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秋心这扯虎皮的主意,自然是请韩凤亭前来帮忙。但他回到家中,李副官却说少督去参加一个宴会。卢秋心再一问,得知这宴会地点相距不远,便赶了过去。
可过去之后卢秋心却暗叫不好,原来这宴会是在一位总长的家里举办,只看那雪亮的电灯灯光,来往的衣香鬓影,便知这不是一个寻常人物可以进去的所在。卢秋心扫一眼身上,心知不妙,这些听差都是先敬罗衫后敬人的,自己这一身比他们尚且不如,如何可以进去?
他正在门前踌躇,忽听一个声音道:“这位先生,不知你有什么事情,可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这声音温雅动听,仿佛大雪天一道温热茶水直灌到嘴里。卢秋心回头一看,见是个洵洵儒雅的美青年,便先有几分好感。这青年穿一件灰缎袍子,外套青缎子坎肩,一身穿着虽是素净,但那坎肩上的扣子却是一颗颗珍珠所制,可见是一位富贵场中的人物。卢秋心见他热忱,便道:“我有些急事,要入内去寻一位朋友。”
那青年了然一笑,道:“我看先生是个读书人,大约不很适合这里的场合,这样罢,先生随我一路进去如何?”
卢秋心连忙道谢,又问:“不知您怎样称呼?”
那青年笑道:“客气,我姓程。”说完脸微微的一红,“叫作芳容。”
卢秋心倒吃了一惊,未想这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红角儿,程芳容程老板。难怪是这等的风度气质,他也不多说,只跟着程芳容向里面走,果然那些听差见了他,一个个毕恭毕敬,想这位程老板,多应是总长家的常客。
两人向里面走去,这便更是热闹了,原来这位总长是一个留学归来的新式人物,故而他这宴会也很有文明的气息。别的不说,只他还专请了一个俄国的乐队奏西乐,就是少见的手笔。只可惜台上演奏的精彩,台下却三一群五一簇说得热闹,并没多少人注意。
程芳容这一进来,自然就有许多人上来招呼,他略带歉意地向卢秋心笑了一笑,二人行了一个西式的握手礼,程芳容便去周旋敷衍。论说这程老板生得温雅秀美,掌心却粗糙坚硬,卢秋心初时不解,后来想到他的出身,也是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不免感慨。
宴会场上五光十色,令人眼花缭乱。卢秋心四下里寻找韩凤亭,不想走了一圈也没看到,他心中奇怪,韩凤亭莫非不在这里?
韩凤亭还真不在这宴会厅中,因韩少督身份不同,特别被总长请到后面招待。
那总长姓陈,面孔生得丰润雪白,他拉着韩凤亭的手笑道:“老贤侄,许久不见。今日来了一个奇人,我知道你是最欢喜这些人物的,特地请你前来一见。”
韩凤亭心道:“怪呀!这天下间还能有什么奇人能比我老师更厉害?但陈老头这般说,定是有缘故的。”便坐在一边的沙发上等待,只见身边几个人也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物,不免对陈总长所说的这“奇人”生了几分好奇之心。
又过一会儿,便有一个人走了进来,韩凤亭抬头看去,见这人二十六七岁年纪,身形并不十分高大,面目俊秀,穿一身西式服装,态度从容大方之极。
陈总长笑道:“这位周幻周先生乃是一个异人,天下所不能的事,他都能做到。因此我特地带他来向各位引见。”
这话未免有些大,韩凤亭年少,第一个站了出来,“天下的事都能做到?我却不信。”
那周幻笑吟吟的,也不着恼,道:“这位先生气宇轩昂,骨中却有铁血肃杀之气,定是家学渊源。可是韩凤亭韩少督?”
韩凤亭见他一口道破自己名姓,心中也有两分吃惊,再一想:自己在京中是一个大大的名人,这周幻识得自己并不算稀奇。便道:“正是本少督,你且说,你都有什么拿手的本事?”
周幻不慌不忙道:“岂敢,我这点本事,在韩少督面前自然是不值一提的。况且今日是总长的好日子,也不宜说什么煞风景的事情。这样罢,譬如说韩少督有什么想吃想玩的东西,我便给少督拿来,权当是一点孝敬,少督以为如何?”
他态度虽然谦逊,这话却也说得很满。韩凤亭心里不信,暗道:我若说天上的月亮,你也能弄来?却见那周幻上前两步,看着他双眼,笑道:“少督,不知您想要些什么?”
这周幻一双眼睛生得极好,黑白分明,炯炯有神,目光似可令人沉醉。韩凤亭情不自禁便看了进去,半晌方想到周幻所说的话,心中想:既是这般说,我须要些罕见之物才是。便道:“我要三凤桥的酱排骨,还要十年陈的花雕酒。”
这十年陈的花雕酒虽好,却也不算十分的难得,那三凤桥的肉骨头产于无锡,此时他们身在京城,如何可以弄来?这分明是一种难为人的说法,未想周幻只笑了一笑,道了一个好字便转身出门。
他这一走,众人自然议论纷纷,有人便道莫非这周幻借机跑了?陈总长心中也有疑惑,但人是他请来的,口中还是要为周幻说话。未想没过多久,那周幻便提着一个食盒走了回来,朝着韩凤亭鞠了一躬,笑道:“幸不辱命。”
韩凤亭半信半疑地打开一看,里面一坛酒,一个油纸包,他打开那油纸包一看,只见里面的肉骨头色泽绛红,香气浓郁,撕一块尝尝,只觉骨酥肉烂,甜咸适中。可不是三凤桥的酱排骨!他大吃一惊,又打开酒坛喝了一口,也正是十年陈的花雕酒,登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方点着周幻道:“你……真是神了!”
这时其他人也都围过来,看了食盒里的东西,啧啧称奇。周幻却依旧是一派落落,颇有世外高人的神态。
正在这时,忽有一个听差过来,向韩凤亭道:“少督,外面有一位卢秋心先生,说找您有要事。”
韩凤亭一听不得了,这是老师到了,也不再管那周幻,便走了出去。
原来卢秋心因没找到人,便寻了个听差询问,他这次心思一动,先塞了两块钱在那听差手里。果然那听差很是高兴,顺顺利利地便叫出了韩凤亭。
韩凤亭出来之后,卢秋心与他说了胡思园之事,韩凤亭叫道:“老师你又做这滥好人!”但还是跟着卢秋心一同前去警局,果然韩少督一到,又说当时之事,胡思园便很快被放了出来。
胡思园对二人千恩万谢。卢秋心摇手道:“你不必谢我,一则你本是无辜;二则你是一个学子,我也不忍让你辜负学业。”
胡思园听了这话,脸上未免带了几分羞惭的颜色。卢秋心问他道:“因我是一个记者,故而也听到了一些消息,据闻你家与那被杀的秦张两人有一段渊源,因此警局才捉拿于你,不知这是怎样一回事?”
胡思园道:“不敢隐瞒卢先生。家父生前与秦大友、张复生,又有一位叫作宋翼的曾是结义兄弟,我听说他们当日都在一路做生意。但那三个都发了大财,只家父甚是潦倒,后来回乡不久便病故了,那时我年纪还小,只是从家母那里听到过这件事情,连这三人都没有见过。之前虽也在报纸上看到他们的名字,但我想这些年都没有来往,因此并不曾与他们联系。”
卢秋心道:“原来如此,但按你的说法,先前他们原是一路做生意的,却唯有你的父亲没有发财,你又是怎样看呢?”
胡思园摇头道:“家母曾说,富贵都是命数,何况又不是血亲的兄弟,何必计较呢。”
卢秋心称赞道:“令堂心性豁达,很是难得。”又道:“方才你说家境潦倒,可你能来京城读书,这开支不小,想必也是令堂筹划的?”
胡思园面皮一红道:“是,家母变卖了部分家产。”便不肯多说一句,卢秋心想他经历了这些事情,必是十分疲惫了,便打算送他回京华大学。胡思园却道:“我……并不住在学校里。”
是时也有许多学生为图舒适省事,在外面赁房子,住公寓的。但胡思园先前说他家境不好,卢秋心便正色劝诫道:“你须得为家中着想,不可妄花许多钱财。”胡思园诺诺称是,也不多言。
不一会儿韩凤亭的汽车便到了胡思园所说之处,韩少督是不耐烦下车的。卢秋心便陪伴着胡思园下来,却吃了一惊,原来这胡思园住的并不是什么公寓,而是一个大杂院。住在这里的人,无非是些缝补的,挑担子的,送水的,虽说是个四合院,里面怕不住了十户八户人家,胡思园这样一个学生住在里面,可说是格格不入。卢秋心想到他方才所说的家中情境,未免有些怜悯之意,便从口袋里拿了五元钱,向胡思园手中一递道:“我是个卖文为生的人,并没有多少钱财,这些钱你且拿去,买一件厚实些的大衣穿,也免得你母亲惦念。”
他不愿听胡思园的感激言语,因此递了钱之后,便上车走了,韩凤亭缩在车中打盹,并未注意到这些。
胡思园看了手中这五元钱,心中涌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怔怔地看着那汽车远去。
这件事之于胡思园,是救他于水火;之于卢秋心,是理所当为之事;但之于韩凤亭,那真是一件再小不过的小事。韩少督活着是要找乐子的,哪能在这些琐事上留意?
所以次日他起得身来,便摇摇晃晃地去找卢秋心,“老师!之前你曾教过我三招小擒拿手,当时你手不好,没有多教,现在不如再教我几招?”
这上午卢秋心左右无事,也就又教了他三招。按这学习的速度,这韩凤亭天赋实在算得上不错,但他一无长性,二无恒心。卢秋心也是有数,并不指望自己就教出一个武学高手来。
但韩凤亭可没有多少自知之明,他又学会了三招,心中很是得意,道:“老师!我想与你过过招。”
卢秋心叹口气,便起了身,挽一挽袖口,韩凤亭叫道:“老师,你怎的不换衣服?”
卢秋心只道:“你且攻来。”
韩凤亭便也没有换衣,左手握拳,就向卢秋心身前打去,他心想:这一招,卢秋心必是要躲的。自己正可用方才的擒拿手拿他的手腕,可不是手到擒来?无奈想是这般想,卢秋心却未如他所料,而是左手从下方擒住了他打来的一拳,右手一拧一别,将韩凤亭另一只手也擒住,用的却是方才韩凤亭自己想用的一招。
韩凤亭不由叫道:“这一招是我要用的!”
卢秋心笑了,松开他手,道:“比武的时候,岂有你想与不想的?”
韩凤亭心中不服,按说以他的身份,要风是风,要雨是雨,但武学中真容不得人,可绝非想要什么便得到什么的。转念又一想:输给老师也不算丢人。不然他怎做得了自己的老师呢。
他这么一想,便觉得舒服了许多,正要再请教几句,却见听差进来道:“少督,有一位周幻先生想要见您。”
韩凤亭觉得这名字十分熟悉,一想,不正是昨晚在陈总长家中见到那奇人吗?忙道:“快请到客厅里坐,我这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