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回家路上,吴青箱有很多话想说,他既想问罗觉蟾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又想和严九聊聊梁毓。但前者他才提一句,严九的脸就沉得和黑铁一样。于是吴青箱改提梁毓,他对此人颇有好感,但严九却道:“那个人心性深沉,你少年人心性,也别什么都信。”
这虽是劝告好意,但话里话外也把吴青箱当小孩子看,吴青箱不服道:“大表哥,你和他不是谈得很好么。”
严九道:“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老辈儿的话,你听过没有?”
吴青箱满不在乎地笑道:“大表哥,老辈儿的话过时啦,现在都什么年头了。”
严九怔了一下,低声道:“是啊,过时了……”
吴青箱瞬间懊悔:“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大表哥!”
这件事之后没两天,吴青箱私下叫来彦英:“彦英,我想烦你给我买一份报纸。”
彦英叫苦连天:“表少爷,您可别折腾我,还报纸,我可不认识什么是报纸,这要是被九爷知道,又是一顿训。”
吴青箱于是道:“不买也罢,那你告诉我,那个罗觉蟾是怎样一个人?”原来他本意并不想要报纸,只想借机问一问罗觉蟾的事情,这样彦英拒绝了他一事,总不好再拒绝第二件。
彦英一怔,随即笑道:“表少爷,您还下个套给我,问就问呗。只是,这罗觉蟾是谁啊?”
吴青箱奇道:“他和你那么熟,你怎么会不知道他是谁?”
彦英莫名所以:“表少爷,您说的到底是谁啊?”
吴青箱四周看一眼,确定严九不在:“就是我被关起来那次,偷偷带我出来那个人!”
彦英恍然大悟:“罗觉蟾……罗觉蟾……”他想了一下,大笑起来,“原来是这么回事,那一位啊,他的老祖可了不得!”
吴青箱奇道:“他到底是谁?”
彦英还要再卖关子,一个老仆匆匆走来:“表少爷,来客了,九爷让您去书房。”
吴青箱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丢下要问的事儿,跟着老仆离开。
这书房吴青箱可不陌生,他在里面足足被关了一个月,一踏进房门,顿觉一阵别扭。可是看到里面坐着的人,他一下子忘了所有不好的回忆,高兴地叫道:“梁兄,你怎么来了?”
严九坐在主位,咳嗽一声。吴青箱赶快收回表情,放缓声音,做个沉肃模样道:“多日未见梁兄,一向可好?”说着飞快行了个礼,抬头时见严九没注意,便扮了个鬼脸。
梁毓忍笑回礼:“吴贤弟客气。”
吴青箱又向严九行礼,严九挥挥手,要他坐下:“我叫你过来,是要你看看梁公子的书法,和人家好好学学。”
梁毓连忙笑道:“九爷太客气了,我这点儿微末伎俩,算得上什么。”
严九道:“梁公子不必谦让,请。”
这时吴青箱也发现,这自来只有账本算盘的书房里,居然多了副颇精致的文房四宝,不由好奇起来。
梁毓笑了笑,于是回身展平桌上的一张宣纸:“九爷,吴贤弟,那我就献丑了。”
他左手按在宣纸上,思量了一下,提笔蘸墨,一挥而就。
梁毓所书乃是行草,字里行间,颇有剑拔弩张,一飞冲天之意。草书本来难认,但他所写的这一首诗实在太过熟悉,吴青箱拼拼凑凑,便也读了出来。
望门投趾思张俭,
直谏陈书愧杜根。
我自横刀向天笑,
去留肝胆两昆仑。
这是谭嗣同先生的临终诗句。
严九的书房墙上原本也挂了这首诗,但严九不擅文学,原来的那张字是请旁人写的,虽也不差,但与梁毓这张字一比,立即便落了下风。
严九站在他身边,不由点了点头。吴青箱则是直接赞道:“好字!”
梁毓道:“见笑。”桌上还有一张宣纸,他以三指按住推过,笑道:“吴兄风采卓然,书法也定然是好的,可否见赐一幅墨宝?”
吴青箱瞬间脸红,原来他惟好西学,实未在毛笔字上下过苦功,这时写出,两相对比,那丢人可就丢大了,只得惭愧道:“我的字很差,你的字写得好,就多写几张吧。”
梁毓一笑,并未强求,展开第二张宣纸,凝思片刻,提笔而写。这一次他所写并非行草,而是笔触工整的楷书,字字端正,因此吴青箱也都识得,那是一首辛弃疾的《贺新郎》。
…………
记当年,只有西窗月。
重进酒,换鸣瑟。事无两样人心别。
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
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
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
看试手,补天裂。
这首词颇长,小楷精细,梁毓的速度也比先前慢了许多,吴青箱随着他笔锋一字字读来,想到当前局势,不由得心潮起伏不已。
梁毓放下笔,解下身后的一个长形包裹,郑重其事地递予严九:“九爷,书法小道,在下前来,乃是因为偶然得到此物,特来还予九爷。”
严九疑惑接过,打开了包裹,一见之下大惊失色:“这是……凤矩剑!”
梁毓微笑:“谭君与王五爷的旧物,自然还是由九爷保管,最为妥当。”
十余年前,谭嗣同携一剑二琴行走京中,戊戌变法之后,他决定以身报国,遂将其中的凤矩剑交予挚友大刀王五,后来王五被八国联军所杀,凤矩剑也不知下落。谁承想,今日竟然在这里见到了它!
严九沉默许久,将凤矩剑置于案上,一揖至地。
自这一次拜访之后,梁毓与严家的来往逐渐多了起来,严九这些年已疏于和外人接触,但他并不阻拦吴青箱与梁毓交往。甚至有时吴青箱与梁毓一同出门,他也没有反对。
进京以来,吴青箱少有年纪相近的朋友,这一下倒是得其所哉。梁毓带他去了东兴楼、陶然亭、琉璃厂、潭柘寺,吴青箱成年之后,第一次来到北方,见江山如画,欢喜之余又不由生出感慨:“这样的大好河山,现在怎么残破到了这个地步!”
梁毓站在他身边叹了一口气:“是啊,这个国家病了,病得太严重了。”
吴青箱猛地转过头:“已经病入膏肓了!”他一伸手,指向路对面一个担着鸟笼的旗人,“比方说这些人,饱食终日,浪费了国家多少钱财,这些旗人早该……”说到这里他忽然醒悟,他和梁毓虽然交情不错,但毕竟相识尚短,这些话贸然说出,实不妥当。
但吴青箱虽未说完,梁毓也能猜出后半句的意思,他没有生气:“我是学佛的人,只懂众生平等,旗人也是人,他们没有生活技能,一朝断了他们的钱粮,你让他们何以谋生?”
吴青箱道:“我汉家江山本就是旗人夺去,今日夺回,最多不过是以彼之道,还自彼身。这有什么错?梁兄,你不也是汉人么?”
梁毓笑道:“我是汉人不假,可是驱除旗人什么的,这和从前天地会喊的口号,又有什么区别?”
吴青箱双眉一轩:“那不一样!”
他正要继续说下去,梁毓却将话题一转:“依你之见,若旗人空耗钱粮,便该将旗人驱除;若一个国家出了问题,又当如何去做?”
吴青箱毫不犹豫地答道:“自然是从根本上治理。”
梁毓叹道:“譬如现在有一个人重病在身,若用虎狼之药,动其根本,这个人只怕性命不保。而一个国家若从根本上动摇,到时分崩离析,又当如何?”
吴青箱觉这类观点十分耳熟,一怔道:“你是立宪派,保皇党?”
早在几年前,立宪派与革命派之争就已开始,立宪派主张实现君主立宪,以较为温和的方式改变政局;革命派则主张索性赶皇帝下台,把满人驱逐出去,建立民主国家。四年前,五大臣出国考察立宪之时,革命党人吴樾就曾采取刺杀行动,只是并未成功。
但梁毓摇摇头:“为何一定要分什么派系,我只是个学佛的人。”
两人谈及时事,仅此一次,之后梁毓便对政治绝口不提。吴青箱常拿他是少林俗家弟子一事打趣,有时开玩笑地叫他“文若居士”或者“梁大法师”,梁毓也不恼,他学识渊博,为人温雅谦退,吴青箱对他十分欣赏,两人由秋至冬,同游数月,交情已然颇为深厚。
吴青箱钦佩梁毓一笔好字,曾央他写个扇面给自己,梁毓笑笑答应,问道:“你想写些什么?”
吴青箱道:“我喜爱你那天给大表哥写的那首词,后几句说得真好,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梁毓笑道:“这个不难。”此时他们正在一家茶馆之中,梁毓向老板借了笔墨,便在吴青箱新买的一把纸扇上题写,笔走龙蛇,一挥而就。他润了一下笔,问道:“不知贤弟表字为何?”
其时人多以表字、别号互称,落款时一般也多落别号,这些天两人交情虽然不差,吴青箱却还真没说过这个,他笑道:“我表字少安,后改为慕良。梁兄写慕良就好。”
梁毓依言而题,题罢他笑问:“贤弟取字慕良,莫非所慕者是留侯张良?”
吴青箱点头道是。梁毓于是道:“留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辅佐汉家成就四百年江山,是了不得的人物,难怪贤弟倾慕。”
吴青箱却摇了摇头:“我慕留侯,不是为此。”
“他敢在少年时于博浪沙刺杀秦皇,杀一独夫而救天下,这是大丈夫的胸襟,我因此敬他。”
梁毓一怔,双眉慢慢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