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路上,吴青箱忽然问罗觉蟾:“你知不知道,天牢在什么地方?”
罗觉蟾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什么意思,你想去那儿玩玩?”
吴青箱脸一红:“不是,我听他们说到天牢,好奇问问。”
罗觉蟾索性停下脚步,从衣襟上拔下吴青箱那儿抢来的金笔,又掏出一块纸头:“我画张图给你。”
他仔仔细细画了一张图,连驻防之类都画得一清二楚,随后把纸往吴青箱手里一塞:“留好,看清楚,有什么不明白的问我。”
梁毓皱着眉头看两人举动,未置一词。
所谓天牢,其实就是刑部大狱里关重犯要犯的地方。要在早些年,这里当是泼水不进的守备,但到了清末,却已不似从前紧要。这晚,两个牢头喝多了酒,睡得东倒西歪,一个黑衣蒙面人悄悄溜进来,干净利落地两手刀劈下,原本喝醉的两人哼也没哼一声,双双栽倒在地。
黑衣人在牢头身上掏摸一阵,翻出一串钥匙,匆匆来到牢房门前,一把一把地试着开锁。
牢房的稻草上躺着一个人,听见声响也不起身,只一抬眼,黑暗狭窄的牢房里顿时像打了个闪电,他看着黑衣人笑笑:“别费事了。”一举手,手脚上的手铐脚镣哗啦啦地响。怕不有一二十斤重,“这些钥匙都在柳云那里,你开了牢门也没用。”
黑衣人咬咬牙:“没关系,我一定能救你出来。”
何凤三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手忙脚乱找钥匙:“你是道上哪一位朋友,怎么想到来救我?”
黑衣人不答,他试到最后几把,终于有一把插入锁孔无碍,但他转了几下却打不开门,何凤三看不下去,提示道:“你左拧三圈,再右拧一下。”
黑衣人依言而行,咯噔一声,铁锁应手而开,何凤三目光炯炯看着他:“你不是江湖人。”
黑衣人伸手拉他:“这是小事,快跟我走。”
何凤三不肯起身:“你究竟是什么人?”
黑衣人急道:“说这些干吗,再不走,来不及了!”刚说完这句,几个捕快就冲了进来,他反手给自己一下子,“乌鸦嘴。”
好在这几个捕快并非一流角色,黑衣人抄起狱卒脚下一把腰刀,左一晃,右一插,那几个捕快还没反应过来,他已到了近前,当当两刀击中前面两人手腕,那两名捕快手中腰刀霎时被磕飞,黑衣人又上前一步,反转刀背击中第三名捕快颈后,那人哼都没哼一声,当即倒地。
何凤三隔着铁栏看得分明,不由喝一声彩:“漂亮!”随后他还是好奇,“朋友身手不错,京津道上怎没听过你的名号?你又为何要救我?”
黑衣人回头道:“都是我害你入狱,当然要救你出来!”
何凤三奇道:“你害我?我虽然被鹰爪孙抓了,但我偷了九龙杯,也算应得,关你什么事?”
“你偷了九龙杯?!”
黑衣人一下子怔住,他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掉进了一个圈套之中。
一缕刀光忽然自后方袭来,打斗之中怎容分神,黑衣人不及闪躲,匆忙一避,罩头黑巾被刀风带下,持刀之人也是一惊,随即道:“原来你是革命党!”
那人中等身材,正是六扇门里的柳云捕头。
这年头,不留辫子的人只有三种:出家人、留学生、革命党。当然,后面两者经常重合。
黑衣人第一反应是按住自己面上的黑巾,柳云心下生疑,暗道莫非此人与己相识?
此刻一众捕快已将牢房围得密不透风,柳云有意试探这黑衣人的功夫,一人擎着单刀上前,一轮强攻之下,黑衣人左支右绌,十分狼狈。何凤三坐在地上观战,觉得十分有趣。
“武当的白云掌?太不地道了。”
“这一脚是谭腿,不好不好,只得其形远不得其神。”
“少林寺的金刚掌也会一点儿……哎呀,太烂了!”
他终于看不下去了:“我说那位朋友,再不现你的看家本领,你真就陷这儿啦!”
黑衣人如何不知,但他宁愿以半生不熟的招式与柳云对打,也不想露出自己的真实门派,柳云愈发肯定这人必定是相识之人。两人愈打愈烈,他单刀忽然交到左手,右手鹰爪一探,黑衣人猝不及防,面巾竟被他一把抓下。
面巾揭开,一干人等包括那黑衣人在内都是大吃一惊,柳云更是愕然,眼见面前的年轻人二十出头年纪,眉目清逸,却是张陌生面孔。
何凤三常走京津两道,江湖上出了什么人物他大都熟悉,此刻也不由挠头:“这人是谁啊?”
这人自然是吴青箱,他露了相,心中亦是焦急,手中单刀一转,招式剽悍凶狠,招招致命;脚下所踏步伐却是闲适潇洒,竟是踏了八卦方位,令人难以琢磨,一个捕快未曾提防,被他一刀劈倒,柳云喝道:“果然是你!”
吴青箱咬牙不答,手中唰唰唰又是三刀,但柳云对他招式已然摸透几分,防守森严,一时难以突围。
便在此时,一个黑影忽然闪入天牢,这人的脸上也罩了面巾,穿的却是一件长衫,佩一把乌沉沉的宝剑。他手一扬,一颗弹子模样的物事摔落地上,霎时烟雾四起,遮人眼目。柳云喝道:“什么人!”一刀砍过。
此刻虽然目不视物,但柳云听声辨位的功夫亦是一绝,这一刀下去,对方以剑相隔,走势沉稳庄严。柳云一惊,暗想这剑法怎的与那位大人如此相似?于是他又试探性地一刀挥落,那人再度隔挡,同时轻轻咳嗽了一声。
柳云这下确定,压低声音道:“是您?”
他虚晃几刀,装作阻挡模样,其实暗中让开了一条道路。后进来那人拉起吴青箱,低声道:“跟我走!”
吴青箱却一甩手,转身冲进牢房里,摸索着去找何凤三:“一起走!”
何凤三身上带着十几斤的镣铐,行走何等不易。吴青箱硬是拉起他,一路连拉带拽地往外走。手上的手铐也就罢了,脚上的部分可实在难行,两人踉踉跄跄走了一段,后进来那人几步走过,挥剑而下,丁丁两声,脚镣应声而断。
何凤三眯着眼睛看那把乌沉沉的剑,哟了一声:“好家伙,大雷音剑!”
就这样,三个人一起冲出了天牢,等来到牢门之外,夜深露重,万籁俱寂,何凤三身上未解的手铐撞击之声,也显得格外刺耳起来。
后面的追兵随时可能出来,吴青箱也不及向救他之人道一声谢,就道:“你们先走,我把追兵引到另一边去。”
那人叹口气,拉下面巾:“慕良,是我。”竟是梁毓。
吴青箱一见又惊又喜:“梁兄,怎么是你!”又笑道,“你这个跳出三界外的大法师也出山了。”
梁毓没有笑,也没有答话,吴青箱知他对己不满,却也不认为自己行为有何不对。两人一时陷入沉默,只把个一旁的何凤三急得乱蹦:“二位爷,咱这后面有追兵呢,您两位别在这儿对眼啊!”
便在此时,寒夜中蹄声嗒嗒,一辆马车自街道另一边驶来。驾车之人一身西式男子打扮,但看其面貌却是个外国女子,月色下的轮廓尤其艳丽。
吴青箱心下诧异:这马车和这女子怎的这般熟悉?正想到这里,车窗里探出个人来,朝着几人喊一声:“上车!”
这人也是西式装束,正是罗觉蟾。
三人上了马车,罗觉蟾用一根铁丝捅开了镣铐,何凤三松松胳膊动动腿,看看车里几个人:“哎哟,我这条贱命,还要劳驾您老前来相救,真是岂敢岂敢啊!”
吴青箱正要说一句不敢当,未想何凤三说的却不是他,这名大盗一直盯着罗觉蟾笑:“是吧,岑贝子。”
罗觉蟾冷笑一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一脚把何凤三踹下了车。他拍拍手:“梁大公子,进天牢您还穿着长衫,得瑟什么啊。”
梁毓没有理睬罗觉蟾的话,只看了吴青箱,过了良久,他终于开口道:“我想,你是该离开北京城了。”
罗觉蟾在一边插口道:“哎,这句话说得倒是没错,小表弟,你赶紧走吧,你不走,是给严家一家子添麻烦。好好一个人,干什么不好,去干这种拎着脑袋过日子的玩意儿,倒叫表叔我多担心哪。”
吴青箱怒目而视:“你!”
罗觉蟾却又爬出车厢:“依莎贝,来来来,我来帮你赶车,让女人家干这儿活总不是个事儿……”
车辕处传来布料摩擦的沙沙声响和女子的低低笑声,过一会儿,却又传来了罗觉蟾一副不着调的戏腔儿:“长梦千年何日醒那——睡乡谁遣警钟鸣那——腥风血雨难为我那——好个江山忍送人那!”
那正是《警世钟》的起头四句。
静夜如墨,狭小的车厢里,只有缝隙里间或露出一两丝微光。
梁毓与吴青箱沉默对坐,半晌,吴青箱终于道:“你说得对,我今夜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