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统元年,北京城。
这是盛夏将尽的时候,天气格外的热,外面仿佛下了火一样。大正午的天儿,一个人长袍马褂穿得齐齐整整,走在北京城的大街上。
这人面貌生得平平常常,普普通通,掉到人堆里想找出来都不容易。他穿大街,绕小巷,经过一座青石牌坊,来到一条胡同尽头,一所宅院前面。单看大门,这所宅院无甚特别,那人却十分谨慎,先整理一下衣襟,这才抬手叩响门环。
一个穿蓝布大褂的年轻人探头出来,看见他时吓了一跳:“哟,柳爷,怎么是您啊!”
那人拱拱手:“客气,九爷在家吗?柳云有事拜访。”
这人口气谦逊,但他亲身前来拜访,必定是有大事,那年轻人不敢耽搁,道:“柳爷,您先请进来,九爷在后面纳凉,我这就去叫他。”
柳云道:“有劳了。”
这一进前厅的长方大院,顿觉凉爽了不少。老北京的房子讲究的是冬暖夏凉,筒瓦顶,砖墙厚,日头晒都晒不透,加上后院里种了参天的大树,比在街上那是要舒服多了。柳云抹一把汗,见院子两侧摆了十几口大缸,里面种了荷花,香气袭人,不由怅然。
十余年前,他也曾来过这里,那时这里摆放着的是练功用的石墩、石锁、木桩等物,眼中所见是拳脚挥洒,耳边所闻是呼喝之声,如今却已人是物非。
柳云不及感慨,却听得身后传来一个稳稳的脚步声,他转过身来,见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走近,此人太阳穴高高鼓起,正是内家高手的模样;但其神态寥落,却又与一般江湖人的神气大相径庭。柳云急忙拱手:“九爷。”
那人回了一礼:“不敢当,柳捕头到此有何贵干?”
这中年人姓严,排行第九,是京城里有名的一号人物。
严九乃是旧京城子弟,为人任侠,交游广阔,当年的大刀王五和他也颇有交情,北京城三教九流里吆喝一声,谁不知道东门的严九爷!但他这些年深居简出,已然不甚理江湖事。
柳云见他一开口便点出自己的身份,不觉微有尴尬,道:“不敢当,这次原有一事,想借助九爷的人脉和威名查探一二。”
严九摇头道:“我老了,这些年也不理会外面的事,只怕爱莫能助。”
他也不问是什么事,一开口便先回绝,但这种反应也在柳云意料之内。柳云忙道:“九爷,我这次来不是为了查案,只是想向您老请教。”
此刻他身上穿的确实是便服,神态又谦逊,严九点了点头,虽没说什么,但似乎也没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意思。柳云便道:“九爷,昨日里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事至今还没人得知……”他走近几步,低声道:“摄政王昨晚遇刺了!这消息一直盖着,还没往外传。”
严九一怔,随即不由大惊:“当真?!”
这是何等大事,岂可轻忽,柳云神色凝重,点了点头。
这摄政王载沣乃是宣统皇帝溥仪的生父,小皇帝今年四岁,摄政王才是这个帝国真正的统治者,何人如此胆大,竟然刺杀于他?严九问道:“什么人干的?摄政王现在如何?”
柳云摇摇头:“不知道,摄政王倒是没出事。九爷,你老是九城里的领袖,今朝我来,就是来请托您老的。”
这下严九也不由慎重起来,他背着手,来回踱了几个圈子,终于抬首道:“这是大事,我会留意。”
严九爷说一句“我会留意”,那不是随便的一句话。柳云来这里本也为了借助严九人脉,得此一诺,来此目的达到大半。临行前,他不合多了一句嘴:“九爷,这件事,您真的也是第一次听说?”
他的本意是说以严九的身份,消息毕竟比旁人灵通。严九脸色瞬间一冷,柳云失悔,急忙告辞离开。
然而走在大街上,柳云却不免想道:方才那句话也平常,严九的反应为何如此之大?
严九在院子中又踱了几个圈子,“啪”地一掌拍到了荷花缸上。那厚重的缸身上霎时多了一道裂纹,细小的水流直渗出来,他却不曾多看一眼,转身便去了东厢房。
看家具布置,这里似乎是个书房,但严九并非读书人,书架上放的是账本而非书本,桌上也没有笔墨纸砚等物,止墙上挂了张条幅,上面写了一首诗。
望门投趾思张俭,
直谏陈书愧杜根。
我自横刀向天笑,
去留肝胆两昆仑。
严九进门先看到这首诗,不由叹了一口气。
在这张条幅下设了一张榻,榻上半坐半卧着一个眉目秀逸的年轻人,虽然是夏日,他身上却还搭着一张薄被,脸色苍白。但他最惹人注目之处,却不在他的脸色,而是这年轻人的头上,居然没有辫子。
当时在南方一些省份,也有留西式发型的留学生,但毕竟是少数,在北方更是少之又少,这年轻人在天子脚下竟然如此,实在是胆大之极。再看他身上,穿的也是制式的白衬衣,右臂上缠了厚厚的一圈绷带。
那年轻人看他进来,支起身体,叫了一声“大表哥”。
严九皱了眉:“青箱,你和我说实话,昨天晚上你去了哪里?”
这年轻人吴青箱是严九的表弟,最近才从南方过来。他听严九这般问,脸色一变:“大表哥,不是说这事不问了吗。”
严九面沉似水:“别的事我不问,你昨晚儿是不是去了醇王府?”
醇王便是摄政王,吴青箱怔住,过了半晌才道:“大表哥,这件事你不必问,我不能说。”
严九大了他近二十岁,对这个小表弟的个性十分了解,知他从小就性子倔强,逼问也是无用,便道:“好,我只告诉你,今天柳云捕头来了这里问消息,你要知京城捕头,天下第一,柳云的本事不是虚的。这几日你就在书房里待着,不准出门。”说着他转身出门,将书房反锁。又叫来一名老仆,责令他看守书房。
这名老仆是严家的老人,身上也有功夫,吴青箱哭笑不得,叫道:“大表哥,你不能这么关我一辈子!”
严九头也不回:“那先关你两个月。”
关两个月也不是好玩的,吴青箱急了,趴着窗户喊:“真关我?你当年也支持……”
下半句没说完,严九早走了,那名老仆笑得见牙不见眼:“表少爷,进屋吧。”
严九不愧是当年大刀王五的兄弟,京城里一号人物,说一句顶一句,说关两个月就两个月,少一天都不成。这几日连饮食都是仆人送来,吴青箱硬是一步出不得书房。
关了一个多月,吴青箱的外伤好得差不多了,他身上也是有家传武功的,但守门那老仆是严家旧人,身手不凡。吴青箱硬闯不得,偷溜亦是无法,只得天天在书房里打转,这十几天关下来,他都能算出里面能横走几步,竖走几步了。
这一天中午,那老仆家里有事,暂且离开,先前为柳云开过门那青年笑嘻嘻地走来,手里端着食盒,敲了敲窗子。
吴青箱知道这青年是严九的弟子彦英,性格原是很和气的,心道总算来了一个机会,便开窗接了食盒,低声道:“彦英,你放我出来一会儿好不好?”
彦英道:“这我可不敢,九爷知道,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吴青箱急道:“我又没说出门,就在院子里走走还不成?”
彦英笑嘻嘻地道:“九爷说了,表少爷玩性重,出了书房门没准就想出大院门,这责任,我可担不起。”
吴青箱头疼之极,他忽然想到自己有一只金笔,彦英素来喜爱,于是自衬衣口袋上拔下:“这个给你,你放我出来一会儿成不成?”
这一下彦英也不免心动,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表少爷,您就别难为我了。”说着递转身就要走。
吴青箱拿着金笔站在窗边。院子里红的黄的大片花儿开得正好,几只蜜蜂儿嗡嗡叫着,这般的姹紫嫣红,偏他就是出不去。
他正发呆,一只手忽然自斜刺里伸出来,抢过那支金笔:“哟,这玩意儿好,你给我吧,我带你出去。”
吴青箱吓了一跳,抬头看见一个素未谋面之人。这人眉眼细长,面色青白,眼睛下面深深的两道青痕,一身衣服尤其特别,做的是长衫款式,料子却十分稀奇,乃是以洋人做西服的花呢裁剪而成。吴青箱心道:这个天气他穿这么一身,也不怕热。又见此人外表是个寻时髦的纨绔子弟模样,但举手投足间,显见又是京城旧子弟的派头,心中不由奇怪:“这人到底是谁?”
那人顺手把金笔插到长衫衣领上,花呢料子本来挺括,配那金笔倒也合适,又笑道:“我带你出去。”
吴青箱一时间也顾不得自己压根儿没见过此人,喜道:“好!”说完了他又疑惑:“你没钥匙,怎么开门?再说彦英还在外面,被他发现告诉大表哥如何是好?”
那人笑道:“都交待在我身上。还有,你大表哥出门了,不必怕他。”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一根铁丝,三扭两捅,不知怎么一弄,门锁啪的一声就开了。
那人拉开书房大门,吴青箱一时间几乎没法相信自己的好运,他试探着迈出一条腿,又往后缩了一下,那人笑道:“没事的。”
他这句话声音不小,彦英从游廊里探了个脑袋出来,见到是他,笑了一笑,竟把头缩了回去。
吴青箱看他似与严家人十分熟稔,心下好奇:“你是谁?”
那人笑道:“我是你小表哥,叫罗觉蟾。”
吴青箱不记得自己有这样一位亲戚,但他家是京中大族,人口众多,有不识得的亲属也是常事,虽然他看这人一身装扮有些不顺眼,还是规规矩矩叫了一声“小表哥”。
罗觉蟾一乐:“小表弟哟,你想去哪儿?不过你大表哥晚上就回来,去太远的地方可不成。”
其实吴青箱也就是憋久了想出门,他到京几天就被严九关起来了,许多地方都未曾去过,一时也想不到该去哪里,便道:“我也不知道,你是京城人吧,你说去哪儿好?”
罗觉蟾笑道:“八大胡同怎么样?”说着哼了两句五更小调,“一呀更里月亮出头,二呀更里月亮照花楼……”
吴青箱吓一跳,他尚未娶亲,对男女之事更是十分腼腆,急忙道:“我不去!”
罗觉蟾上前一步,笑得不怀好意:“我说,你不是没碰过女人吧?”
吴青箱脸红了:“关你什么事,总之那种地方我不去。”
罗觉蟾大笑:“真是个雏儿,看你像个念书人,算了,我带你去琉璃厂吧。”
这人俗起来窑子里的小调也能唱上几个,要说雅,倒也颇为雅致,他不知从哪儿找了件长衫给吴青箱,又找了顶大帽挡住短发,当真带吴青箱逛了一下午的琉璃厂。他和各家老板都颇为熟悉,说起古玩字画也头头是道。吴青箱不大懂这些,只买了几套小说回来,心想至少剩下半月也有事可做。
未至傍晚,罗觉蟾便将吴青箱送回书房,门锁一落,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吴青箱满口道谢,罗觉蟾却道:“别和严九提我。”说罢径自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