谢卢先生。”又叹道:“我堂堂八尺之躯,一身的本领,竟沦落到今天的地步。”
卢秋心便问道:“金先生,不知你是怎样一个出身呢?”
金老五叹道:“我怎配先生二字,您叫我金老五就好。”又道:“您莫看我现在这样,其实我原是出身虎威门中。”又解释道:“卢先生是文人,大抵不晓得这些。我师父原是清末一个著名的武术家,便是我的师门,也已延续三百余载。只是到了我这一辈,到底终结了。”说罢不住叹气。
卢秋心道:“我虽不懂,可也看过一些剑侠小说,过去以为不过是文人笔墨,难道竟是真的么?”
金老五也不答话,伸掌平平的一击,那桌角是硬木所制,竟被硬生生劈下一个角,就是刀剑也没有这般利落,再看金老五的手掌上竟闪现出一种金属光泽,眩人耳目。卢秋心失声道:“好厉害!”
金老五叹息道:“这个功夫,叫作‘金波功’,练到十二分时手掌可如利刃,我自从七岁时便开始练武,昼夜不息,至今已练了二十几年,我师父常与我说,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可练了十年,连皇帝都没了,我却不服,又练了十几年,到这北京城中想谋一个出身,却一无所成……”他垂下头,意兴阑珊。
卢秋心便劝慰了几句,金老五反而更加难过,他道:“卢先生,你不晓得我们这等人练功的苦楚,那真个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汗水在背上留下一道道盐道子。可你看现在,火器也就不必多说。这北京城里,有钱人为富不仁,正经有本事的人反而沦落。这世道乱成这样,哪还有什么出路可言!”
他言语激愤,卢秋心想了一想,道:“你说这些,也是有道理的。我不过一个卖文为生的人,原没有什么资格劝谏。但我以为,这乱世之中,个人的力量尽管渺小,但能不随波逐流,保持一点清明,也就是难得之事了。”又问:“你除了金波功,还会什么?”
他的意思,是问金老五是否有其他所长,自己也可为他找一条出路,金老五误会了,以为是卢秋心问他还懂什么武功,便道:“点穴的本事,我不如金波功那样精通,多少也会一些。”说罢一伸手,两根手指迅速无比向卢秋心右手点去,金老五的原意,也不是想伤害卢秋心,不过是点他的穴位,做一个示范的意思。结果卢秋心恰拿起茶杯喝水,那两根手指正戳在白瓷杯上。只见碎片四溅,水泼了卢秋心一身。
两人齐齐尴尬,金老五忙不迭地道歉,卢秋心苦笑道:“无妨,无妨。”心里却想:唉!一张桌子,又加一个杯子,都是要赔钱的啊!
之后数日,并无他事。这一日卢秋心来到报馆的时候还早,就见陈燕客笑嘻嘻地凑上来道:“今天这样早,不如去青凤班走走,你这人也狠心,倒不顾念蝶影那小姑娘一点?”
卢秋心好笑,“你想去看解语,偏拉上我,你自己去吧。”
陈燕客想了想,又凑近些低声道:“前几日你把那枚印都卖了,是不是有什么急用?我正有一个路子。有一个姓富的富商要为他过世的母亲祈福,写100部金刚经,言说一定要有声名书法又好的来写,写一部有10元的报酬,你那笔小楷何等秀丽,我便去与他说,分几部给你。”又低声笑道:“如此,可有买花之资了吧!”
陈燕客交游最广,卢秋心晓得这是他的一番好意,甚是感激,仍是道:“既是为母祈福,自己抄经方有诚意。”
陈燕客笑道:“你管他呢!”硬拉了卢秋心,叫了两辆车,向青凤班而去。
待到了青凤班,解语的屋子里恰好没有客人,她与陈燕客携手并肩,坐到一张沙发上细语片刻,看到卢秋心闲坐无聊,惊起笑道:“呀,怎的冷落了卢老爷,蝶影在那边等着您呢!”
卢秋心一想,自己在这里也是无味,就出门来到蝶影的房间。
蝶影的房间小小一间,裱糊得却也干净,她坐在窗下,拿着一支笔正在写字,卢秋心暗想:奇呀!这一个出身风尘的女子,竟会写字,也不作声,悄悄地走到她身后看,见她一笔小楷虽显稚嫩,但确是有功底的,不由惊讶道:“实在难得!”
蝶影吓了一跳,手一松笔掉了下去,卢秋心忙一伸手捞起笔,递回她手里,笑道:“是我。”
蝶影一手抚着胸口,“吓坏我了,卢老爷。你怎的也不说一声?”
卢秋心道:“是我不对,你莫害怕,你这笔字实在不错,是怎样练的?”
风尘中少见卢秋心这等温软和气的客人,蝶影不免有所触动,垂着头道:“是我父亲,他原是一个教书先生,早早便过世了……”想到这里心中难过,眼圈一红,忙转过头去用衣袖掩饰。
卢秋心见她难过,有意岔开话题,指着一个字道:“你从前习得是《灵飞经》?这里有些欠缺……”说着一一指点,蝶影到底年纪还小,便问道:“是什么地方不对?”
卢秋心便为她说明,他从前也教过自家子侄,说过后来,便握住蝶影的手,带她写了几个字。起初他还无知觉,待到后来,方醒悟到手中所握柔软,又觉鼻端一阵幽香,心神难免一荡,随即便自责起来,“卢秋心啊卢秋心,她是一个小孩子,你起这样的心思,实在不该!”
想到这里,他便放开了手,蝶影还茫然不觉,道:“卢老爷,你日后还能来教我么?”
卢秋心端正了神态,道:“你若想学,我自然会教你。”说罢便走到外边。
这时也到了该去报馆的时候,陈燕客也走了出来,全未发现卢秋心异样。
之后一周,卢秋心又去看过蝶影两次,每次不过是教她习字读书,他白做了一个先生,倒要每次搭上两块钱的盘子钱,陈燕客不知所以,还当是卢秋心当真与蝶影相好,常拿他取笑。卢秋心也无意辩解,一笑而过。
这一周之后,卢秋心又去看金老五,听看护说他已经出院,并未有什么后遗症,倒是放心了许多,心道雪泥鸿爪,一场相遇,这般,也是不错。
次日卢秋心有一日假期,新闻记者的假期,那是不容易的,但卢秋心也没有什么出去的念头,只在会馆中凝神抄经,间或抬眼,见院中一片雪光微微,不由轻声吟道:“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一语未了,一个人跳了进来,“你可够了!”
卢秋心转过头,却是陈燕客,只听他道:“好容易得了一天假,你倒待在屋里,这算什么。我有个主意,咱们租一辆汽车,到西山去。”
卢秋心笑道:“这样的天气,出去做什么。”
陈燕客也笑道:“这样的天气,不正好看雪?”
卢秋心被他这一句挑起兴致,便整理好抄完的纸张,道:“也好。”他这边整理东西,陈燕客跟在他后面道:“你不知道,西山最近又出事了,这次失踪的是个女学生,所以遮掩不住,警察局都出动了。不过好些人都说,这不是人力能做到的,多半还是狐鬼作祟。可照我看,”他神神秘秘地低下头去,“说不定,是个江洋大盗。”
卢秋心想了一想,居然点头道:“也有道理。”
陈燕客又叹息道:“哎,要是真有那剑侠一类的人物,此时拔剑而起,解救苍生,那该多好!”
卢秋心整理着抄好的经书,淡淡道:“这样的人,也是有的。”
“真有?”陈燕客不由问道:“你见过?多好的新闻材料,你怎的不写?”
卢秋心一笑岔开话题,“你去西山,莫非是为了做一个侦探?”
陈燕客笑道:“岂敢,咱们去看雪喝酒就好。”
两人当真雇了一辆汽车来到西山。城中看雪,本已不差,郊外却更加不同,二人只见四野茫茫,一片晶莹,天地万物,仿佛笼罩在水晶盒子之中,下车之后,呼吸一口冷冽空气,更觉心神大畅。陈燕客笑道:“人都说西山红叶好,我却看这雪景最妙。”又吟道:“才见岭头云似盖,已惊岩下雪如尘。”一抬头见卢秋心拈了一枝带雪树枝犹自沉吟,笑道:“你不必说,我晓得你最爱的,必是‘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几句。”
卢秋心笑道:“你都说了,还要我说什么?”又见陈燕客径直向前走去,不由叫道:“你不是要来看雪景,去那里做什么?”原来前面正是西山饭店。陈燕客头也不回,“你不去饭店里坐?哎呀,我也知道你那个脾气,罢罢罢,你逛完了回来找我。”
卢秋心失笑,这陈燕客,原来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寻那繁华,也不介意,自去闲走。
雪后清寒,他不以为意,专寻些僻静地方行走,过了许多时候,忽然哎呀一声,竟失了路径。他又走几步,忽闻前方风声呼喝,气魄惊人。
他诧异看去,却见雪树之下有一人正在演练拳脚。他静悄悄走近几步,隔着寒枝,见一名大汉拳脚如飞,虎虎生风。虽只一人,却有无比的声势,仿佛蛰伏于大雪中的猛虎一跃而出,令人目眩神移。
卢秋心停下脚步,凝神观看,只觉这套拳法威猛之极,亦有不尽愤愤之意,反而更增加了一层气势。他心中暗想:数百年前武风极盛之时,那时的侠客高人,莫非就是这般的风范?
那大汉一套拳脚打完,忽然长啸一声,周边树枝上的积雪为他这一声所慑,纷纷飘落,倒似又下了一场快雪。大汉身形纵起,快意之极,那纷纷而落的雪花,竟没有一片落到他的身上。卢秋心不由击掌道:“好!”
那大汉一惊,暗道我练功练着魔了,怎的没注意到人来,便做了一个出手的姿态,回首时方失声道:“卢先生!”
这大汉原来是金老五,卢秋心笑吟吟走上前来,“未想竟在这里相见,你的伤可都好了?”
金老五抓一抓头,“没事了,多谢卢先生。大雪天里,卢先生怎么来了西山?”
卢秋心道:“我和一个友人来西山看雪景,倒是你如何又来了这里?”
金老五叹道:“北京城里委实不易讨生活,我便来西山寻个差事做,这里花费不多,勉强也可度日。”但卢秋心问到他在何处做事,金老五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说了。
卢秋心也不多问,只道:“我贪看雪景,一时失了道路,又有些口渴,这附近可有什么能喝杯茶的地方?”
金老五想一想道:“有了,前面有个庙,咱们去向和尚要水。”
他引着卢秋心走了一段,来到一间外表清简的寺院门前,大雪之中,更增清幽,寺门前挂了一块牌匾,道是:“飞泉寺”。
卢秋心抬手叩门,半晌,有一个青年和尚开了门,卢秋心笑道:“打扰了,我想讨一碗茶喝。”
那青年和尚见金老五虽然粗豪,但卢秋心却是个斯文人模样,心道金老五多半是面前这先生的长随,也就请二人进来。
飞泉寺不大,里面的香火也很寥落。那青年和尚道:“小僧了因,自幼在飞泉寺出家,这里香火虽不盛,但我师父言道,出家人重的是修行,香火繁盛与否,不过是身外之物。”
卢秋心肃然道:“这几句话,才是真正有大修为者方能说出。”
三人进了禅房,了因拿来两盏清茶,其中一个茶碗上甚至缺了个口,了因甚是歉然,道:“蔽寺清贫。”又说:“本该拿些茶点奉客,但寺里有规矩,过午不食,因此连吃的也没有。施主见谅。”
卢秋心笑道:“无妨。”又问:“这寺名是飞泉寺,莫非此处有泉水么。”
了因叹道:“唉,从前确有一个泉眼,烹茶极好。只是近几年来,这泉眼也堵塞了。”
喝过了茶,卢秋心便去后面看了看那泉眼,果然如了因所说,泉眼已堵,上面满是枯枝败叶,卢秋心又慨叹了一番。金老五站在一边,心想,这个卢先生人虽然不错,却很有些文人的酸气。
一杯茶喝完,时候也已不早,卢秋心告辞离开,金老五引着他走了一段,指着前面一条路道:“笔直走过去,前面就是西山饭店。”又指着前面一座房子道:“卢先生是新闻记者,大概也听过那桩新闻,出事那个女学生,家就在这里。”
卢秋心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道:“多谢。”
待到卢秋心终于回到西山饭店时,已经是华灯初上。他在大厅里找到了陈燕客,陈燕客跺脚道:“你这人到哪里去了!城门都关了,想回可也回不去了!”
卢秋心惭愧道:“对不住,因到一个寺院,便耽误了时辰。”
陈燕客“哎哎”了两声,道:“还好今晚遇上贵人。”他把卢秋心一拉,笑道:“我遇上了富又贵,他说请咱们在西山饭店里住上一晚,可不是件好事!”
卢秋心奇道:“富又贵是谁?”
陈燕客笑道:“你这人,你给谁抄的金刚经?”便遥指一个人给卢秋心看,那人身躯胖重,怕不有二百余斤,偏偏穿了一件淡青色的长衫,就算这饭店里不冷,也难为他穿得出来,手里又拿了一柄翠竹的折扇。陈燕客笑道:“我带你去打个招呼,这人没什么学问,可最喜欢结交有学问的人,又喜欢别人赞他风雅。你记住了!”
还没等陈燕客动作,忽然一阵喧嚣声从门外传来,两人同时抬头看去,不由咋舌。
只见两伙大兵,各自簇拥着一个人从门外走进来。左手边那个人一脸横肉,四十来岁年纪,一身的气派,陈燕客低声道:“这是闫将军!”
这闫将军身后除了大兵,还跟着一溜的小姑娘,琴师,大鼓娘,陈燕客又咋舌,“也只有这闫将军,开个条子也这么气派!”
右边那伙人里的头子,却是一个美少年,这个人,卢秋月与陈燕客在青凤班里都见过,正是那韩少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