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吴青箱从外面回来,避开严九的房间正悄悄往后走,迎面却撞上一个人,那人笑嘻嘻伸手一拦他:“小表弟,上哪儿去?”
吴青箱一抬头,眼前这人穿了件长衫,手里擎着一根象牙烟管,脸上似笑非笑。他一见大怒:“罗觉蟾,你好意思!”
大叫之后,他又却担心罗觉蟾被严九发现,急忙道:“大表哥还生着你的气呢?你就这么跑过来?”
罗觉蟾笑道:“笨了不是,他不在家我才过来。”
见吴青箱被他的话惹得火大,罗觉蟾又道:“别恼别恼,我带你出去玩玩?”
这些天北京城里有名的地方吴青箱去了不少,已不像当初那般事事好奇,又想到这人当初劣迹,便道:“先说好,胡同什么的我可不去。”
罗觉蟾道:“我带你个雏儿去有什么趣味,大酒缸,你去不去?”
京城酒馆分三六九等,大酒缸是最下一等,但风尘之中,能人异士最多,严九当然不会带他去,梁毓徇徇儒雅,吴青箱也不好开这个口,不由兴奋道:“好!”
他忽又想到一事:“你等我一下,我把这个先放回去。”
罗觉蟾一早就发现他夹了个包裹,笑道:“哟,什么新鲜玩意儿,给哥哥我看看。”他夹手一夺,速度奇快,竟被他抢了过来,三两下打开。
那里面是几本薄薄的油印小册子,上面写着“警世钟”三字。吴青箱急道:“你看归看,可不能告诉大表哥!”
罗觉蟾道:“我闲着没事,自己往刀口上撞?”说着翻开了第一页。
很多年后,这本书和《猛回头》一起,被称为著名的革命代表之作,但在当时的北京城里,这种书自然是大逆不道。
罗觉蟾翻了几页,越看越是入神,他看书速度奇快,册子又薄,没多久就翻到最后,吴青箱只见他面色神色变幻,似是惊异,又似感触。最终,罗觉蟾把书一合,静静站了一会儿,脸上又恢复了似笑非笑的表情:“这书你从哪儿弄来的?”
吴青箱摇摇头:“我不能说。”
罗觉蟾笑道:“从南方带来的?北京城里,可找不到这东西。”
吴青箱不说话,但不说话也就意味着默认。
罗觉蟾把书塞给他:“这东西,你可得收好了。”他忽然笑了笑,“你信这上面说的话?”
吴青箱正色道:“我觉书上所言,十分有理。国家再不改,就要亡了。”
罗觉蟾道:“天真!你知道我是谁啊,这种话也敢说,不怕我告到官里去?”
吴青箱瞠目结舌,罗觉蟾却笑了,哼了两句:“长梦千年何日醒,睡乡谁遣警钟鸣。词不错,走吧,喝酒去。”
两人走出严家大门,吴青箱忽然想到梁毓,于是道:“我还有个朋友,邀他一起去好不好?”
罗觉蟾笑道:“成啊,不过你来北京没多久吧,是谁啊?”
吴青箱不好说是那天拦住马车的人,只含糊道:“你见过,人很好的。”
“哦。”罗觉蟾没再多问。
那天晚上,罗觉蟾、梁毓、吴青箱三人一起去了糖房胡同的大酒缸。
见到梁毓时,罗觉蟾眯着眼睛笑了笑:“哟,闹了半天,是您哪。”
梁毓拱了拱手,并未多说什么。吴青箱好奇道:“你们认识?”
罗觉蟾笑道:“可不,那天梁公子不是英雄救美了嘛。”
吴青箱看他若无其事地谈到此事,放心之余又想,这人可真是厚脸皮。
这大酒缸向来是贩夫走卒聚集之地,酒馆里没有桌子,极大的酒缸埋在地里,露出一半就是喝酒的地方。现下已然入冬,许多人戴着棉帽子,嘴里呼着白气,聊得热火朝天。乍一见三个身穿长衫之人走进来,四周人无不侧目而视。吴青箱有些腼腆,梁毓不动声色,罗觉蟾却仿佛回到自家地盘:“三哥,给我拿三个烧刀子。嘿,李老四,你也在?”
一个短衣汉子站起来:“十三少,久见了。”又道,“听说你追你师兄去了,人逮到了没有?”
罗觉蟾道:“别提了,我不收,老天收了他。”
吴青箱听出这其中似有故事,有心要问,其他客人却纷纷和罗觉蟾打起招呼,吴青箱只得先压下疑惑,这时烧刀子又送了过来,便转移了他的注意。
大酒缸的烧刀子论个卖,一个半斤。罗觉蟾给每人分了一个,吴青箱又问:“下酒菜呢?”
罗觉蟾道:“这儿不卖下酒菜,要买,得去那边的小吃摊子。”说着一推梁毓,“梁公子,咱们两个是京城人,是主人,这酒我请,菜就您来吧。”
大酒缸旁边一溜的小吃摊子,看着腌臜破烂,这罗觉蟾显然是有意难为。梁毓却斯斯文文地一笑,起身前去,不一会拿了一大包半空儿(花生)和盒子菜回来。罗觉蟾大表惊讶:“看不出,您还是个懂行的!”
三人喝着酒,剥着半空儿吃,烧刀子又苦又辣,吴青箱却只觉新奇有趣,喝得欣然。罗觉蟾一挑大拇指:“小表弟,你行!”
吴青箱怒道:“明明我是你长辈,别占我便宜。”
这话他说过几次,罗觉蟾每次都没当回事,这次也不例外。罗觉蟾竖起一根手指:“嘘,听听邻桌在说什么。”
大酒缸里最有趣的就是这些江湖异士的高谈阔论。吴青箱于是忘了发火,也凝神细听。
邻桌正在说最近一位京城名伶仗义疏财的故事,谈论之人口齿伶俐,比说大书还好听几分,他听得津津有味,又道:“果然是仗义多从屠狗辈……”再一想身边就坐了个读书人,于是赶快把话咽下去。
罗觉蟾笑道:“我替你说,负心多是读书人么!”
梁毓也不介意,也不搭话,神态自若喝着酒。罗觉蟾颇觉无趣,这时那名伶的事情已经说完,又有人大声道:“哥几个,你们说那个预备立宪,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啊?”
北京人好谈政治,至今仍是如此。大前年朝廷里就提过预备立宪这码事,又是建立议院,又是定什么宪法。年轻人觉得新奇有趣,年纪大一点儿的,难免就会想到十年前那场变法,死了六位志士,不过也只是为了这样的变法图强。
这时看全国局势,立宪派强烈支持,革命派则坚决反对,全国大大小小的武装起义也不在少数,但一般民众是怎样想的,吴青箱还真不知道。
但显然大酒缸里的人对这件事兴趣不大,有人道:“有什么区别啊,江山不还是皇上坐。”
也有人道:“哎,就那么回事吧。”
这时有个中年人站起身道:“立宪是什么我不懂,但当年光绪爷在位的时候,谭大爷不就是想办这个嘛,谭大爷是忠臣,他要办的事,一定是好的。”
这话一出,众人纷纷赞同,罗觉蟾和梁毓识得这人名叫刘武,最钦佩大刀王五的一个人,但吴青箱可不认识,他一下站起身:“不对,现在的形势不同了,谭先生的那一套不能再用了。”
刘武猛地转过身,他祖籍是四川,一急之下家乡话都说了出来:“啥?你倒说说有啥子不同?”
吴青箱道:“那是骗人的,那……”
这第一句话就说错了,他的本意是说,立宪是朝廷拿来骗人的,但在刘武听来,却以为是说谭嗣同所行乃是骗人,不由大怒。江湖人一言不合便即出手,刘武也不例外,此刻一怒,一掌便打了过来。
吴青箱一惊,心想这人怎么说动手就动手?匆忙间他起身向后一滑,躲开面前一掌,随后一跃起身。还没等说话,刘武又一掌打了过来。这次他不再躲闪,左上一步,腰一拧,右手托住刘武打来的一掌:“这位大哥,我没恶意!”
刘武连续三掌,都被吴青箱连消带打地化开,他虽然穿的是不利行动的长衫,步伐却如同行云流水。刘武起初对他轻视,这时不免惊讶,心想一个年轻小哥怎有这般功夫,左脚画个半圆,一脚扫了出去。
这是刘武的得意招式旋风腿,已有了较艺之意,吴青箱却只懂见招拆招,于是闪身绕过,大酒缸里什物零乱,满地狼藉,他着一身素色长衫,在其中胜似闲庭漫步,手中不忘与刘武拆解,掌随身动,招招如风。
十招过后,刘武赞一句:“好俊功夫!”又道,“这是八卦连环掌,你难道是严九爷的徒弟?”
吴青箱答道:“谢了!我不是九爷的徒弟。”他觉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严九是自己表哥有炫耀之嫌,便不肯讲。
这时一旁的罗觉蟾才优哉开口:“老刘,这小孩是我带来的,他年纪轻,不懂事,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刘武大笑:“你带来的啊,不早说。”于是收手不打,用力拍一下吴青箱的肩,“功夫倒不错。”他指指吴青箱的脑袋,“这儿怎么不转个。”
这一拍用力不小,吴青箱被他拍得一踉跄,心想这人一定是借机报复,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坐下。
罗觉蟾笑道:“明白了吧,在这儿,话可不能乱说。”
吴青箱愤愤喝了一口酒:“起先你怎么不早说?”
罗觉蟾剥了一颗花生丢到嘴里,嚼得咯吱直响:“起先说你能听吗?你看这人多乖觉,一句话都不说。”说着举起烧刀子,向梁毓示意,“喝酒!”
梁毓一笑,两人手里的烧刀子一碰,各自喝了一口。
半斤烧刀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吴青箱以前没喝过这么多酒,但三人一起,聊着听着,不知不觉一个烧刀子也就下去了,喝完了他自己高兴,招一招手:“再来一个!”
梁毓坐在他身边,劝道:“别喝太多,一来对身体有碍,二来被九爷发现也是不好。”话音未落,罗觉蟾悠悠接道:“我听说严九今晚住在城外,不回来了?”
于是吴青箱兴高采烈地叫道:“再来一个!”
酒上来,尚未喝,大酒缸里又有人开了口:“有件事你们听说没,何凤三被六扇门带走了。”
这何凤三是京津两地有名的侠盗,吴青箱不知,其他人却都是知道的,刘武一拍桌子:“我早就和他说别出那么大风头,他不听,这下闹大了。”
先前说话那人一皱眉头,压低一点儿声音:“不是,这次不是偷东西,他去行刺摄政王了!”
这下众人都大吃一惊:“何老三疯了?出风头不是这般出法,这是凌迟的罪名啊!”
先前那人道:“这事机密着,何老三被关在天牢里,可没往外宣扬。有人传他是革命党,这话我可不信,何老三我还不知道,大烟他也抽,窑子他也逛,他革个鬼的命!”
众人这边议论,吴青箱在一边却怔住,他凝神思索半天,终于放下手中的酒:“不喝了,咱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