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经了这许多事,韩凤亭又累又困,连指责李副官办事不力的力气都没有,只想一头扑上床睡上一觉,没想又听了这么个消息,顿觉火大,“这是怎么回事?一个大活人也能丢!”
他还要发作,被卢秋心拦住,“李副官,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卢秋心这么一说,韩凤亭还真就不开口了,李副官暗自庆幸,忙说了事情原委。
其实这事说起来也极简单,昨晚上的时候,蝶影还在帮忙做事,今天一早就不见踪影。四下门窗安好,也没人听到什么异样声响。但要说是小姑娘自己跑了,她的衣服首饰却又一样没缺。
卢秋心皱着眉头,大步来到蝶影的房间,一进门,他就省的不对。
“五更香?”
“啥?”韩凤亭瞠目。
“一种迷香。”
卢秋心又仔细审视四周,不久道:“蝶影是被人掳走的。”
韩凤亭奇怪,“老师你怎么知道?”
卢秋心道:“那人留下了字条。”原来那张字条混在蝶影的习字纸中,李副官等人竟未发现。
那张纸的字并不甚好,然而颇有剑拔弩张的意思,上面言道前来拜会韩少督,未想少督不在,因知这女子是少督心爱之人,于是将其带走,少督若想再见,请一人前往城外某地换人。
韩凤亭见了大奇,“这小丫头怎么就成了我的心爱之人了?她不是我为老师你买的吗?”
卢秋心却想清了其中原委,韩凤亭素来豪奢,当初为蝶影赎身之时,说不定便有一掷千金之举,多半会传得沸沸扬扬。蝶影原生得美,外人又不知韩凤亭为她赎身的缘由,自然会有这种误会。而韩凤亭素来有着任性的名头,若因爱姬被掳,只怕当真做得出一人前去救人的事情。
可这般说来,蝶影这小姑娘其实也是受了自己的牵连……
想到蝶影自幼命运多厄,卢秋心不由一恸。他道:“我去带蝶影回来。”转身便要走,他的衣服被火烧坏许多,此时是冬末,这般出去不雅相不说,更易染上风寒。韩凤亭阻拦不及,顺手抄起自己那件有名的白狐披风掷过去,道:“老师!老师拿上这个。”
卢秋心伸手接住,并不停留。
那张纸条所约的位置是一处破庙,香火是早散了,里面的菩萨像上满是蜘蛛网,卢秋心四下看了一看,并没有什么埋伏。他心中奇怪,一脚踏入,内里亦是空无一人,正在诧异,忽听菩萨像后有人吸了口气,他喝道:“是谁?”
一个人便走了出来,他奇道:“卢先生,你到这里来做什么?”随后目光便看向卢秋心身上披风,又是惊讶,又是疑惑。
这人穿着富贵华丽,竟是金成业。
卢秋心万没想到竟在这里见到他,论说这破庙十分偏僻,金成业躲藏于此,总不成是来散心的。金成业又犹疑了一会儿,强笑道:“卢先生莫不是如上次西山饭店一般,又来做一个侦探,查什么案子?”
卢秋心面上却没有笑纹,他道:“确是如前番一般,虽不是为什么案子,却是为了查一个人。”他看向金成业,目光在后者周身打了个转,这一身的穿着,比起昔日里二人雪夜初见,差别何止霄壤。
“蝶影呢?”他问。
“为何卢先生要来找蝶影?”
“为何是你带走了蝶影?”
这两句话,二人几乎是同时说出。卢秋心深吸了一口气,“你……是为闫东起做事了罢。”他一早便应想到,那日飞泉寺内金成业大展身手,随后便发达起来,当晚在场有权有势之人,除了韩少督,便是闫东起。而这般与韩凤亭作对的,除了闫东起又有哪个?
金成业面色微红,但随即便昂起头道:“正是。”他恳切地看向卢秋心,“卢先生,旁人不懂,你定会理解我之所为,是不是?我一身本事,不能埋没。你我初识之时,你也看到,我再不出头,就要死在大街上!因此我眼下所为,实在是天经地义,是也不是?”
他说话时,卢秋心一直未曾言语,只等他说完了,方道:“你若以为自己所为是天经地义,却为何要我肯定?”
金成业霎时顿住,卢秋心续道:“你自己……也未必认同自己这等作为吧?”忆及当日雪夜初逢,后来西山饭店内一番合作,卢秋心不由深深叹了口气,实未想到二人之间,竟走到今日这个地步。
“把蝶影交还给我,你自己想走哪条路,随你去吧。”
金成业半晌没有说话,最后他低了头,声音沉闷,“那小姑娘在菩萨像后。”
卢秋心疾步向后面走去,果然见到菩萨像后依稀有个人影。他正要上前,忽然间一道劲风自身后劈来,他侧头一闪,反手还击,两只手掌交错在一起,力道相震,各自退后一步。他抬头,便见到金成业愤懑眼神。
“你……你果然也是个练家子!”
当日在医院中,金成业向卢秋心展示武功,是时卢秋心正举起茶杯,恰好挡过这一击;西山饭店那里,蝶影的披风与手帕放在路上,卢秋心对李副官说是金成业所为,其实金成业并不知晓此事,是卢秋心以轻功放至;还有在飞泉寺,金成业与那了因和尚对峙,忽然间风起雪至,遮了那了因耳目,方才被他一举击杀……
这些事情,金成业并不是没有过疑惑,此刻见了卢秋心身手,一一对照,方才明晓前因。
而此刻卢秋心出现在这破庙里,又穿了韩凤亭的衣服,更说明他乃是韩凤亭的心腹。原来自己一直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原来这个所谓的恩人,不过是一直在骗自己!
想到此处,金老五不由恼怒,更有一个声音在他心底深处道:“你方才顾念他是你的恩人,因此不好出手,如今再同他出手,可已不妨事了!”
这般想着,他气力凝于手掌,一层淡淡的金属颜色霎时满布于掌上,喝道:“说出韩凤亭下落,再走不迟!”
卢秋心侧头一躲,几缕发丝被截断,飘飘扬扬地直落下来。他见过这“金波功”几次,知道其中的厉害,并没有直攫其锋,只是跳跃闪避,但这破庙一共也没多大,何况他一晚没睡,又连入火场救人,到现在实在没有什么体力,连避了七八招,金成业一掌劈到菩萨像上,菩萨的手臂被他劈断半根,碎片直溅到卢秋心面上,擦出一道血痕。
这庙本就年久失修,那半根手臂劈断之后,整个菩萨像失去平衡,蛛网合着灰尘纷纷扬扬直落下来,卢秋心暗叫不好,这菩萨像莫非是要坍塌?那后面可还有一个人!
方才匆匆一顾,卢秋心其实并没有看清那人样貌。但无论是谁,总不成看着他这般送死。他也不顾身后的金成业,匆忙奔过去,要救那人出来。
金成业怔了一怔,卢秋心这般的做法,直是把背后的空门都展示在自家面前,若他这时以“金波功”一掌斩下,卢秋心就是不死也会没半条命。
然而面前这个人,却是为了救另外一个人,才这般不顾自己性命……金成业忽然想起初见之时,眼下卢秋心对那人,与当日对自己,又有什么两样?
这心念转动,不过是瞬息间事,金成业终究还是出了手,但并非金波功,而是一指向卢秋心后背点去。
这是点穴之法,这个年头,这种武功法门失传已久,就连一代武术大家,出身鹰爪门的齐鲁孙也是不会。金成业天赋极高,竟被他自行研究出了一些法门,虽不能说如何完备,但在如今武林,却已是极难得的成就。
罢,罢,罢!卢秋心,无论怎样,你毕竟曾救过我一次。
这一指出手,速度奇快,又是罕见武学,卢秋心刚刚伸手抱起菩萨像后那人,论说绝没有还击的可能。谁想金成业刚刚出手,卢秋心骤然转身,他一只手还抱着人,另一只手闪电一般,往金成业腕子上一点。金成业只觉整条手臂都已酸麻,那伸出的手指不由自主便垂了下来。卢秋心又是一指,金成业登时动弹不得。
“这,这是点穴之法!”金成业大为惊愕,“传闻只有上海滩上的金针神医聂隽然才懂……”
卢秋心没有答话,只看向怀中人,那道娇小人影正是蝶影,此刻她一双秋水样的明眸紧紧闭合,面色苍白。卢秋心不由一震,探她脉息,知她只是晕了过去,并无大碍,心下稍安。
“你也走吧。”他看向金成业,随后解开了对方身上穴道。
金成业大为吃惊,“你……”
“你方才有留手,何况,你并没有真的伤害蝶影。”
金成业面上神情几度变幻,欲进又退,前后两难,忽地,他嘶吼出声,“我,我不甘心!”
仿佛洪水终于在大堤上找到了缺口宣泄,金成业面色惨白,紧握着双拳,“我若离开,在闫将军那里如何交代?!好容易得到的机会便要毁于一旦!我只是不想继续在烂泥里打滚,庸庸碌碌地过一辈子,这有什么错?我只是想不辜负这一身功夫,这有什么错?我只想求一个发达,求一个得意,这有什么错?”
他声音痛苦,双眼通红。卢秋心喟叹一声,不再多说。只脱下白狐披风将蝶影一裹,道:“我送蝶影姑娘去医院,你走吧。”
金成业依旧站在当地,卢秋心与他擦肩而过,就在此时,只闻窗外嗒的一声轻响,卢秋心面色大变,抱着蝶影着地一滚,犹不忘朝金成业大喊道:“快躲开!”
话音未落,一颗子弹当的一声,擦着卢秋心的肩膀直打到地上,泥土四溅。
金成业虽然武艺高超,对枪支弹药等事却并不十分了解。卢秋心听得出方才那嗒的一声乃是子弹上膛的声音,他却不能。而当卢秋心叫他躲开之时,他怔了一下,竟然径直向前跃去。
又有数颗子弹连环射出,此刻卢金二人离得仍近,那几枚子弹又打得分散,其中一枚正穿透金成业胸膛,他惨呼一声,栽倒在地。
窗外有人“啊”的一声,枪声一顿,金成业忍痛向外看去,惊道:“燕子张?”
这燕子张是闫将军手下的一个人,街头上的小混混出身,不知怎的练了一身好枪法,因此被闫将军收罗过来。此刻燕子张一眼看到里面的卢秋心,目光又落到那件白狐披风上,不由啊的一声,“怎的不是韩……”
他只说了半句话,但无论是卢秋心还是金成业,都明白了。
这想必是闫东起不放心金成业一人,又派了燕子张过来,燕子张在窗外看到那件白狐披风,误将卢秋心认成韩凤亭,开枪射击,谁想却打中了金成业。
此刻金成业中了一枪,伤势颇重,他大怒着指向燕子张,“你……”
燕子张又是惊讶,又是惶恐,他素知金成业本事了得,心道今日里重伤了这人,日后不知会被怎样报复回来。可转念又一想,自从金成业来到闫将军手下便十分的重视,自己反被排挤出去。既如此,反不如乘今日之机会,一了百了!
他市井出身,颇有几分光棍的气概。一想到这里,索性一抬手,瞄准了金成业的头颅又是一枪。这时金成业已是动弹不得,两人的距离又近,这一枪正中金成业额头。他瞪圆了双眼,多少愤怒,多少不甘,却终究连一句遗言都没能留下来。
卢秋心目眦欲裂,他右手仍抱着蝶影,身子一低,左手抄起地上一块瓦片飞掷过去,这块瓦片速度奇快,力道亦是十分巧妙,燕子张虽擅于枪法,却并不懂什么功夫,这一块瓦正敲到他手腕上,燕子张手往外一甩,那柄手枪竟朝着庙里直飞过去。
手枪尚未落地,就被卢秋心抄到手里,没见他怎样瞄准,甩手一枪,燕子张的额头上,已经出现了一个乌溜溜的血洞。
左手甩手枪,那正是民初罗觉蟾的绝技。
卢秋心松开手枪,长叹一声。
当年罗觉蟾护送蔡锷出京,途中受了重伤,之后他去往香港养伤,就此住下。因他伤病严重,一时难愈,好友金针神医聂隽然特地从南洋赶来为他调治,卢秋心当时亦在香港,机缘巧合下与他们结识,这一身的功夫,正是因此而来。
然而尽管他有这般了得的本事,却并无意于乱世谋一个出身,世路多风雨,他之所求,无非是在乱世之中保持一点初心。
足矣。
他抱着蝶影,继续向外走去,蝶影恰于此时睁开双眼,迷茫道:“我是在哪里……卢先生,我不是在做梦么?”
她一双明眸迸射出晶莹光芒,一派全然的信任与喜悦,卢秋心怔了一怔,他没想到,自己在这小姑娘的心中,竟重要到了这般地步。
远方有一个声音遥遥传来,“老师,老师,你没事吗?”一个大呼小叫的人影将将临近,后面跟的人则是李副官,口中叫苦,“少督,你慢些!”
那是韩凤亭,他到底还是赶过来了。
外面纷纷扬扬下起了雪,这个冬天里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而这一切也并未完结。卢秋心多了两个弟子,没了一个相识。未来的路究竟会怎样,会发生什么,卢秋心并不清楚,然而有一点,他却是可以确定的。
无论世道变迁,唯有初心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