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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9-06
▶ Hi Jane,
几天前我才从里约回来。这次给你讲三个简单的小故事,它们回答了一个困惑我已久的问题。
“我周末去海滩待了一天。”Joao,我的里约朋友说。“在海滩你都干吗啊?”我疑惑地问。
他看着我仿佛在看天外来客:“在海滩待着啊!”
后来我非要他说具体做了什么,他也就答:“正面躺着,翻身躺着。下水游一下,然后回来继续躺着。”
忙碌惯了,也极适应凡事计划周全的我终于也决定去海滩了,于是头天晚上开始准备:没读完的报纸,薄厚适中、适合躺着翻的杂志,iPad就不带了(会烤坏,而且一不小心没拿住砸到脸上也不好),防晒用品、浴巾、防水耳机,还有日常用的音效比防水那对更好的耳机……就这样安全感爆棚地收拾好一大包后,我觉得可以去海滩了。
Joao看到我吓了一跳,以为我收拾好东西准备回京了。我看到他也内心一惊——他,只戴了一副墨镜!在海滩上,我俩完全不一样:我开始“搭建”一个沙滩行宫,而他就直接躺在了那儿。“嘿嘿,沙滩巾忘带了。”除了物理位置在海滩上,我的其他行为仿佛在北京:一会儿忙着看书、听选好的沙滩夏日风音乐,一会儿看微信回语音,当然也不忘了腾时间看海发呆……12345……而巴西帅哥全程就只是安静地躺着。
在北京,可能因为习惯了时间被填满、充分利用,所以,即使在美好的海滩旁,我也继续着自己的轨迹,顺势“享受”着海滩。我看书听歌也挺开心的,也晒黑了,可我内心更向往那个什么都不准备,就无忧无虑地闲待在海边的状态。这真是一种完全不一样的心境啊……
我仍然搞不懂,他都在做什么呢?!
我找了英国导演Jamie帮我在里约拍片。Jamie的老婆Camila是巴西人,每年有大半年时间都住在开车4小时才能到达里约的天堂小镇Paraty(帕拉蒂)。依山傍水的Paraty小而美且与世无争,有着保存完好的石板路和葡式建筑。Jamie和Camila过去玩后就爱上了那里,来了几次后就决定住下。他们喜欢工业设计风格,就干脆找来两个集装箱在林间的一块巨石上建家。英国男人爱动手的优秀传统也派上用场,这两年Jamie敲敲打打,不但把自己的小家建得很好,还建了可以供朋友居住或当Airbnb(民宿)用的客房,一旁还有个可以自给自足的小菜园,热带雨林和潺潺溪水就是他们的后院。“猴子来了,我们就喂它们香蕉,但这样做可能不太好,它们肯定在想集装箱里都是香蕉……”
随性的巴西似乎是井井有条的英国的对立面。每个社会中都存在两种外国人:选择融入的和拒绝融入的。Jamie是前者,他不但说葡语,似乎连性格也受到巴西环境的影响——不太会跟陌生人随意攀谈的英国人在巴西到处跟人瞎聊。“巴西人就是这样随意,所以我也这样。”
他的脸也跟巴西人一样,经常是晒伤状态,一问果然是周末又去海滩了。我还是那个老问题:“你去海滩做什么啊?”
他也一脸惊讶:“晒啊,要知道,晒也是门功夫,要晒得均匀……”跟Jamie相处一周,我感觉在巴西的生活让他放松很多,他的三观我也很认同。没有较真,不穿西服,没有竞争,不问世事,Paraty丛林小屋其实就是Jamie生活中的海滩,这片独特的“海滩”重新塑造了他的生活、性格、人生观。而这距离他从前的生活不过是几小时飞机而已。
在里约工作很忙,要飞之前,我才真正有空跑到马路对面的沙滩。我坐在沙滩上,满是羡慕地看着海滩上的各种人:放风筝的小孩、跑步的帅哥、“晒成肉泥”的美女。突然有个老人走过来跟我聊天,看似当地人的他居然操着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来自费城的Bill做了三十几年会计,没妻子,没儿女,退休之后就到了这片海滩。他就这样一直在海滩的第73号岗亭跟当地人一起推销可租赁的沙滩椅。
“你为什么来海滩呢?”我看着他完全晒黑的肤色觉得很奇怪。“我工作时来巴西玩儿,那时这里很便宜,风景迷人,是我无聊工作中的慰藉,后来又在海滩上遇到了一个喜欢的人……”我没有继续问下去,因为我完全理解他的选择。虽然在外人眼里,很难理解一个退休的美国老人在海滩上跟一帮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做几乎苦力一样的工作,但对Bill来说,这片海滩就是他多年的希望和生活寄托,是他的乌托邦,而退休后回归这里也是很好的选择。可那些看似年轻时无法得到的,难道非得要等到暮年才能实现?
我就这样在海滩出神,坐到不得不走了才不舍地离去。去机场的路上,看着里约绵延不断的海滩我仍然在想那个问题:这些人为什么来海滩呢?Joao、Jamie和Bill各自的海滩都找到了,而我的在哪儿呢?我要去海滩做什么呢?生活中,我又想要什么呢?
你说呢,Jane?
From City,Not Beach,
SSS
在海边,看书听歌也挺开心的,也晒黑了,可我内心更向往那个什么都不准备,就无忧无虑地闲待在海边的状态。
▶ Hi SSS,
收到你这封信的时候,我刚跟白白吃完泰国菜。饭后脑子里的东西“突突突”地往外冒,特别想写点什么。而我想写的,正好可以完全回应你问的“你说呢,Jane?”。
白白是我的新朋友,我见过她三次,一次在加州,她公司的总部;一次在北京,她公司在北京的办公室;第三次我俩约了饭。白白还是穿着Marimekko(芬兰品牌)出现,我说:“我特别喜欢Marimekko!”白白扯着身上的蓝色Marimekko说:“我也是!不过这件是我的睡衣!”1993年出生的白白,浑身有一股年轻女孩少有的沉静淡然气质,但又不乏元气少女的活力,她几乎比我高出一个头,肤色非常健康,背着一个布包,穿着夹脚拖鞋,说午饭后要去太庙做千人瑜伽。
我和白白之前在旧金山一起吃过一次饭,那晚还有很多人,白白就坐在我旁边,话不多,但很有存在感,她的那种安静并不是羞涩和冷淡。她是那种在我看来聪明又不外露的人,外表平静,脑子转得很快,眼神里丝毫没有年轻女孩的局促和慌张。她在英格兰北部念的高中和本科,学的还是政治。她时常展开长长的手臂,伸一个大懒腰,或忽然做个鬼脸,十足健朗少女的模样。
我们坐在泰国餐厅里,发现想吃很多种主食,面、三明治、春卷、肉饼……于是我们一口气把这些都点了。白白咬着三明治说下个月要去缅甸,参加一次retreat(灵修),全程要静默的那种。我问她:“是像《饭祷爱》里Liz那样在胸口别一个标志的那种吗?”白白说:“是啊!好几天不开口说话不知道会怎么样,而且,不能用手机,连书都不能看,只能静静待着!不知道能不能坚持下来。”我说:“可能会比较难受,你看电影里那个一开始silent的女士,灵修结束之后不就成了话痨吗?”白白点点头说:“我试试。”
白白在英格兰北部度过了高中和大学时光。她说,她那个小镇依然还是100年前的英国,穿着长袍在学校的食堂吃饭,跟《哈利·波特》里的场景差不多。我跟她说,在英格兰北部度过少女时代的女孩应该可以忍受好几天的silent。像白白这样特别年轻的女孩子想着去灵修的,的确不多见,大概是北英格兰气息尚存于体内,需要从北京上海这样嘈杂的大都市里出走,清空脑袋里积聚的各种时间表和日程安排,去过几天“不知时光流淌,山中日月长”的日子。
两个月前,我买了本Kinfolk(知名的生活方式杂志)特辑,杂志收录了全球35个创意人的家。在描述具体的设计方案之前,都会有一篇小文章,阐述创意人对空间以及家的温柔理解和探寻。有一篇文章叫A Room with a View(《一间看得见风景的房间》),读过之后,印象尤为深刻。这篇的作者是Nikaela Marie Peters,文章大意为:7年前,作者住在一个没有网络的公寓里,翻盖手机还只能打电话和发140字短信。她每天站在窗口凝视着一条熙熙攘攘的街道:“我喝咖啡,偶尔抽支烟,对健康来说,这两个习惯也许不好,但在某些情况下,对灵魂健康倒是大有裨益。”
“心智在它自己创造出的海洋里漂流,这远比跟着一串超链接游荡有趣得多。若是让我把那几年的生活跟现在比,一个巨大的损失便是那些我花费在‘无所事事’上的时间,再也没有了。放空自己,什么也不做,这是神祇和婴儿的专利——伟大的艺术作品、哲学思想和科学创见,都从空无一物中诞生。无论是对个人福祉还是社会文化,‘无所事事’的习惯有着无与伦比的重要性。适度的闲散远非懒惰,它是灵魂的大本营。在做计划、谈恋爱、讲故事和采取行动前,我们是闲散无事的。学习之前,我们在观察;做事之前,我们在做梦;玩乐之前,我们在想象。闲散的脑袋是清醒的,但不受约束、自由自在,从一个念头漂移到另一个,从可能成立的理论漫步到可能存在的事实。”
白白对我说起她的灵修之旅时,我跟她复述了这篇文章里的观点。赛赛,你在信里提及的,你搞不懂的“他们在做什么呢”也许可以用这篇文章里的语句来回答:
“我们多久没有放空心思,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儿了?多久没有像梭罗建议的那样,没有任何计划,也不预设任何目的地,全然活在当下,无牵无挂地散会儿步呢?试想,一个独处的人,没有埋头看报纸、打电脑或玩手机,只是安静坐着,任心思自由飘远——这是多么罕见的画面啊!”
“生产力并不是充分利用时间的唯一衡量标准。那些最重要的科学创想和发明都是经过了多年的闲散和貌似徒劳的推演之后,在出其不意之时‘妙手偶得’的。”
这些话,对我这样不喜欢做计划、习惯性灵魂发散的人来说,有种奇妙的慰藉。我想,我之所以喜欢白白,大概是因为她身上那种闲散、安然的气质。虽然她比我小一轮,我依然愿意在周末的中午跟她吃很多主食,然后漫无目的地聊聊北英格兰。
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并不是很喜欢做计划。开个公众号,大半个月都不更新,连写小说都是不列提纲的,我无法让写作成为自己的任务或功课,因此,很多东西都在脑子里盘旋,待时机合适时才落入笔端。前几天,我的手机忽然坏了,换了一部旧的iPhone 5,我站在太阳底下给白白打电话,可能是因为受了热,整个手机的面板忽然就变形拱了起来,可以直接看到里面亮着诡异光的零部件。我跟白白说,手机坏了很麻烦,但其实也没有什么东西非要存下来。白白说:“你别按那个面板了。”然后我把变形的手机扔在一边,开始全心全意地吃主食。
你说的那种“安全感”,我也理解。现代人嘛,特别是有能力的人,总被各种各样的日程和社交推着走,尤其是我们亚洲人,从小便有紧迫的竞争感,不干点什么,纯虚度光阴,就会有愧疚感。然而,就像你,就像白白, 我们都需要一个稍被人凝视的时刻,一扇能看见熙熙攘攘街道的玻璃窗,或者一片海滩。 好像Nikaela引用过哲学家兼修士托马斯·阿奎那的话:“应当有人终生致力于静观深思,这对人类社会的完美十分必要。”
你说呢,赛赛?
期待看到你什么都不做,只是在海滩上发呆这个罕见画面的
Jane
接受世界和生活的变故,并在变故中找到新的志趣,
肉身受困而精神依然在遨游,
其实是天赋异禀的旅行者的幸运份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