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场雪后,卢秋心带着蝶影回到了韩凤亭家中。经过了这一场大变故,韩凤亭倒也颇受震动,然而俗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韩少督这点爱好奢华,欢喜热闹的脾气是难改变的,现下他正坐在屋子里,绘声绘色地给蝶影讲着一桩新闻。
“我与你讲,这件事,可真真不得了……”
韩凤亭倒不是空口说白话,他说的乃是北京城里最近一件有名的案子。有一个初到北京的士绅,叫作秦大友的,夜半三更忽然被人杀死在家里,更被割了头颅。是时其妻犹自酣眠。这一起案子,直惊动了四九城。
论说韩少督这屋子里地毯足有一寸来厚,又安了热水管子,一阵阵的暖香扑面。可他这新闻一讲,蝶影想到那士绅妻子夜里尚与其夫同眠,凌晨醒来枕畔人却成了无头之尸,坐在沙发上竟打起了冷战。
“哪里有这般可怖。”随着声音,卢秋心从外面走了进来,韩凤亭与蝶影同时起身,一个道:“老师。”一个道:“卢先生。”
卢秋心微笑道:“你们说的那案子,我也知道一些。”
韩凤亭知他是一个新闻记者,这些消息定然灵通,忙问道:“那凶手到底是什么人?听小报上说,这人来无影去无踪,好似一个剑侠。”
卢秋心好笑,“什么剑侠,皆是小报胡写。据我所知,这秦大友乃是被一柄匕首刺中而死,也没被斩首。而他被杀那晚他妻子回娘家了,次日回来时才见到尸体。”
这么一说,这案子便少了许多的神秘意味。蝶影不再害怕,却也有些好奇,“这会是什么人做的呢?”
卢秋心道:“这我却不知,这秦大友家境是很富裕的,说不得是图财。”
韩凤亭胡乱猜测道:“也说不定是仇杀?情杀?”
卢秋心正色道:“秦大友并未传出什么不好的名声,莫要胡乱猜测。”又问道:“那闫东起已离开京城了?”
前番事后,闫东起一看不好,包袱款款便去找他兄长。韩凤亭觉得自己没能亲手报仇,很不乐意,听了这话便怒道:“那老乌龟跑得倒快!早晚一颗枪子崩了他!”
蝶影在一边抿着嘴不说话,她对这闫东起也全无好感。卢秋心看看自己这两个学生的模样,倒不好再说什么,只道:“也罢。”
好在韩凤亭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他骂了闫东起几句,气也就消了,只道:“老师今天回来得早,不如吃点夜宵?我也饿了,不如弄个火酒锅子。”
蝶影一听,便款款起身,笑道:“那敢情好,我去厨房看看。”说罢也不待卢秋心回答,径自走了。不一会儿,她便端了一只火酒锅子并材料回来,又配了一壶酒,笑道:“我想老师是个读书的人,赏雪总要配些酒,便自作主张拿了。”
此时已是冬末,外面零星的还有些散碎雪花。卢秋心暗道我何时说过吃酒赏雪,但又感于两人的至诚,便笑道:“好,辛苦你了。”
蝶影又进出几次,拿了些果蔬冷荤之类下酒,此刻那锅子里的鲜汤也已经滚开,一阵阵的香气扑鼻,勾引起人的食欲,卢秋心笑了一笑,便坐了过来。
这一顿夜宵,吃得实在舒服。韩凤亭打着呵欠,摸着肚皮便要回去睡觉,却被卢秋心阻止,“出去走走,莫要积食,”他穿了大衣,当先推门走了出去。
韩凤亭打着呵欠,倒也跟了出来。
这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分,一轮雪白的明月高高挂在天上,地上隐约有些积雪,那枯树的树枝,也从墙壁两侧胡乱地伸展出来,仿佛西洋油画的场面。卢秋心是寓居京华多年的人,看到这样的情景,心中未免有一种感触。他慢慢地向前走着,也不停歇,一时间也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
正这时,身后传来声音,“老师,你看这云……”
卢秋心想:了不得,这小少督竟也懂得风雅了,却听韩凤亭道:“听说最近京里有一个大盗,叫什么‘一天云’,专偷富贵人家,真有这么个人?”
卢秋心不觉失笑,但韩凤亭这一打岔,却也打消了他几分寂寥情怀,便道:“是有这样一个人。”
韩凤亭来了兴趣,忙问:“据说这人可以飞檐走壁,又会一种步法,轻易十个八个近不得身,有这等事?”
卢秋心道:“你说这步法确是有的,叫作玉碎连环步。是多年前大盗曾头市的一样看家本领。若说学到了家,不得近身是真的。只这一天云我并未见过,不知他功夫究竟如何。”
韩凤亭不由感慨,“那这曾头市想必更加厉害,老师你可有见过他?”
卢秋心淡淡道:“武功厉害,并算不得什么本事,曾头市一生无恶不作,杀人嗜血,这样的人,有再大的本事,又算得上什么?”
韩凤亭便问:“那老师你说,要怎样才好?”
卢秋心想了一想,停下脚步,道:“为人处世,当守一个‘义’字。”
韩凤亭又要再问,忽听一声胡琴骤然响起。仿佛深山古林之中,一滴水骤然落入深潭,随即声音连绵不绝,悠扬之中,更有一种悲哀深沉的意味。衬着这一天雪一样的月色,令人魂魄为之震动。
韩凤亭长到这么大,喜欢的是欢喜热闹,并不曾领略过胡琴的好处,偏这一次,一声声仿佛拧上了他的心,令他欲罢不能。韩少督平生不知愁苦为何物,却在这一晚,被这一支胡琴曲子震慑的欲罢不能。
——那就像,那就像将军百战,身死魂归,旧日袍泽均已不在,唯有战场上累累白骨,高天明月。
直到那胡琴住了,韩凤亭仍旧怔怔站在当地,半晌如梦初醒,道:“这真是好——真是好!”
他无甚学识,一时也想不到什么修饰的言语,只反复把“真是好”这一句连说了几遍,方问道:“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他这一句自然是问卢秋心的,未想却是另一个人答道:“夜深沉。”
韩凤亭一怔,抬头见一个学生打扮的青年立于面前,自己方才竟未留意到这人到来,大抵是太过入神的缘故。他又看那青年一眼,见这人穿着寒酸,只态度还算大方,因此倒也不令人生厌。
这时卢秋心便道:“这一曲夜深沉悲凉低回,委实动人。”
那青年听了,不由道:“这位先生实是个知音的人。学生胡思园,愿向您请教。”
卢秋心见他是个读书的人,便也多谈了几句,得知这胡思园家乡在湖北,眼下在京华大学读书。因听得这里胡琴拉得好,才走了过来。胡思园道:“我也算听过许多戏,却未见一个胡琴拉得这般好的。若是搭配上程老板的一段别姬,那才叫天作之合。”又道:“卢先生可曾听过程老板?”
卢秋心道:“不曾听说。”
胡思园诧异道:“大名鼎鼎的程芳容程老板,卢先生竟不知道?”
他这一说名字,卢秋心便晓得了,这程芳容原是当下的一个红角儿,便道:“原来是程老板,因我对梨园行不甚熟悉,一时竟未想起来。”
没想这一句话说错,那胡思园先前是个寻常的学生模样,听得卢秋心这般一说,便滔滔不绝地宣扬起那程芳容唱功如何圆转,扮相如何出色,某戏如何,某某戏又是如何,夹缠不清,只听得卢秋心一个头七八个大,匆匆地敷衍了两句,便带着韩凤亭离开了,回头时,却见那胡思园依旧站在当地,满脸的向往之情。
卢秋心叹口气,不觉摇了摇头。
之后两日又发生了一件新闻,城中一位士绅张复生被杀,与前番那秦大友相似,也是半夜里被一匕首刺在前胸。又有一桩奇异处,据闻这张复生与秦大友竟然是异姓的兄弟。而这二人虽然初到京城不久,但皆做了些慈善事业,报章上亦有宣扬,名声不错,这么一来,更是引得众人叹息。
这一天卢秋心来到报馆,正听到陈燕客高谈阔论,“……谁想到一个做学生的人,竟也会去杀人呢!”
卢秋心坐下笑道:“这又说的是什么?新出的文明剧么?”
“哪里是文明剧!”陈燕客道:“这是实实在在的真事。秋心你不知道,前几日张复生与秦大友的案子已捉到了凶手,这其中大有隐情。”
卢秋心便问:“什么隐情?”
陈燕客道:“说起来好像一部大戏,原来当年的结义兄弟,共计有四人,其中三个家资都是不差,只有一个姓胡的老四早年病逝,生计贫苦,这姓胡的独生儿子,就以为是他三个伯伯害了他父亲,因此才策划了这杀人的举动。”
卢秋心也深以为奇,又问:“那和学生有什么相干?”
陈燕客道:“那胡的独生儿子是个大学生啊!你看这事奇是不奇,若说杀人者常见,一个在学堂里读书的大学生,竟然潜入人家杀人,这就少见的很了。听说这胡思园还是在京华大学读书的……”
他刚说到这里,被卢秋心一口打断,“怎么,那人叫作胡思园,在京华大学读书?”
陈燕客不明所以,“正是。怎的,秋心你竟识得他?”
卢秋心不及回答,又问:“他一个学生,怎的有本事杀人呢?”
陈燕客道:“这事说来也巧,原来张复生被杀那一晚,他并没有当即就死,留下一句话,道是我若死了,定是胡家的人要杀我。他家里人都是知道当年这些事的,便去警署报案,再一查,那胡家的后人正在京里,而张复生被杀时无人见他行踪,可见有鬼。如今审讯之下,闻说是已经招供了。”
卢秋心想到那晚与己同听夜深沉的学生,不免叹息,忽然心中又一动,问道:“这胡思园杀人,究竟是在什么时辰?”
入夜时分,灯火通明,卢秋心雇了一辆黄包车,匆匆赶路。
方才他听了陈燕客讲述,忽然发现,那张复生被杀的时候,正是那一曲夜深沉响起之时,而张复生与韩凤亭一个城东,一个城北,就算是胡思园坐了汽车,也万没有这般快就赶来的道理,可见是一件冤案。警局审讯,多有严刑拷打的事情,那胡思园说不得已遭了多少罪。他这般想着,便托陈燕客代为料理稿子,自己要去警局做一个证。
但黄包车走到一半,卢秋心却又停了下来。他在北京城里这几年,并不是一个不懂世故的人。一来现在已晚;二来自己是个文人,人微言轻,这时节去了警局,只怕帮不得那胡思园。但若说明日再去,又不忍心让这胡思园再遭一晚的罪。
罢罢,他苦笑一声,此时也只得扯一次虎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