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督素来眼高于顶,能被他这样对待的人却也少见。卢秋心便多问了一句:“这位周幻先生又是何人?”
韩凤亭一听,连忙把昨晚的事情讲了一遍,末了满眼憧憬,“老师!你看那鼓儿词上说的竟是真的!天下间果然就有这样的奇人,你说他是学过道,还是一个什么神仙?”
卢秋心听了,凝神思量了一会儿,慢慢笑道:“这也说不得。”
韩凤亭更加兴奋,“这般说来,老师也觉得他是一个异人了?”
卢秋心道:“不错。我也很想和这位周先生谈上一谈。”
韩凤亭忙道:“好,好!”
两人便一起来到客厅,周幻正斜倚在沙发一侧,见到两人进来,含笑起身,他今日里穿了一身藏青的西装,打着大红的领结,头发和皮鞋都是光可鉴人,加上一副笑若春风的面孔,真是让人乐于接近。韩凤亭上前一步,道:“周先生!我正想着你,没想你就来了。”又向周幻介绍卢秋心,周幻便和卢秋心行礼,态度十分的客气。
卢秋心笑道:“周先生客气。我也是听少督说到周先生的事迹,实在令人惊叹。因此想请周先生演示一番,我也开一开眼界。”
周幻听他这般说,便很注意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方笑道:“卢先生既新闻记者,必然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我这点雕虫小技,何必献丑呢。”
韩凤亭忙道:“不要客气,周先生你就再演示一次。我倒要看看,老师想要的东西你可能拿出来?”
周幻踌躇片刻,但见面前两人都是很坚持的态度,也便笑道:“……也好。”他站起身,来到卢秋心对面,一双黑曜石一般的眸子紧紧盯着卢秋心,“卢先生,不知您想要点什么?”
卢秋心也不答话,只也看着周幻。
这个场景,在一边的韩凤亭看来,实在是十分奇怪的,周幻和卢秋心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可谁也不说一句话,脸上都还带着笑。他心里实在闹不明白,暗想师父是一个武学上的高人,这周幻也是一个异人,这高人对高人,莫非见面时还有什么特别的礼数不成?
好在这时间倒也不算很长,过了一会儿,周幻先收回了目光,有些无可奈何地一笑,“卢先生……”
卢秋心便笑道:“看来我也想不到什么了。”
周幻面色略有惊讶,随即道:“也好,多谢。”随即向韩凤亭道:“少督,我忽然想到还有些事情,便先告辞。”
韩凤亭原等着看一出大戏,没想这样莫名其妙就收了场,他很是不解,但周幻已经告辞,卢秋心也已起身相送,他也便不再理会。
卢秋心送周幻出了房门,此地离院门还有一段距离,经过院中一棵大槐树时,周幻便停住了脚步,唇边还带着丝笑纹,道:“这院子里种槐树,可是犯了大忌了。槐为木之鬼,卢先生有学识的人,怎的这样做事呢?”
卢秋心淡淡道:“我素来不信神鬼的说法。槐树也罢,鬼树也罢,都没有什么区别。”
周幻拱手道:“佩服,佩服,今日里也多谢卢先生给我一个台阶。那么,我便告辞了。”
他转身要走,忽闻身后风声暗响,速度奇快,周幻一惊,连忙侧身错步,幸而他穿得是一身西装,否则衣襟都要被人抄到手里。他目光向后一扫,却见出手的人正是卢秋心,用的则是先前曾教给韩凤亭的小擒拿手。然而这小擒拿手在卢秋心手中用来,可是老辣纯熟之极。周幻心中一惊,反手一掌切向卢秋心的手腕,这一掌突如其来,更难得的是速度奇快。就连卢秋心一时也没能反应过来,手腕恰被斩中。
卢秋心只觉手腕一麻,幸而这一击的力量并不很大,他另一只手一翻,啪的一声正搭到周幻斩来那一掌上。周幻躲闪不及,只觉手腕上仿佛多了一道铁箍,暗惊这书生模样的人力道竟然如此之大。他反应却也快,一脚便踢了过来,这一脚不算光明,放在武林中,有个名号叫作“撩阴腿”。卢秋心晓得这一脚阴毒,只得放开周幻手腕,向后一退。周幻借机也退了一步,从内怀掏了一样不知什么物事,迎风一抽,日光下看得分明,银光闪耀,却是一根极细的软鞭。
那软鞭在空中一卷,便向卢秋心手腕袭去,收放自如,好似灵蛇一般。卢秋心见那软鞭来得奇快,也不硬接,身子一侧,软鞭唰的一声,将那槐树上一根手指粗细的树枝带折,也不停留,朝着卢秋心的脖颈又卷了过去,这一招不但袭向人的要害,更兼是在背后出手,可说是防不胜防。谁想卢秋心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将手一伸,一把便抓住了软鞭的鞭梢。
二人互相对峙。这周幻的出手是很快的,招法也称得上是变化莫测,但他气力不大,却是一个弱点。因此这般相峙,他其实是要吃一些暗亏的。这人的反应却也很快,他把手一松,那根软鞭便掉到了地上,随即朝卢秋心笑道:“卢先生,你怎开起这样的玩笑来了?”
卢秋心见他先示弱,便也停了手,“非是我先出手,只是周先生身怀这样的奇术,又有这般的武功,找上少督,不免让人心生怀疑。”
周幻笑起来,把双手向空中一举,“明人不说暗话。实话讲,我因韩少督年少轻信,又有权有财,因此很想搭上他,求个财路,别的心思,倒也没有。”
卢秋心道:“闻说周先生与陈总长交好,怎的不寻陈总长?”
周幻摇一摇手,“不要提他,那陈百龄莫看是个总长,却吝啬的很。说起来却是韩少督这样人好,高兴起来,多少钱也不在乎的。可惜我事先不知卢先生在这里,否则,也不必白走这一趟了。”
卢秋心听周幻这话,分明是把自己当成和他一路的人,跟在韩凤亭身边不过是为了捞钱而已,而方才出手也不过是防人断已财路。他无意解释,只道:“既是这样,那也罢了。”
周幻拾起软鞭,收回口袋,脸上没有一点介意的样子,笑道:“那便告辞。天下的财主多得很,总不成下次再撞上罢!”说着推门而去,背影甚是潇洒。
卢秋心看他背影,摇头叹息,这周幻颇有能为,但为人却是如此。转念一想:自己这些年滞留京华,碌碌半生,又何尝有什么出息?不免又叹了口气,一回头却见韩凤亭站在后面,正好奇张望,“老师,那周幻走了?”
卢秋心听他口气,似乎并未看到自己与周幻动手的事情,道:“是。”
韩凤亭道:“奇了,今天你们那样你看我,我看你是个什么路数?”
卢秋心淡淡道:“因为我破了他的催眠术。”
韩凤亭奇道:“催眠术,这又是个什么?”
卢秋心道:“少督,我且问你,当日在陈总长家,这周幻问你想要些什么时,可是一直看着你?你当时又是怎样产生想要酱排骨与花雕酒的念头的?”
韩凤亭被他一问,寻思起来,果然当时周幻一双眼直看过来,自己脑子里便没了其他想头,后来也不知怎的,便窜出“三凤桥的酱排骨与十年陈的花雕酒”这些字,但这些分明不是自己素日喜爱的吃食,为何当时要这般说呢?
卢秋心看他神色,已经了然,道:“这是他把自己的念头灌输到你的脑里,那酱排骨与花雕酒都是事先准备好的。所以你一说,他自然就拿得出来。”
韩凤亭听得惊讶不已,忙问:“催眠术是个什么东西?”
卢秋心道:“我所知也不多,听说是西洋的一种法门,可以操纵人的思想,有人是借助器物令人中招,也有人是利用目光对视,因我在香港时见到一次,所以晓得。”
韩凤亭不由咋舌,“这还了得,那周幻不是看一眼旁人,就能说什么是什么了?”
卢秋心笑道:“那也不至于,要施此术,也需种种条件。譬如说当日里周幻对你施术,你心无杂念,又全神贯注于他,这才中招。若是你当时注目别事,又或意志坚定,那他这施术就失败了。”
韩凤亭把手一拍,“我晓得了,因为老师知道这件事,所以他方才看你,你已有了抵挡,就不曾中他的术法。”
卢秋心点了点头,又道:“此人心术不正,你下次见他,需得小心。”
韩凤亭不在乎道:“我怕他什么,何况他来找我还能为什么,不过是要钱么。”
卢秋心倒没想这个斗鸡走马的少督看得通透,心里微微一动,又听韩凤亭道:“所以我敬重老师,不全是为你有本事,我身边这些人,只你一个,是真心不图钱的。”
卢秋心心中又是一动,却听韩凤亭道:“可这一来,下午拿什么消遣……对了,上次咱们晚上听那胡琴真真是好,李副官,李副官!你去找找,这附近有个拉胡琴的,你把他找过来,拉一下午胡琴取个乐子!”
卢秋心真是哭笑不得,这韩凤亭就是这样,你刚对他有些触动,这人马上便露了原形。他也只得匆匆出来,告知李副官那晚两人听琴的大概位置,又请李副官万不要惊扰他人。
李副官笑道:“卢先生放心。少督每次找这些人,都是不吝惜银钱的。他们乐不得来呢,哪会有什么惊扰?”说着便出去了。
这李副官不愧是跟随了韩凤亭许久的,又得了卢秋心的指点,不一会儿便找来了人,方禀告道:“人已到了,不知少督想听个什么曲子?”
韩凤亭道:“你把他叫过来,我当面问问他。”
李副官踌躇,韩凤亭却是个见不得人犹豫的,催促道:“叫来叫来!”
李副官只得应一声,不一会儿带人来了,照韩凤亭先前所想,这人既然拉得一手好胡琴,外表不说仙风道骨,总也该是超凡脱俗。谁想李副官领来这人煞白的一张脸,眼眶子下面重重的两道青痕,直好像一个纸人。再看他伸出一双手,瘦得便和鸡爪子一般,这也就是白日看到,若是大晚上骤然一见,怕不当他是一个鬼。卢秋心在一边看了,心中也是一惊,因他是从金针神医聂神通学过武的,多少也通一些医术,眼见面前这个人,只怕是沉疴已久。
韩凤亭到底年少,最看不得这样的人物,把头一扭,“这是个什么人?”
李副官心里叫苦,暗说我就知道少督不乐意他,只得道:“这便是那晚的琴师汪九。”
韩凤亭只觉兴致全无,摆摆手正要叫他下去,却听那汪九道:“少督想听个什么曲子?赏我个烟膏子钱,你要听多少都能伺候。”说着还笑了笑,露出一嘴白森森的牙,因他消瘦得厉害,这一笑更是瘆人。
原来此人还是个烟鬼。韩凤亭更是腻味,挥挥手道:“给他两个钱,叫他快走!”那汪九一听有钱拿,也不管其他,随着李副官便下去了。卢秋心暗自感叹,那晚雪夜听琴,是何等雅致的一件事,未想其人却是这般模样。
这般想着,在李副官叫人离开的时候,他忍不住还是在后面看了一看。却也正因这一看,听得那汪九在离开之时,口中低低念了两句话,因卢秋心是个练武的人,耳目比寻常人灵敏,因此听得清晰。
“契阅死生君莫问,纵有欢肠已似冰。”
后来卢秋心与陈燕客说到此事,道是遇见这样一个人物。陈燕客比他在京中多住了几年,想了一番,忽地一拍腿道:“我说这名字耳熟,这不是汪九明吗!”
卢秋心道:“那又是何人?”
陈燕客道:“你对梨园行不熟,难怪不晓得。这是好些年前的事儿了。这个汪九明,年纪轻轻就有大名声,胡琴拉得极好。当时他是给程老板拉琴——程老板你知道吧?就是程芳容,那时刚出道,在天乐戏园里初次登台,戏码都排在前面。你知道戏园里的习惯,之前登场的,下面有几个认真看呢,无非是谈天说笑。可偏偏汪九明那胡琴一响,下面人都静了下来,这一把琴,就是有这样一个力量!后来程老板再一登场,他扮相本好,下面自然就是一阵彩声,再一开嗓,配上那把胡琴,那叫一个漂亮!那时外面正下着大雪,有说法是汪九明和程老板这一出戏,直叫这雪也停了,他二人又是师兄弟,这梨园双生,当即便红了起来。”
他这般一描述,卢秋心听了也不由遐想,又问道:“如今程老板大红,这汪九明怎又成了这般模样呢?”
陈燕客道:“你有所不知,这一场戏后不久,有一个大红的坤伶叫作金凤窈的,听了汪九明的名号,便想把他弄过来。谁想这汪九明后来抽了大烟,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没人敢用他,他也就沦落了,再没听过他的消息,因此他琴虽拉得好,但出来的时间短,记得的人也不多。”便叹一口气道:“谁想你竟还见到了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