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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菜市场找你

她前面站着一个人

天空略显阴沉。很明显,昨晚没睡好,有起床气。

红绿灯路口。四个角落,都站满人,互相打量着,如亲人隔岸对望。忽然有人大喊起来。一声接着一声。所有人扭转头去。有人左转,有人右转,有人回头,有人踮脚,聚焦于一个中年妇女。胖胖的,黑面孔,头发倒梳得整齐,还有齐眉刘海。她手中捏着自行车把,仿佛提着山羊的两只角。自行车前轮抬起,如一只羊被拎到空中。

她大声斥责着,青筋在额头上一蹦一蹦,似乎对面站着一个人。那个人只有她自己看得到。她嗓音沙哑,中原口音,愤怒已极。对方不还嘴。表情嘛,应该是低着头,脚在地上搓来搓去。

有人嘀咕,她是精神病,天天这样。只骂街,不伤人。

绿灯亮起,行人开始移动,都躲她远远的。手中的布兜子和塑料袋盛满蔬菜,控制不住下坠,成群结队,一晃一晃,在逐渐明朗的晨光中动荡。

她前面留出一块空地。被训斥的那个人始终没走,看不清那个人手里是否也拎着菜。

溪水奔

菜市场内,海水一样波浪翻滚。市场外,周边的喧闹如溪流与江河,跑来,汇集,汹涌。

各种品牌的电单车和自行车以整齐的姿势混杂在一起,车把互相插入对方的身体,似拥抱,似扭打,似推离。

人群进进出出,若电影中魅影重重,电喇叭鼓噪恰如画外音。男男女女都下意识踩着喇叭的节拍。铁皮房门口,纸壳子上歪歪扭扭地写着:香水菠萝五元一个!电喇叭不断用粤语喊着“香水菠萝闷一个”,“闷”字好像使了很大劲,从嗓子底部蹦出来的。问本地人,“五元”其实是“五文”,发音似“闷”,颇具古意。

它旁边是一个卖蟑螂药的,自行车把上挂几个大塑料袋子,里面塞满小袋包装的蟑螂药。后座上一鼓鼓囊囊的军用皮包,亦蟑螂药。与“菠萝”比起来,配备的电喇叭明显小了一个音韵,似乎底气不足,但也急促而连贯,“当天死老鼠,三天灭蟑螂,它不死我死,它不死我死”。无数次重复,中间不停歇,我都担心他一口气上不来,活活憋死。幸亏放的是录音。如果雇一个人站在那儿喊,一天给八百块钱也不干,太枯燥乏味。一个人做一件事,终究要有兴趣。哪怕是小生意。小贩坐在旁边一个马扎上刷手机,后脖子上方一块长长的横肉,时不时突然抖动一下。

打游击的水果商贩推着平板车,上面都是应季水果:菠萝蜜、香瓜、哈密瓜、橘子、甘蔗、芦柑……东张西望,眼神迷茫。你瞅他一眼,他的眼神立刻活起来,似问,要买吗?你扭头走过去,他跌回迷茫。

市场门口都会有几个保安,穿着深黑色的制服。这些安全员收入都不高,却扮演着“保一方平安”的角色。他们常常夹着烟,偷偷抽一口。他们和那些摊贩一样,对所有行人和司机也是一口一个“老板”。

“老板,请把车开走,不要挡在这里。”

他们头顶挂着各种宣传布条:“严禁活禽进入市场”,“打造风清气正的营商环境”,“让有序成为一种常态,让安全成为一种习惯”……

那些字仿佛挂了一千年。各色人等或站或坐,仿佛陪了一千年。豆腐传奇他只在菜市场门口站着,没机会入场。此前听家人提到他,可惜缘悭一面。今日终于见到了他。

他上穿红色毛衣,下穿迷彩裤,都很陈旧,白色回力鞋被积水浸湿,使得下半截颜色深,上半截浅。这种穿着,可用“稀里糊涂”概括。四五位老太太围在他身边,如茶碗配茶壶般妥帖,换作妖娆淑女就不搭。大家吵吵嚷嚷,有的说要一块儿,有的说要两块儿。他以手中小刀切一下,插入底部,掂起来,豆腐在刀片上颤颤悠悠,“刷”地丢进塑料袋里,撞得袋子跟着晃起来。一股浓浓的豆香在空气中翻滚,升腾,漫延。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提一下鼻子。

这块豆腐拎回家去,可以蘸酱、白嘴吃,可以煲汤、炖肉。麻婆豆腐、皮蛋拌豆腐、鸡蛋蒸豆腐、肉碎豆腐……群殴也好,单打独斗也罢,豆腐拿得起放得下。上川市场门口这个“卖豆腐的”,已成附近居民的传奇。

他每天只卖两板豆腐,长则一两个小时,短则十五分钟,卖完便回家。来晚了的老太太会问旁边其他摊贩:“走了?”“走啦!”彼此心照不宣。

待价而活既是市场规则,也是生活准则

没人关注他住在哪里,一个月租房的费用是多少钱;他的豆腐怎么做出来的,成本多少;他家中都有什么人,孩子上没上学,双亲是否健在。甚至没人关注他的口音。攀老乡也没用,明码标价,不会给你打折。他们只知道,他的豆腐好吃。“好吃”两个字有无限外延,曰技巧,曰敬业,曰忠厚,曰规矩,曰坚守。非一言可以概括。

他是老天爷派来的。城市里的每个人都是老天爷派来的。让别人的生活更舒适,让自己的生活更富足。

走过几个菜市场,门口差不多都有类似传奇。或者是卖酥饼的,或者是豆花(北方人称为豆腐脑),或者是油条、烧饼。经年累月,守着这一成不变的产品,保持着一成不变的质地,与购买者的日常持之以恒地摩擦、摩擦,直至形成深刻印痕,留下特殊标记。那些人回望自己的童年和少年,回望自己的爱情,回望自己的事业升降,角落里都有一块白嫩嫩、热腾腾的豆腐。

他们的名声口口相传。无论老幼,提到他们,语气里满带自豪。“哪里的豆腐最好吃?”答案总是:“我家楼下的。”

他们任性。刮风不来,下雨爽约,假日休息。找个理由就可以不来。被其产品喂刁了嘴的居民,扑空后难免怅然,仿佛亲人离别。明知还有相遇,仍不舍今日牵挂。

经常有人问:你为什么不多做一点?每天卖四五板,岂不是可以多挣点钱?

他一定笑而不答,像传说中的扫地僧。像个哑巴。

失散多年的兄弟

一个辣椒让你看到辣。一群辣椒拥在一起,让你看到的就是红。圆润的身子细细的尖儿,红得反光。旁边是粗大的白萝卜。一个萝卜让你看到脆,一群萝卜就让你看到白。多看一会儿,仿佛是一个裸体,你会不好意思。

空心菜,一根叠一根。一群绿色的瘦高的孩子做游戏,一个趴在另一个身上,很厚的一摞。每棵菜都有了生命。是拥挤赋予了它们生命,就像大海让每一滴水拥有了生命。生姜如伸开的手掌。五个粗短的手指头,或者三个、四个。一百多只手掌装在笸箩里一齐伸开,坚决不收回。从旁经过,感觉手掌们会随时蹦起抽你一下。

蔬菜们渐次醒来。

有的改了名字。茄子叫茄瓜,黄瓜叫青瓜,青椒叫圆椒,翠花叫雷迪嘎嘎。有的突然变异,惊艳了闲逛者的眼睛。巨大的芒果,半个篮球一样。巨大的玉米,是普通玉米的两倍。小巧的柿子,手指肚般。个个都不肯和别人一样。密集之处,必须名字清新,相貌非凡,才易脱颖而出。

小时候见到的茄子全部紫色。形容一个人受憋时的脸色,就说像茄子一样。今日菜市场已颠覆老旧经验,白色的茄子,如玉;青色的茄子,似翠。摊主确定那是茄子的时候,我想到了见过的白癜风患者——也是白得这么纯净。摊贩手拿一个塑料喷壶,不停地洒水,浇花一样。蔬菜叶子和茎块无处躲藏,闭着眼挨浇。头上湿淋淋的。精神倒是精神了。我担心喷壶是魔术师手里的道具,再喷一会儿,白色变成绿色。有先例,少女洗澡之后会由白变成粉红色。

我还看到了相聚。

一个地瓜和一捆韭菜,一辈子不得见面。把它们种在同一块土地上,也只能近在咫尺地互相观望,伸出手去抚摸一下对方都不可能。若讨厌对方,想啐对方一口唾沫更不可能。土地养大了它们,却让它们永不接触。监狱里一个一个插满木栅的囚笼。而现在,一个地瓜就躺在一捆韭菜上,仿佛一只猫卧在主人的腿窝里。依恋和爱恋,温和与缱绻。

谁愿意凄冷一生?谁不想在路上和更多的异类遇见?总以为自己只能孤独一辈子了,四目相对之时,突然意识到彼此是失散多年的兄弟。如果没有菜市场里这一个个偶然,它们如何找到对方?

一个胡萝卜和一捆菠菜,一条黄瓜和一个青椒,一棵白菜和另一棵娃娃菜,一条丝瓜和一捆蒜薹,一辫子大蒜和一条春笋……亲人们都相见了。你在菜市场里止住脚步,屏住呼吸,可以听到高一声低一声的呼唤,看到它们久别重逢之后的悲辛,看到它们相拥时的忘情。窃以为所有人都应该停止购买和出售,静静凝视这些土地中钻出来的生灵,这些比我们背负了更多酸甜苦辣、经历了更多沧桑的生灵。

你应该为它们的重逢和相遇而鼓掌。这是临终前的见面。见面即分别,一辈子就这么一次。随后各自清洗干净,进锅入盘。

一个人在打折菜品前面手忙脚乱地扒拉,另一人拎着挑好的菜,越过那人肩膀递到摊主手中,摊主称完递回来。中间人的脑袋左右摇晃,试图躲开,还是没躲开。塑料袋和他的太阳穴轻轻擦了一下。这世俗的片段,给整个菜市场的热烈交谈当头泼了一瓢凉水。

有人举着一把葱从我面前经过,葱叶向上,仿佛绿色匕首。我下意识躲了一下。

却无一种深圳菜

有一个摊位,只卖一种菜:湖北泥蒿,十元一把。满打满算也就是十几把。“蒿”字写错,成了“耗”。好在买卖双方都明白。我在湖北菜馆吃过泥蒿炒腊肉。脆,有一股淡淡的清香。称“脆蒿”或“香蒿”似更雅,但“泥”字有趣。当下雅人虽然不多,有趣的人更少。二者不可得兼,舍雅而取有趣者也。

我把菜市场的照片发到朋友圈里,老同学说,跟北方没什么区别嘛。我没回答。怎么能一样呢?这是一个细分的市场,细得不能再细。

菜摊上有专卖“杂草”的,干巴巴,赭红色,类似农家烧的柴火,以细绳束之,堆在地面。两个说粤语的老太太蹲着,歪头讲话,似在探讨优劣。我认识它们,名为五指毛桃,广东人煲汤的必备原料。入饭店点餐,往往先上一钵汤,里面除了猪骨(本地称龙骨)便是五指毛桃。此外,陈皮、田七、枸杞子、淮山、百合、杏仁、沙参、何首乌、夜交藤……都是煲汤原料,摊位上均可找到。据说不同草药针对不同症状。食疗者,以此为大。

有专卖潮州肉丸、鱼丸的,放在一个个透明冰柜中,买主用手一指,摊贩麻利地打开盖子,拎出一袋袋的“丸”。我对那些东西心怀抵触,因为不明其来历。但总有人来买。几分钟时间,做了三四单生意,有些明显是回头客,想来相互间的信任已经形成。

还有产自河南的“山药”。圆而长,笔直、雪白。表皮上有隐隐约约的凸起物,有摩擦感,却不伤人。广东人喜食。我老家河北衡水农民口中的“山药”,实为红薯、白薯。山西把土豆叫山药(蛋)。相较之下,这些长棍名为“山药”最妥帖,因为自带一股仙气,超然于各种根茎之外。

一个挂着“湖北仙桃菜专卖”牌子的摊位,一个面目模糊的摊主。粗看摊位上的菜,香菜、葱、芹菜、娃娃菜、苦瓜、生玉米,并无地域特色,说是河南菜、江西菜,亦无不可。再瞧,有藕尖儿,还有整条的藕,外包着黑黑的泥。我定定地盯了半天,疑惑为什么不把黑泥洗掉,莫非要证明刚从塘里挖出来?还有鱼糕。把鱼肉切碎成泥,复蒸成糕,白色,有嚼劲,表述为鱼肉做的豆腐或更形象。也在饭店里吃过,内有细细的鱼刺。这两样物产骤然烘托出“仙桃专卖”。真正凸显地域特征的,如同一个人的面部特征,不过一二。采购者奔后两者而来,可顺便采购些香菜、芹菜等大众菜。大众菜的搭配便在于此。办公室同事李爱华亦湖北仙桃人。仙桃人在深圳的多,仅陈场镇盛极时就达一两万人。

保安们让顾客挪车,都要先喊一声“老板”

宝安老城区甚至有一个饭店,名曰“0728”(仙桃电话区号),专做仙桃菜,同事带我去吃过几次。他曾言单位附近有一家仙桃菜专卖,想来便是这家。

我亦如此。在长春生活十八年,养成东北胃。上川市场有一“小庄东北特色店”。同仙桃专卖相似,大路货居多,但还有红肠、黏豆包、冷面、干豆腐、油豆角、倭瓜、洮南香白酒等。若在菜市场一样样零买,也许可以买全。而将其集中,复制出东北日常采买全景,让人一下子找到自己的故乡和童年,产生一种互相对上暗号的欣喜。他们逐渐成了回头客。

我在深圳的菜市场上闲逛。时不时就看到公约数下面那一点小小的坚持,看到生活方式的悄无声息的大集结。深圳包容各地小性格,各种蔬菜和物产都不缺,唯见不到一种被称为“深圳菜”的东西。淹没在纷繁物产中,如乘舟漂在海上,危机感和安全感并存。

杀戮进行时

一条带鱼躺在四四方方的铁皮盘子上。另一条躺在它的身上。镜头拉远,一条又一条带鱼,白灿灿地排列。如果有手,它们的手是拉着的。

有一条大鱼,不知道品种,摊贩将其头颅切下,放在案板上。鱼嘴向着天,大口大口地喘气,鱼鳃也跟着一动一动。孤零零的一个头颅在空气中挣扎,惨烈而惊悚。店主见我拍照,自豪地说:“还活着呢,刚斩下来的。”案板较低,有人蹲下身凑近了看。一个少妇蹲下去的时候,白皙的膝盖水灵灵地对着鱼头。活肉与濒死的肉,突然对视了一下。

路过的人,有的撇一撇嘴表示惊讶,更多人视若无睹,直接就走过去了。菜市场里这么多肉摊儿,涌动着挣扎,来得及看哪个呢!

一只又一只螃蟹互相叠压着,在透明的玻璃箱中挤来挤去,不知外面就是铁牢笼,以为逃离可期。当然,也许是在嬉戏,根本不在乎生死了。一支水管不断往水箱中循环冲水,冒出一股股气泡,咕噜咕噜咕噜。

黑红色的小龙虾已被捞出,都是躺着的姿势,没有一只能站起来。它们把空气当成了水,爪子在空中徒劳地一蹬一蹬,试图滑动。小男孩儿伸手去抓,父亲赶紧拉住他,“小心被扎到”。

杀戮正在进行。一个中年男子手拿沉重的砍刀,双臂扬起,频密地剁向一块肉,似乎是要将其剁成馅儿。他下巴上的肉一颠一颠,汗珠从额头滚滚而下。我毫无来由地想起了《水浒传》中的镇关西。在他头颅上方,挂着一坨一坨冒着热气的肉,红的是瘦肉,白的是肥肉,红白相间。还有一块肋条,肋骨尖锐地冲外,这要是不小心撞上去……

见有人来,摊贩停下,问:这一块怎样?对面答曰,好。摊贩手起刀落,剁下一半,啪地扔到秤盘上:六斤,七十八块钱。

买肉男子用手机去刷挂着的收款二维码,“滴”一下,后边响起机械的女声:“收款七十八元。”又“噔”一声,表示收款结束。每个摊贩的头顶都挂着一个大幅的收款二维码。收款声此起彼伏。远望,卡片们一起在空中晃晃悠悠。此时并没有风,也许是收到款之后,二维码们自己兴奋地晃了起来。

暂无生意的另一位商户,拿着一个肉钩子,把那些切好的肉钩过来钩过去,摆得更整齐一些。肝、肺深红,猪蹄光滑,一块猪皮软塌塌。一个整体的猪,拆分出这么多独立成篇的章节。

旁边是个鸡肉摊,无数白条鸡,全都两脚朝天。脚趾根根独立,好像是在“掐指一算”。摊主用夹子夹起一块块鸡腿、鸡翅,放入带孔的塑料盆中。

摊主的旁边,一把三角形的刀子熠熠发光。杀戮已结束,被宰割的事物丧失了拼争能力,为何还要准备这么多种刀子?

在这些林立的肉体中,我脚下一滑一滑,不知是污水还是油腻。想起一桩往事,晚年的尼采离开他的住所,在意大利的卡尔洛·阿尔贝托广场,看到一个马夫在抽打他的马匹。尼采哭叫着扑了上去,抱住马脖子大叫:“我受苦受难的兄弟啊!”他彻底崩溃了……他巨大的悲伤笼罩了天空,压抑着大地。

我在嘈杂的菜市场里走上一圈,空气里弥漫了一股怪味儿。越来越恶心,甚至想呕吐。我不敢对一万平方米的室内杀戮有任何微词。我本身就是购买者、参与者,我的消沉情绪显得虚伪。事实上,我对被杀者也确实缺少同情之心。

我拉着妻子的手,逃离一般走出去了。那些肉不会来追我。

价格插身

红薯,一块九毛八一斤。大白菜,一块五毛八一斤。萝卜一块三毛八一斤。芥蓝,五块九毛八一斤。蒜苗,两块九毛八一斤……

其实差两分钱就两块钱,感受上却是一块多。那么多的“八”,拥挤得相互踩裤脚。如果其中几个改成二、三、四、五、六,视觉上就会舒适很多,起码能透过一口气来。

价格表也可以更有创意一些,甚至更文艺些。那些写在纸壳子上的字歪歪扭扭,墨汁淌下来,形成纵贯线。一个挨一个插在每一种蔬菜上,由近及远,像墓碑林立。太粗糙了,有审美洁癖的人看到只能闭上眼。制作者显然无法顾及这些。他们认为简单粗暴最有效。他们的美,仍是价码的无限叠加。

我爱看价格,沿着一个个摊位一路看下去。看不够。我分辨不出菜们谁是谁,只能认个大概齐。但价格是一个参照。同是叶菜,这个卖五块,那个卖三块。同样一种菜,今天卖四块八,昨天卖六块二。没有人质问摊主为什么这样定价,仿佛他们早都洞悉了全部秘密。

这些蔬菜在地里生长,海鱼在海里游泳的时候,是一种物品,摆在菜摊上、肉摊上,标上价格,就成了另一种物品。价格是让它们圆满了,还是踏入了黑洞?它们曾经的理想是什么?和人类一样要奔跑,跑到别人前面?是否想到有一天成为俎上鱼肉,刀刀凌迟?前辈们是否传授它们如何应对火烧油煎的知识?

不得而知。

都在待价而沽。有的论“斤”卖,有的论“把”,有的论“条”和“只”。量词里的海,暗流涌动。那些人挑挑拣拣,对比每一种蔬菜,叶子明亮与否,口感鲜嫩与否,身材匀称与否。这与它们自身的评价体系肯定有所不同。比如两个芥蓝见面,可能会比较个头大小,但鲜嫩怎么比?割下一块请人尝尝?所有的标价,都是以人类喜好为准。然人类喜好又各自不同,对标价的认同度亦各自不同。

我夹杂在人流中,眼花了,仿佛看到前前后后行走的人,身上都标着一个价格。包括我自己。

别人没看到吗?我若冒昧去问他们,他们会认为我是神经病吧?不由心惊。

表情麻木

一个现象:卖菜的和卖肉的人,长相有相似之处。普遍偏胖,脑袋大,脖子粗。喜欢坐着。生意忙的时候站起来,一有空马上坐下。

摊边三兄弟。最小的那个七八岁,趴在案板上写作业,铅笔在他手中显得很长。稚嫩的脸平静而专注。第二大的男孩儿十来岁,坐在凳子上玩手机,柔软的头发一飘一飘,仿佛是路过的人带起的风影响了他。最大的十四五岁,和父母一起称菜、收钱,可以帮大人干活了。一家五口人都瘦,典型广东人的长相。他们是整个菜市场里表情最生动的。

再看其他的人,脸上的皮肤已恢复到人类最原始的平整,带着刚刚睡醒的惺忪和懈怠。动如僵尸,目光发散。停下来审视某一种菜时,视线稍微聚在一起,随后又散开。娇滴滴的小女孩,在写字楼里踩着高跟鞋,咔咔走起来,显得很有气势,进到菜市场里,不知不觉就呆滞起来。老头老太太们更不用说。身强力壮的大汉,也只是身体高大一些。

一个个呆滞的人在行走。

一个人好不好看,这时候就凸显出来了。我感觉是在一个撤掉了伪装的世界里闲逛。每个人都不再张扬,不再绷着。他们脸部全裸,不需要化妆,不需要假笑和假庄严,露出放松的肌肉。肌肉里藏着一个人全部的精气神。肌肉松弛了,动物的本真和表情也就水落石出。

换作商场里,他们的表情要活泼得多。即使没那么多表情,也要努力制造一些。每一种表情都可以比平时夸张,别人也不以为意。菜市场正相反,这里拒绝各种生动。

没人注意到我在打量他们。在菜市场上不宜盯住人看,容易诱发敌意。我只能偷偷地打量,越打量越发现他们有共性,无论丑的俊的,男的女的,年老的年少的,神态都麻木。

为什么这样?

蔬菜和鲜肉们走过了前半生,来到刑场。行刑者和饕餮者漫步其间,无法为它们感怀,又不愿露出太多贪婪之相。取舍之间,什么样的表情都不合适。

这里是生与死的交界之处,是日常与高潮的过渡之处。倏忽,来不及选择一种特别妥帖的表情。

在这里,很少看到“我”,往往是迷失了的“我”。我是谁?是菜,是肉,是屠夫,是菜贩,还是远远的一个旁观者?

一个人停下来,站在摊位中间看手机,堵住后面一排人。有人推了一下,他顺势躲到旁边,对着手机大声说话。在这嘈杂中,我偶一回头,触到他咧开的嘴和狰狞的神情,吓了一跳。我也是这个样子吗?

一个婴儿坐在手推车里,含着手指头,我低头看看他,又看看他年轻的父亲——恍然间,整个菜市场又重新热闹起来。成千上万的叶片在空中飞舞。根茎类蔬菜沿人行通道滚动,越滚越快。大卸八块的肉体们跳起来回归到本体,羽毛、鬃毛、鱼鳞都贴到鸡鸭、猪和鱼的身上。它们披挂整齐,跳下案板,混入人群。菜贩、肉贩并不惊讶,而是拉着它们的手,慢镜头一样挥动,挥动。

蔬菜绿得耀眼,鱼腥味浓得发甜。一条大河波浪宽,长又长。 vZRQTf2IMRZUPijLnqxbyBHuPbfVuum7kyaSN6pbm+5gPKu4upV+Au8okXKyFz7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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