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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鸦片这东西,但凡沾到就没一个好的,多少人被它弄得家破人亡。这汪九明胡琴至今拉得仍是精彩绝伦,却已变成了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卢秋心犹自寻思,陈燕客笑道:“得了,你感慨什么,北京城里一年死的活的多少,你还感慨的过来?吃酒玩乐是正经,巧得很,今晚我得了张程老板的包厢票,一个人总不成话,便请你去看看。”

卢秋心虽然久居京城,但对梨园行并不如何有兴趣,因此并未来过。眼见陈燕客又邀了另外几个同事,心道同去看看也好,便应了下来。大家做完了手里的事,也便嘻嘻哈哈一同去了大喜戏院。

虽然红角儿在外面个个光彩熠熠,但这剧院里面的情形,可并不怎样匹配,只说陈燕客的这个包厢,里面无非是几条长凳,上面铺了个也不知多久没洗的垫子。卢秋心皱眉低声问道:“这便是包厢?”

陈燕客笑道:“你看下面,才晓得这里已是好的呢。”卢秋心往楼下一看,只见下面一排排的椅子,挤挤擦擦,那些卖香烟水果的举着木盆在人群里走,直要让人担心那木盆会不会砸到人头上。再看地上瓜子皮香烟屁股水渍应有尽有,可周围墙上,红的绿的画了许多的故事,那戏台上一溜颜色灿烂的花牌,却又是五光十色。陈燕客顺他的目光看过去,笑道:“你看台上那些角儿,可不也和这戏园子一样,看着光鲜,实则苦楚。打小练功遭罪不说,就算成了名,还要四处敷衍应酬,又有多少不堪的事情。这些都不论,就说咱们现在在台下看戏,穿着皮袍子舒服暖和,他们在台上只那一点点衣服,想起来真是不易。”

他说到这里,报馆另一个同事便笑道,“你真是看三国掉泪,替古人担忧,别的不说,他们一月包银多少,咱们一月多少?还争什么啊!”

陈燕客哈哈地笑了,卢秋心笑着看他们说笑,也不搭话,忽然间他见楼下有个身影有些眼熟,仔细一看,果然是个熟人,这不是胡思园嘛,这大学生身上多了一件旧的青呢大衣,看着还算体面。他还想再看,这时锣鼓声响,一个青衣身姿娇柔地走了出来,陈燕客叫他道:“秋心还不看戏?”卢秋心方把目光收回,转到台上。

说到卢秋心这个人,他对旧文学是很有研究的,但对戏剧上的知识,就委实的不如何精通。好在身边有个陈燕客,此人算是半个戏迷,因此上不懂的地方,都有人解答,卢秋心听他说这些戏剧上的故事颇为有趣。但这么一来,台上到底唱了些什么,就没有过多的留意。待到台上的戏都唱了好几出,他这才醒悟过来,道:“今晚听说是有程老板的戏,莫不是刚才只顾说话,已经错过去了?”不由有些歉意。

陈燕客笑道:“怎么会!你只想想,程老板这样的身份,自然是要唱压轴子的。”卢秋心一想可不是,也笑起来,果然又过了两出戏,方是程芳容的戏码。这一出戏乃是《别姬》,卢秋心觉得耳熟,忽然想起前些时日里雪夜里听夜深沉,胡思园便曾提过程芳容的别姬,可见极有名,不免很是期待。

人尚未出,先听到一段胡琴的声音,正是那《夜深沉》,能给程老板拉琴的,手艺总不会差,这曲子也是悠扬动人,但卢秋心细细品味,总少了汪九明那一种苍凉悲哀的味道。未待他多想,帘子一挑,程芳容已上了场,台下便是轰天的一阵彩声。卢秋心向台上一看,不由也吃了一惊。

程芳容他是见过真人的,洵洵儒雅的一个青年,虽然生得俊美,但仍是一个男子的样子。但此刻台上的人,扮相之美暂且不说,那举手投足,就全然是一副女子的神态。任谁也不能和自己曾见过的那个青年联系起来。卢秋心再听他开口,自己虽不懂戏,却也觉真是“大珠小珠落玉盘”方可比拟。更难得的是,这程芳容不但唱腔美,身段做得好,更是宛转中带着执着,悲凉中带着身份。不但模拟出那虞姬的形,更有其神,这便是更上一层楼的本事了。

程芳容这一出戏唱完,台上台下,彩声不绝。而待到众人都叫完了好,忽有一个人,大声地鼓着掌,叫了一声:“好啊!”因这时都已安静下来,他这一声叫好,就显得格外突兀。众人都注目于他,就连台上的程芳容,也很注意地向台下看了一眼。那人见程芳容看他,更发疯似的拍起手来。

在包厢里的卢秋心却不由叹了一口气,这个喝彩的人正是胡思园,想到听琴那一晚胡思园提到程芳容时的滔滔不绝,他心中明了,这个学生原来是个捧角的。想胡思园年纪轻轻,家境不好,却不寻思上进,反纠缠于这些事情,不免甚是遗憾。

但是胡思园自己,却并没有这样的感慨。他此刻眼里心里就只有一个程芳容,直到程芳容唱完了戏,下了台,戏散了场,大喜剧院里人一个一个的都走光了,他还兀自站在那里。

就在这时,忽有一个人走了过来,一拍他肩道:“胡先生?”

胡思园抬头一看,乃是程芳容身边的琴师,不由有些惊喜,却听那琴师道:“胡先生,程老板有些话想和你谈,请跟我过来。”

胡思园喜出望外,原来他捧了程芳容一年多的时间,心里清楚得很,自己不过是个穷学生,无论是那有贝字的才还是无贝字的才都是一些没有,程芳容身边豪客多多,他也不指望怎样,便如今天这般,程芳容在台上看他一眼,也就足够他欢喜几日了。谁想今日程芳容竟说要见他,不由脸都涨红了,先整一整衣服,才随着那琴师过去。

琴师引他去的是一条小巷,这里距戏园不远,但因其偏僻,少有人来,胡思园远远便见程芳容站在那里,此刻他已卸了妆,戴着阔边的呢帽,搭一条雨过天青色的围巾,素雅中带着文秀,心头不由狂跳不已。

那程芳容却是落落大方,含笑道:“胡先生,一向承蒙你捧场。”

胡思园结结巴巴道:“程老板客……客气……”

程芳容道:“并非客气,胡先生是一个学生,家境又不富裕,却一直捧我的场,我是很感激的。”

胡思园这时到底找回了几分理智,想自己与程芳容这等见面机会难得,忙道:“不,程老板的戏实在是好,我当年进京的时候,对老戏还是不屑一顾。直到见了程老板的戏,才知道戏中有这许多的滋味,真是美不胜收。因此但凡是程老板的戏,我每一场都不愿放过,这不过是尽我个人的一点能力……”

这些话在他心里,也不知转了有多少回,好容易找到这样一个机会,竹筒倒豆子一样哗啦啦都说出来。程芳容也不打断,直待他说完一个段落,停顿下来的时候,方才徐徐道:“多谢胡先生。但据我所知,你家境并不富裕,这一年多来,捧场也好,买票也好,都是要花钱的。你怎么能支撑下来呢?”

胡思园当时顿住,程芳容却不给他反应的机会,又道:“我还听说,因你缺课太多,京华大学已免除了你求学的资格,而你现在住的地方乃是一个大杂院,并不是你这样人住的地方。”

胡思园当即倒退两步,面色变得雪白,原来他因缺课太多,校方本已着恼,加上前段时间的凶杀案一事,便将他开除了资格,这事发生未久,所知之人寥寥。而他所住的那个大杂院所知之人更少,这程老板怎么晓得的?

他这边震惊,程芳容却叹了一口气,“胡先生,就我个人,是十分感激你的捧场。可你是一个大好青年,我也不忍耽搁了你的前程啊。”

胡思园一时说不出话来,“这……这不干程老板的事。”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程芳容声音娓娓,却干脆利落,“你家境不好,母亲把你送出读书,实是付出良多。你如今读书不成,哪怕就是做一点小买卖,能养活家人,不让你的母亲操心也是好的。可你一心滞留在戏园子里,有进无出,钱早晚有花完的一天。这京城里又是米珠薪桂,待要如何过活,又怎对得起你的母亲?”

这一番话情理兼具,胡思园想到自己家乡的老母亲,不由羞惭之极,泪水便一点点地落了下来。程芳容又道:“胡先生,如今你读书已是不成,京城里又牵涉了人命官司,我建议你莫如回乡奉养老母,路费方面,我可以奉送。”

胡思园更是感动,但他迷程芳容的戏不是一两天的事,让他即刻放下,却也很难。他踌躇不决,程芳容看出他心思,道:“胡先生不妨想上一想,明日我再来寻你。”

胡思园点头答应,擦着眼睛离开了。程芳容留在当地,直至那身影消失,他正要离开时,忽有一个声音道:“程老板好仁义。”

随着声音,卢秋心从一边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原来他看到胡思园痴迷于戏,有心劝导两句,这才跟了出来,没想竟看到这样一幕。

世人皆说戏子无义,但卢秋心两次见程芳容,此人不但风仪甚美,为人更是谦逊仁义,对其颇有好感。他又想到汪九明之事,心道程芳容这般为人,那汪九明虽已落魄,想必程芳容也不会对其弃之不顾,他们同是梨园中人,说不得还可寻些门路,便道:“程老板,有一位名叫汪九明的琴师,你可识得?”

程芳容听了汪九明这三个字,先前那温煦的神态登时不见,一展手抓住了卢秋心的衣袖,“怎的,你见到了师哥……汪琴师?他现在哪里?”

他神态焦急,那种关心的意态显而易见,卢秋心对他更增好感,心想这程芳容果然是一个念旧的人,便将汪九明眼下所住地址告知了他,程芳容听到汪九明那种潦倒的情形,脸又白了几分,他颤声道:“我寻了汪琴师良久,都不见他踪迹,一度当他离开北京城,原来他还在,好极,多谢卢先生了!”

他再三感激卢秋心,这才匆匆离去。

第二日里,卢秋心难得有两日假期,上午他教蝶影习了一会儿字,下午睡了一会儿,起来时只见日影西斜,他想到昨晚见程芳容奉劝胡思园,其意恳切,但胡思园还有踌躇,心道自己不如去劝说那胡思园一番,也算助人子弟。这样想着,他便叫了一辆车,去向胡思园的住处。

谁想到了那大杂院,里面却并无胡思园的踪影,一个老太太道:“方才真是吓杀人,好几个如狼似虎的汉子把小胡先生就带走了,这皇城根儿底下,怎么有这种事啊……”说着拍腿叹息,又说:“当时院子的人都出去扛活了,我上去问一声,倒险些被他们推了一跤,这世道啊……”

卢秋心忙问:“老人家,带走那小胡先生的是什么人?警察?还是当兵的?”

老太太摇头道:“都不是,穿着倒很气派,腰里还扎着巴掌宽的红带子,哎呀,这都什么世道啊……”

卢秋心安慰了她几句,心中诧异,论说胡思园无辜之事已被证明;胡思园家境贫寒,也不至于出那些绑票的事情,他被人带走,究竟是为何呢?

卢秋心正思量着,身后传来脚步声,却是程芳容走了进来,他见卢秋心在这里,也有几分吃惊。听卢秋心讲了一遍事情经过,面色一变,“糟糕!”

“怎样?”

“我在三教九流里混,消息灵通一些。听说,前些时日被杀那秦大友与张复生的结义兄弟宋翼也来京了,又听闻他是个有势力的人物。虽说警察以为胡先生无罪,但那人未必会这般想……”

话说到这里,卢秋心已经明白了,他问道:“那人住在何处,程老板可知道?”

程芳容些惊讶,“卢先生,你……”

“我去见他,胡思园实是无辜的。” csSrWyx4dTBKgpIrcJj66I/itwwwVy0nVC3bSEO6EwuQQZmzLXDD91ZnwQBTlgy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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