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西洋幻术师的出现更增加了许多变数。卢秋心知道此人除了通晓西洋幻术之外,更是一名国术的高手,心中担忧不已,又想此人前几日还想在韩凤亭那里讨生活,怎的今天又出现在这里?难不成他又搭上了宋翼这一个主顾?
这时宋翼也不顾地上的卢秋心和一旁的程芳容,在他看来,这两人与砧板上的鱼肉也无甚区别。他抢步上前,道:“周幻!你怎的才回来,那胡家小子我早已抓到了,正要用到你的本事!”
周幻笑容可掬,“真是抱歉,宋老爷子,请问人在何处?待我去问他。”
宋翼却道:“不必你去!”随即吩咐一个手下道:“你去,把胡家小子带上来,就在这里问他!我要知道,这姓卢的到底是不是他的同谋,这杀人的事,是不是姓卢的下的手!”他阴沉沉地看了一眼刚用花瓶砸了人的程芳容,“程老板,你也留下!”
这时卢秋心已被四五个打手围在正中,他是识得周幻的,之前两人在韩少督那里,还有过一番过节,心中未尝没有些紧张的意思。但此刻己方处于弱势,也只得静观其变。
但是,周幻却并没有显示出一点见过卢秋心的样子,只是笑道:“好。”
过不多久,一个打手便拽着胡思园上来,此时的胡思园头发蓬乱,嘴角一块青紫伤痕,狼狈不堪,那打手就要他跪下,周幻却摇手道:“不要这样。”
他拖来两把椅子,对面而放,便亲手扶着胡思园坐到其中一把椅子上,自己则在另外一把椅子上坐下,随即笑道:“莫怕,我问你几件事情,待问完了,便送你回去如何?”
他的态度十分可亲,自胡思园被抓到这里之后,所见之人非打即骂,如周幻这般亲切的还是第一个,胡思园胆怯地看着他,神态略放松了些,“你……你要问什么?”
周幻却不急着问,而是先招呼人拿了一杯茶,神态温煦,“你一定是渴了,先喝一杯茶。”
胡思园半日里水米不进,这杯茶真是救了他的命,对面前这人更增了几分好感。喝了茶,周幻看着他笑道:“胡先生,你看着我,觉得我这个人如何?”
他一双眼睛亮光中蕴含着深沉,仿佛悬崖下的深潭,胡思园看了一会儿,竟无法从他的目光里移开,低声道:“你……你是个好人。”
周幻笑道:“这就是了。我且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胡思园定定地看着周幻的眼睛,道:“胡思园。”
“你今年多大年纪,生辰是何时?”
“二十岁,三月初七。”
“你家中尚有何人?”
“老母在堂。”
两人一问一答,胡思园所答句句是真,卢秋心是知道周幻本领的,却也是第一次见到,深以为异。却见宋翼紧紧盯着两人,目光关注之余,更有许多信任。暗道果然这周幻是将宋翼收服了,这幻术师倒也了得。
问了几个不打紧的问题之后,周幻微微笑着,继续问道:“胡思园,我来问你,秦大友和张复生两人,可是为你所杀?”
这个问题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凝注在两人身上,却见胡思园神态茫然,道:“不是。”
这一句语惊四座,宋翼更是险些叫出来,但顾及周幻正在施术,终不曾开口。周幻却仍是不疾不缓道:“那么,是你派人杀的他们?可是这个人?”说着一指卢秋心。
胡思园却仍是道:“不是。”
“你不识得他?”
“我识得他,他是卢记者。”
“那你可叫卢记者为你杀人?”
“我没有,卢记者去警局替我作证,他是好人。”
话已说到这份儿上,宋翼不由呆掉,他对周幻的施法,是十分相信的,难道自己两个兄弟被杀之事真的与胡思园无关,这到底又是怎样一回事?
这时周幻已收了催眠术,胡思园本就虚弱,慢慢地滑倒在地,宋翼背了手思量,便叫了周幻到后面,不知商议些什么。
又过了好一会儿,周幻走了出来,他笑道:“几位受惊了,这原是一场误会,都请起来吧。我送你们出去。”
没想这件事竟然这般解决,连卢秋心都松了一口气。
胡思园还没有完全清醒,程芳容扶着他在前面走,卢秋心错后两步,低声道:“谢过周先生。”
他与周幻之间其实是有过节的,倘若方才周幻施催眠术之时略动些手脚,自己一行人等只怕不能全身而退。周幻却笑道:“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卢记者身后的人可是韩少督,我也不愿平白地惹一个对头啊。”
这人倒是坦诚,但真小人总比伪君子来的痛快,卢秋心点了点头,又道:“宋翼对周先生很是信任。”
周幻笑道:“信任我是其一,若胡思园真不是杀人凶手,他自然要防备其他的对头。”
卢秋心想到宋翼其人,心道看他的武功行止,青年时怕不是一个江湖大盗,仇人约是不少。
卢程两人将胡思园送回了那大杂院,这时胡思园也清醒了许多,想到这一日的遭遇,后怕不已。程芳容正色劝道:“胡先生,昨日我劝你返家还是为了你的前途着想,今日看来,这京中十分危险。你实在是不能再留下了。”
胡思园连忙点头,“我明日便走,但……”他想说一声苦无路费,却不好开口,程芳容却已拿出50元钱,道:“我明日有事,无法相送,这些钱便作为胡先生的川资。”
胡思园感动不已,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次日一早,胡思园果然买了车票南下。卢秋心前来相送。胡思园对他很是感激,道:“卢先生,你救我性命,这等大恩我不知如何回报,眼下我身无长物,只有一些书籍,是当初从老家带回来的。可惜我在京里时并未关注学业,这些书都是白拿了,也没有怎样看。就赠送给卢先生,不敢说报答,不过是一点小意思。”
卢秋心再三逊谢,胡思园道:“我回去之后,打算做些小生意奉养家母,这些书也用不上,卢先生不接,我真不知该给何人了。”他这般说,卢秋心也只好接过。胡思园叹道:“回想我来京这一年多,真和做梦一样。从前我迷程老板的戏,脑子里日日夜夜都是他,学业也不顾了,什么都不理了。可昨天被人抓住,生死一线,我想,若我就这样死了,我的老母亲何人奉养?她岂不是要日日以泪洗面?这样想着,便觉得纵使是程老板,似乎也可以放下了,我今后只当他是一个恩人。”又道:“我不知父亲生前为何结交这样一些江湖匪人,我也不再想这些,过去便是过去,那一切都不再与我相干。”
卢秋心点一点头,“你能这样想,便已很好。”
这时钟点将至,卢秋心下了车,不多一会儿呜呜的汽笛声响,那火车也便扑通通地开了起来,随着这火车逐渐远去,胡思园,终便是离开了京师。
卢秋心拿着一包书回了住处,昨晚发生的这些事情,韩凤亭与蝶影都不知道,这时韩凤亭犹自高卧未起,蝶影见卢秋心坐在窗下,便泡了一杯茶拿过来,又送上些细点。
卢秋心道一声谢,便打开胡思园赠他的书本翻阅,这些书保存的并不好,大约是年头太久,书页泛黄不说,隐隐还有一股霉味。他见今日阳光不错,索性拿了书到外面晾晒。
蝶影看了,忙道:“先生,还是我来。”便小心翼翼捧了书出去,细心翻开放好。但这些书毕竟年头久了,饶是她小心非常,到底还是弄掉了一本书的封底,她很是不好意思,正要道歉,卢秋心摆手道:“不要紧。”便拾了起来。
一拿方知,难怪这封底掉了下来,原来它上面用牛皮纸粘了个口袋,十分沉重,现下口袋也散了,掉出几张纸来。卢秋心暗想:这莫非是旧人写的一些诗词之类,便拿起细看。才看一眼,便是一惊;又看几眼,只觉惊心动魄。
难怪那宋翼以为杀人之事是胡思园派人所为,这几家之间,确实有着性命的仇恨。
这几页纸,乃是胡父当年留下的笔记。
胡父亦是一个江湖人物,与宋翼、秦大友、张复生三人结拜为异姓的兄弟。十几年前,四人结伴进京,欲求一个前程,谁知钱财用尽,并无出路,四人只得赁了一所破屋居住,正思量着离京的时候,赫然发现邻家竟然有一笔资财。
按胡父笔记中所写,邻家不过是小康之家,这笔钱想必倾其所有,不知是有什么用途。宋翼却不管这些,心道这是个大好机会,便连同秦大友、张复生三人将邻居杀死,又把那笔钱据为己有。胡父先前也和宋翼等人一起劫财,到了后来要杀人时,胡父究竟有些于心不忍,却被宋翼三人拳脚交加,打了一顿,他被打到吐血,再不敢多说一字。
拿到那一笔钱后,宋翼三人径自离开了,胡父伤重,在客店休养了一段时间后回乡,没多久就因伤病死了。临死之前,他想到自己曾与宋翼等人一并劫财,认为这是自己的报应,因此并没有和家人讲述,直到他死后,胡家人仍当他是因病过世。
然而,胡父心里确实也一直记挂着这件事,他将其记录下来,只是羞与人言,一直藏在书中,直至今日,才被卢秋心看到。
卢秋心放下那几页纸,感慨之极,眼下宋翼三人都是富翁,多半就是在劫到那一笔钱之后发的家。胡父之死与宋翼三人直接相关,宋翼又不知胡父未将此事告知家人,自然会以为胡思园对自己心怀恨意。加上张复生临终的遗言,便更加落实了胡思园是一个杀人凶手。而他对胡思园那般防备,除了恨他杀死张复生秦大友两人之外,更怕的大抵是胡思园要找自己算账。而胡思园不会武功,多半是雇用了武林高手,恰在那时自己又找上门来,宋翼疑心自己是那真正下手之人,所以出手才会那般不留情。
唉,当年做下恶事,日后的果报,竟是这般惨痛。
卢秋心正在寻思,没留神间韩凤亭已走了进来,大大咧咧地道:“老师,听说你今日也不必去报馆?有人送了我一张包厢票,你不是得意程芳容的戏吗,晚上咱们就去看。”
卢秋心奇道:“你怎知我喜欢程老板的戏?”
韩凤亭道:“你前两日去看了一场,回来说时极好,我便记下了。”
这虽是一件小事,亦可见他的细心。卢秋心暗想:自己当初收下这个学生,固然是不得已而为之,但过了这些时间,却也看出这位韩少督虽然身上有诸多恶习,对自己却委实很好。他又想韩凤亭的父兄都是杀人无算的人,世间总有因果,韩凤亭的日后,又会如何?
——无论如何,自己总要将他教成一个可以自立之人,方不愧了这一番师生的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