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洋流漂浮,随海浪翻涌,水母被整个海洋的巨大威力拉来扯去,漂流在潮汐的深渊之中,被光线照亮,被黑暗穿透。漂浮,翻涌,拉扯,从某个地方到某个地方,在深海里没有界限,只有远和近、高和低,水母飘来荡去,摇摆不定;它体内发出轻微而快速的脉动,正如这受月球引力驱动的大海那每日跳动的巨大脉搏。飘来荡去,摇摆不定,脉动不止,这最脆弱、最虚幻的生物用整个大海的狂暴与力量来保护自己,将自己的生死、去留与意愿尽数交付与它。
难以攻破的陆地却在此处崛起。砾石暗礁与岩石峭壁露出水面,光秃秃地暴露在空气中,那是干燥而可怕的外层空间,光辉灿烂、变化无常,它在那里无法生存。然而就在这时,洋流误导了它,海浪背叛了它,它们打破自己无尽的循环,一跃而起,在泡沫中撞上岩石与空气,在巨大的声响中粉身碎骨……
在白昼的干燥沙滩上,这原本只能随波逐流的生物会做什么?每天早上醒来时,意识会做什么?
他的眼皮被烧掉了,所以没法闭上眼睛,光线仿佛直射进大脑,火烧火燎。他也没法转过头去,因为掉落下来的一块块混凝土压在他身上,其中伸出的钢筋像台钳一样将他的脑袋夹住了。这些被挪走之后,他才又能动弹。他坐了起来,身下是水泥台阶,台阶的细小裂缝中长出一株蒲公英,就开放在他手边。过了片刻,他站起身,可刚一站起来就觉得恶心得要命,他知道这是辐射病。房门离他只有两英尺 远,那张气垫床充满气后就占去半间屋子了。他来到门口,打开门走了出去。门外的走廊上铺着油毡,一眼望不到头,微微起伏,绵延数英里 ,男洗手间就在很远很远处的下方。他向那里走去,想要扶着墙,然而没有东西可扶,墙壁变成了地板。
“放轻松,别紧张。”
电梯守卫的脸就像一盏纸灯笼挂在他头顶,脸色苍白,满头白发。
“是辐射病。”他说。但是曼尼似乎没听懂,只是说道:“慢慢来。”
他回到屋里躺在床上。
“你喝醉了?”
“没有。”
“嗑药嗑多了?”
“恶心。”
“你在吃什么药?”
“找不到合适的药。”他说。他原本想锁上门,不让梦进来,可是没有一把钥匙适合这把锁。
“医生从十五楼上来了。”曼尼说道。透过海浪的轰鸣,他的声音很微弱。
他挣扎着,想要呼吸。一个陌生人坐在床上望着他,手里拿着一支皮下注射器。
“这就对了。”陌生人说,“他会清醒过来的。感觉糟透了?别着急。你当然应该感觉糟糕。这些药都是一起吃的?”他亮出从自动售药机买的七个塑料膜小包装。“大量巴比妥类药物和右旋安非他命,还是混在一起吃的。你想对自己做什么?”
虽然呼吸困难,但他已经不恶心了,只是一点力气都没有。
“开药日期全都是这个礼拜。”医生继续说道——这小伙子扎了个棕色的马尾辫,满口坏牙,“这就意味着你不是全部用自己的购药卡买的,所以我要报告你借用了别人的卡。我也不想这样,可是你瞧,我是受命而来,别无选择。不过别担心,买这些药还构不成重罪,你将收到一份通知,让你去警察局报到,他们会送你去医学院或是地区诊所进行检查,然后把你转给医学博士或者心理医生接受VTT治疗,也就是自愿治疗。我已经用你的身份证替你填了表,现在我需要知道,你服用这些超过个人配给量的药物有多久了?”
“几个月。”
医生将一张纸放在膝上潦草地写着。
“你是找谁借的购药卡?”
“朋友。”
“我得知道名字。”
过了一会儿,医生又说道:“至少说一个名字吧。就是走个形式。不会让他们惹上麻烦的,你瞧,只是会被警察训斥一顿而已,卫生、教育与福利部将在未来一年持续核查他们的购药卡。就是走个形式。一个名字就好。”
“我不能说。他们是想帮我。”
“听着,如果你不肯提供姓名,那就是在反抗,要么进监狱,要么会立刻被送进收容机构接受强制治疗。他们要是想查,反正也能通过自动售药机的记录追踪到卡号,你说了只是给他们节省时间而已。好了,就告诉我一个名字吧。”
他用双臂遮住脸,挡住刺眼难耐的光线,说道:“我不能说。我做不到。我需要帮助。”
“他借了我的卡。”电梯守卫说,“没错。曼尼·阿伦斯,247-602-6023。”医生拿笔涂涂写写。
“我没用过你的卡。”
“那就迷惑他们一下。他们不会去查的。人们总是用别人的购药卡,他们查不了。我把卡借给别人,自己再用别人的卡,一直都是这样。像这种该受训斥的事情我干过一大堆。他们都不知道。我吃的那些药,卫生、教育与福利部连听都没听过。你以前没有上过钩。放轻松,乔治。”
“我做不到。”他说,这话的意思是,他不能让曼尼为他撒谎,也没法阻止他为他撒谎,不能放轻松,也没法继续下去。
“再过两三个钟头,你就会感觉好一些。”医生说,“不过今天别出门。反正市中心的交通也全部瘫痪了,地铁司机们想再来一次罢工,国民警卫队试图运行地铁列车,新闻里说都乱成一锅粥了。待在家里吧。我得走了,走着去上班,该死,得从这儿走到麦克亚当大街的州住房综合楼,要走十分钟呢。”他站起身,床随之颠簸了一下。“你知道吗?单单在那栋综合楼里,就有两百六十个孩子患有恶性营养不良。他们全都来自低收入家庭或是领救济金的家庭,没法获取蛋白质。那么关于这一点,我到底该怎么办呢?我已经提交了五份不同的申请表,为这些孩子申请最低限度的蛋白质配给量,可是他们不肯给,都是官僚作风,借口一大堆。他们一直跟我说,领救济金的人能买得起足够的食物。确实能买得起,但如果买不到食物可怎么办?啊,见鬼去吧。我去给他们注射维生素C,试着假装他们没有饿肚子,只是得了坏血病……”
门关上了。曼尼在医生刚才坐的地方坐下来,床又颠了一下。有一股淡淡的气味,甜丝丝的,像是刚刚割过的青草香。他闭着眼睛,黑暗中雾气四起,曼尼的声音远远传来:“活着不是很好吗?”
天门者,无有也。
——《庄子·杂篇·庚桑楚第二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