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月过后,醇王府里再没传出什么消息,柳捕头也不曾来过。京里一时间风平浪静,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严九看吴青箱也算老实,又想总不成一直把人关着,终究还是将他放了出来。只这放出来也是有条件的,吴青箱仍是不能出大门,实在要出去也得跟着严九。吴青箱心下焦急,可他对这位大表哥素来又敬又怕,再说,就算真动起手,他也不是严九的对手。
这一日,严九带吴青箱去东兴楼吃饭,这里是京城有名的饭馆,一道炒生鸡片尤其出色。吴青箱早就听说过这家饭馆的名字,心下雀跃,可是临出门前严九却拿出一样东西,吴青箱一见,脸色登时就不好看了。
原来,那是一条假辫子。
吴青箱皱着眉,不肯戴上,严九冷冷道:“你少给自己找麻烦!”
吴青箱抱怨道:“戴顶大帽子遮着不也一样吗?”
严九道:“戴顶大帽子吃饭不碍眼?要么带,要么别出门。”
吴青箱思量再三,终于还是舍不得难得出门的机会,咬咬牙戴上辫子,又脱下白衬衣,换了一件白秋罗的长衫,这么往院中一站,宛然也是世家子弟的模样。
看了这样一表人才的表弟,严九心里到底还是有几分欢喜。
二人一同出了门,吴青箱见外面天晴日朗,不由深深呼吸,大抵是使力过大的缘故,胸口一阵阵的疼痛,他也不理会,心道:时间真快,原来已是秋天了。
东兴楼建在东华门大街里,是家山东馆子。这里离皇城近,说是楼,其实是三进的四合院,只是房间特高而已。吴青箱远远见到,心中不解,问道:“不是叫楼吗?怎么是平房?”
严九道:“这里离皇城近,盖楼太高,是大不敬。”
吴青箱嗤笑一声:“皇帝有什么了不起。”
严九骤然转身:“住口!”
这句话声音不大,但他语气却极肃杀,一个卖干鲜果子的小贩经过他身边,看到他表情都被吓得一哆嗦,嘴里嘟囔着:“这是怎么了这是……”
吴青箱平日有些怕严九,偏到了这些事上,他不肯让步,倔强地回视过去。
就在这僵持时间,忽听到有人大喊:“马惊了,快跑!”随后就听见身后传来车轮轰鸣之声,拉车的两匹马不知道受了什么惊吓,跑得飞一样快。驾车人面孔吓得雪白,却再控制不住惊马。
卖干鲜果子的小贩正站在马车经过的路上,眼见就要被惊马踏于蹄下。吴青箱大急,他自幼在父母督促下习得家传武功,身手出众,但在此刻,一切花巧招式都用不上。匆忙之下他纵身跃出,抱住那小贩就地一滚,冰盏果子散了一地,马蹄铁几乎碰到他的背,但终究还是逃过了一劫。
小贩惊魂未定,张着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另一边,那辆马车依旧没有停下,严九看到路边的布店,心生一计,他一把扯下挂在外面作为幌子的粗布,叫道:“借用!”
他将粗布在手中一挽,打成套索模样,此刻马车已经又行出数丈,他赶上前去,一挥手甩出粗布套索,恰好套在左边那匹马的前蹄之上。那匹马长嘶一声,又向前奔出数步,但这时粗布已然收紧,这匹马终于跌倒,滑倒在长街之上。
但这时右边那匹马还未停步,严九苦无分身之术,正要放手上前,却见一个人自街边茶馆里抢步而出,一把抓住缰绳,那匹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跃起。但那人手劲奇大,那匹马竟未脱离他的控制,此时马车速度已不似先前,那匹马痛苦地喷着白气,终究还是停了下来。
一场大祸终于消弭,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严九将粗布还与店家,又要赔偿他损失,店主识得是严九爷,又见得方才一幕,哪里肯要。
另一边那小贩也向吴青箱千恩万谢,还不住问恩公姓名,说要回家供个长生牌位,吴青箱摆摆手,又掏了些铜钱递给他,好容易才把人打发走。
他喘口气,忽然有人拍他的肩,吴青箱一转身,却见一个长衫青年笑意盎然地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的却是一条假辫子。
吴青箱哎呀一声,一摸头顶,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急于救人,倒把这个滚落在地。他急忙向严九的方向看过去,好在严九正和那布店店主讲话,并未注意到这一幕。他这才放心,正要道谢,那青年笑着竖指唇边,又摇手,示意他快把辫子带上。
吴青箱于是接过辫子,随便朝头上一扣,青年失笑,伸手替他拨正。
吴青箱有些不好意思,忙道:“多谢多谢!”说完这句,他才反应过来,这青年原来便是方才与严九一同制住惊马之人,于是又由衷赞道:“好身手!”他见这青年一袭长衫,生得儒雅俊美,真是应了“腹有诗书气自华”这句老话,单看外表,实在看不出他竟可力阻惊马,敬佩之外又多了一番结交之意,笑道:“我叫吴青箱,您——怎么称呼?”
这个“您”字他是学说北京话,可毕竟学得不像,舌头硬邦邦地打了个转,那长衫青年笑道:“吴兄,幸会,在下姓梁,名毓,字文若。”
吴青箱正要说话,忽然听到身后严九一声怒喝:“下来!”
严九中年之后,个性尤为内敛,两人同时回首,却见严九站在马车旁边,正指着车上的一个人发火。
起初马车疾驰之时看不清楚,这时几人才见到车上坐的竟是个外国女人,一头黄松松的发,年纪并不很轻,相貌倒生得不错,方才如此惊险,她竟然也没露出多少惊慌之色;在她身边坐的,是个一身西洋打扮的中国男子,用前些年闹义和团时的话说,这人就是个二毛子。
那外国女人看了严九一眼,低低地和那男子说了几句话,那男子便语气平板地道:“依莎贝说,这惊马是她生意上的伙伴作祟,方才的损失她都会赔偿。”他这一开口,吴青箱倒吃了一惊,这不正是前些天偷偷带他出去的罗觉蟾?
严九却不搭理这话,他见罗觉蟾方才与那外国女人说话,动作亲昵,更加恼火,又道:“下来!”
听严九口气是动了真火。罗觉蟾没再说什么,默默从车上爬了下来,手里还拄着一根司的克。只是他虽不曾言语,那动作神情,看着全不是服气的态度。严九按捺不住,一个耳光抽了过去:“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傍外国女人你也干!”
严九愤怒之下,并未控制力道,没想罗觉蟾竟未躲,一道血就顺着他嘴边流了下来。他摇晃一下,也不说话,那根司的克却从他手里滑落,直掉到地上。严九原本心中后悔,看到罗觉蟾这副神情却又止不住气恼:“你……连你老子都不如!”
先前罗觉蟾被打,表情也没什么变化,但严九这句话一出口,他脸色却瞬间变得煞白,两人就这么对面站着。那外国女人听不太懂中国话,只关注着罗觉蟾。吴青箱对这个小表哥还颇有好感,正想上前劝说几句,就听罗觉蟾冷淡地讥笑一声:“表叔,我可不敢比他。”
等等!吴青箱呆掉,他管严九叫表叔?
严九是自家大表哥,这人管严九叫表叔,所以虽然他比自己大了几岁,其实他根本是自己的子侄一辈吧!居然骗了自己一下午!
他不由气恼,迈出的一只脚也收了回去。这时倒是那梁毓出面解围,他笑道:“九爷好本事,这位兄台,您方才可有受伤?”
这句话令严九醒悟过来,此处到底有外人在场,他长叹一声,不再看罗觉蟾,向梁毓拱手道:“失礼了。”
这时那马车上女子轻轻叫了一声“达令”,罗觉蟾回头看她,笑了一笑,随即走到马车前面。那两匹马被严九、梁毓制服,现下已经颇为虚弱,罗觉蟾牵着它们,慢慢地向街道的另一边走去。
那天严九几人最终没有去东兴楼,而是找了个茶馆坐下。严九心情郁郁,反倒是吴青箱与梁毓交谈为多。吴青箱在南方长大,素来偏向西学,总觉得那些研究国学的人不过是些腐儒。可今日见了梁毓,却觉他个性开通,态度温文,不由暗想:好国学之人若是都像他这样,倒也不算坏。
梁毓一厢与吴青箱交谈,一厢又为严九倒了一杯茶,劝道:“九爷,三千大千世界烦恼本多,何必挂住一事一人,再说方才那位兄台可能只是一时冲动,日后他明白过来,自然会悔过。”
严九并不认同这话,但他也不多说,只问道:“梁公子,我看你像个读书人,没想到手底功夫也硬得很。”
梁毓一笑,大方回答:“我原是少林俗家弟子,因此会一点粗浅武艺。九爷面前,怎敢妄谈功夫二字。”
严九看他一眼,左掌倏出,袭向梁毓肩胛。这一招来得突然,梁毓却不动声色,右手画个半圆,轻悄地化去了严九的进攻,随即收势,并未借机还手。
严九也没有尽全力,一招过后,他收手端起茶杯,道:“好俊的拈花指,现在肯练这个的人不多了。”
梁毓笑了笑,没说什么。
吴青箱对梁毓会功夫这件事并不惊讶,惊讶的是这儒雅书生竟出身少林,他好奇问道:“那你学不学佛经?”
梁毓笑道:“练武是外物,佛学乃是根本,自然学过。”
吴青箱抓了抓头,实在想象不能,又问:“那你也吃素,也念经?”这话问得已经有些没礼貌,但梁毓气质温和可亲,他不自觉便问出了口。
严九喝道:“青箱!”梁毓却并不介意,笑道:“我不吃素,但不会无谓杀生;我也读过经书,却也没有每日做早晚功课。佛法讲众生平等,讲悲悯众生,我心里觉得,若有悲悯之意,改善社会方是关键。”
这后面两句正中吴青箱的心思,他有心发表一番议论,却见梁毓看着严九又道:“九爷对此应不陌生,当年的谭嗣同君曾从杨文会居士学佛,那也是一位大智慧的人物。”
严九面上肌肉一紧,半晌方道:“谭大爷,那确是了不起的人。”
吴青箱隐约听过大表哥当年和谭嗣同、大刀王五等人的故事,他见两人间气氛变得肃穆,也不欲引起严九情怀,便低头喝茶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