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主坐在门口,身后是堆得奇高的椅子山。下面的椅子头冲上,上面的椅子头冲下,彼此交错搂抱着,整整齐齐。不整齐也不行,有一个旁逸斜出的,整个山体都要崩塌,泥石流一般淹没店主。椅子山后面是几张桌子。占地面积稍大,同样姿势。最下面的四脚落地,其上的桌子四脚朝天,第三个又骑在第二个身上。再里面,一张席梦思,一堆落满了尘土的冰箱、电视、洗衣机。全都闭着眼睡觉,没谁东张西望。空间太小,睁开眼看到的是另一台洗衣机的汗毛孔。想想都惊悚。所有物品一天天睡着,睡意传染了店主。路人不经意往里面瞅一眼,看到店主鼻子下面的手机屏幕闪着光,眼睛却闭着。
天气晴好时,店主把那些空调都搬到门口,脚边一个脸盆,手持一块湿抹布,反复地擦,直到空调的划痕均清晰可见。汗水洇湿他的后背,肩胛骨部分的衣服变成深色。头部半秃,后部的头发紧贴在脑袋上,光亮的部分汗珠直接滚落。他会在旁边的小凳上放一杯茶,擦二十分钟,端起茶一饮而尽,点着一根烟堵住嘴。几秒钟后,烟雾由其鼻孔里冒出来。
这是一条逼仄的街道,隐于城中村一角。并排好几家店面,有生活超市、理发店、水果店、山东馒头铺、百味鸡。店主们高矮不一,如果都站在门口,像是电影中的十八罗汉。平时各顾各的生意,有点王不见王的意思,偶尔看到两个店主站在门口聊上几句天,反会产生“哦,刘德华和周星驰原来也可以做朋友”的小惊喜。
城中村里的楼房乃当地农民在自家土地上盖就,挨得很近。所谓的“握手楼”,此楼和彼楼的人,触手可及。楼间道路仅容两人擦身而过。宽一些的街道,一辆汽车和一个电单车能并排向前走。早些年,城中村里污水横流,一楼的住户还要谨防楼上掉东西,最好戴安全帽。经过多年治理,街道终于干净,墙角见缝插针放置了一些花花草草。随之,住在城中村的人,衣着也干净整洁了,不再是满脸油汗的样子。脏乱差的时候,阳光都显得少,似乎总是阴天下雨,以便使污水汇入更多外援。
如今阳光充足,但楼和楼之间的局促是撑不开的。唯一的办法是,住在这里的人全变成小人国里的小矮人。
这些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陆续冒出来的城中村,经过二三十年的打磨已显老旧。即便刷过外墙,如同染了头发的老人,脖子上的皱纹还是能暴露年龄。好在深圳的城中村永远不缺人,汹涌澎湃,此起彼伏。人气如活力,无穷热量“盘”着老楼,日复一日地抚摩,使其旧而不败,反有勃勃生机。
镜头推向远处,有两三个住宅小区,占地面积并不大,是拆掉紧邻的一个城中村建起来的。楼高而粗壮,为最大利用空间,转圈修成。如果像其他省份的某些城市一样,一排排横平竖直,大概要“浪费”一半的土地。这些密集的楼房,一副随时爆发冲向天空的架势,看上去具有强大的威慑力和杀伤力。城中村龟缩着,举着拳头,被动抵抗的畏缩样子,而它身子下面的各种小店,并没感到危险将至,还在按部就班,熙熙攘攘,随着时光往前流淌。时光把它们带到哪里,它们就在哪里着陆。
旧货店仿佛孑然独立的整体,既是城中村的一分子,又时时凸显自己的存在。店主并不多言,没有谁可以压住他的气势。事实上,他像一根线,牵系着整个城中村。店主拽一拽绳子,城中村每座楼都要悄悄痒一下。或者疼。
旧货店老板大概是出入城中村各栋楼房、各个楼层最多的人,熟知这里的一切变化。楼房真正的主人们已为数不多,他们或搬到市中心的高端生活小区,或移民到加拿大、澳大利亚等地。房产交由亲戚打理,或者干脆租给二房东。二房东承租后重新装修,加价转租给零零星星的人,包括金融男、IT男、房产中介、快递小哥、保洁员、出租车司机、服务员等。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居民,那些人来来去去,极少有一辈子住在这里的。此处是个过渡带。生活变形了,住地也跟着切换。到来时,旧货店老板为他们提供基本的生活用品;离开的时候,旧货店为他们善后。
首次与旧货店打交道,还有一点儿货卖三家的矜持。“你看,这个椅子值多少钱?”“五块。”店主斩钉截铁的报价让年轻人大吃一惊。“沙发二十元”“桌子十元”“书架太旧了,不给钱”……满屋子的物品加一起不到二百块钱。“怎么这么少?”小伙子刚刚打完包,汗水噼里啪啦从脸上掉下来。他一边拿毛巾擦,一边忍不住质疑。“老板啦,就是这个价啦,不卖我就下去啦。”店主作势要走。“欺负年轻人!”要搬走的人忍不住在心里说了一句。他离开宝安这家公司,跳槽到龙岗一个电子厂当会计,收入能增加一些,也有成长空间。这是他第二次跳槽。刚到深圳的人,前三年跳几次槽都是很正常的事。三十岁之后便不会如此频繁,需要像钉子一样钉在某个地方,轻易不拔出来,拔一下就会留一个坑。深圳并非跳槽者的乐园,一个人选来选去,最终还是被固定住。
好吧好吧!尽快离开就好。
店主又叫来一个人,应该是他的亲戚,两个人一起往楼下搬运。两趟之后就满头大汗了,不由得小声埋怨:“这东西太沉了。”越是大件的物品给价越低,一个大理石茶盘,大概二百多斤重,前任住户特意留给后任住户的。后任住户好意难却。其实他自己的东西都塞得满满当当,哪里容得下这么一个大家伙?他偷偷把店主叫来,以为可以多卖几个钱。店主说,你掏五十块钱,我帮你搬下去。谈来谈去,是免费搬下去。
该场景在城中村每天都要发生。搬家两次以上便习以为常了。旧货店老板出价再低也不会惊讶。有的甚至不问价,把店主叫上来,直接说搬走,至于给多少钱,就是个意思而已。要做的事太多,耗一点心思都觉得在浪费精力。荒原上,两个人迎面走来,总会互相看一眼,甚至说几句话。像深圳这样,人越多,越是视而不见。“你瞅啥?”“瞅你咋啦?”之类,在深圳出现的概率极低。大家都目不斜视全神贯注走自己的路。敏感的敌意和令人感佩的热情,只能是闲出来的。深圳独缺。
有些人不免以为店主心黑。然而在店主那里,自己不过是挣点养家糊口的钱。租一楼的店面,一间三四十平方米的小房子,一个月总要三五千块钱,地段若好,超过万元。狭小的空间里堆满了旧物,一家人睡觉时需要见缝插针。如果举架(房屋的高度)高,上面能搭出一个小房间,则属完美。更多时候,全家直接在桌子上铺一个褥子,便是晚上的床了。那张床只能盛装他的睡眠,并不能容下他的梦。梦在屋子里转不开圈,走一步撞在墙上,头部起一个包。
一个微型洗衣机,五十元钱收上来,卖一百五十元,利润好像是百分之二百,但他搬上搬下,出的力气也值这一百块钱。大件电器在他的屋子里可能一放好几个月,占用的空间也是成本。这种小本生意,一个月净挣几千块钱也不过是全家的基本生活费。孩子要上学,还要攒钱在老家盖房子。他收集了那么多旧物,每天看着它们,却不会爱上任何一个,更不赋予其体温。偶尔多看某个物件几眼,比如一个笔筒,便赶紧打住,避免投入感情。这种偏门的物品本来不好卖,自己放在屋子里还占地方,有什么意思?他小时候作文写得好,受到过老师的表扬,但现在他要抹掉身上任何一点“不现实”的诗意。
他喜欢暑假。一批又一批刚毕业的大学生陆续来到这个号称最年轻的城市。新居民三五百块钱就可在他的店里配齐基本生活用品。店里腾挪出一点空间,赶紧把二楼堆积的东西搬下来。他甚至要去廉价市场添置一些全新的用品。有位老乡开了个家具店,能够以很低的价格为他提供新桌子、席梦思床之类,加价一二百块钱就卖出去。
他曾经挣到过比较多的钱。那时候物品还不够充足,每件物品可以从崭新用到散架,使其葆有基本尊严。现在人们已不愿意用旧物了。旧物本身便有权宜之意,不值得珍惜。一个人如果以某处为家,认真住下来,定会去买新的。他们越来越倾向于网购,点击一下手机,小件物品就到了家门口,且价格不高,何必用别人的二手货?一来二去,店主只能不断压低价格。他总能在网店和买主二者的预期中间找一个平衡点。这个“点”随着每一件旧物的具体情况发生改变,不可言说,靠直觉。所以城中村里能存活下来的旧货店,虽然也是风雨飘摇,但店主的判断力与马化腾没什么两样。
来买东西的人,如果是单独一个,话就比较少。有的是几个人。他从他们的对话中可以捕捉到蛛丝马迹,甚至感受到这个城市的变迁。有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随父母从内地其他地方迁来,在惠州买有两套房子(深圳的房子买不起)。惠州紧邻深圳,地级市,常被深圳人认为是自己的郊区。北漂的口号是“来了就做燕郊人”,深漂差不多,原来是“来了就做东莞人”,如今东莞房价上涨,他们只好“来了就做惠州人”。但上班路远,还要在市内租房,周末才能回到自己的“家”。父母带着年轻人在旧货店买东西,一个摇头的电风扇、一个桌子、一个椅子、一个微小的沙发,也没有问多少钱。店主报出价之后,妈妈掏出手机,微信支付。然后忽然哭了。店主见怪不怪,装没看见。
一个女孩,住在城中村的二楼,从店主手中买过一个旧书架。书架上摆了好多法律类的辅导材料、练习题,她在报考律师资格证,两次都没有过,正准备考第三次。她暗恋一个已婚男人,也曾经向那个男人表示过。男人未置可否,似乎又给她一点希望。女孩很痛苦,其实这个世界可选择的东西太多了。确有那痴于一物者,越陷越深,没人点拨和安慰,把自己扔到偏执的境地。已经两年了,她从店主那里又陆续买过一些得过且过的旧物,证明她还是一个人。店主知道她是一个人生活,并不知道她的故事。故事是别人讲给我听的。店主每天守着他的店铺,等待着每一个有故事的人来。他不关心他们的故事,虽然生活很平淡,但他始终认为自己就是一个有故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