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车里,透过车窗,看着外面的大榕树。我看它一眼,它看我一眼。我转过头去,它也转过头去。我斜眼偷窥它,发现它也在偷偷地窥视我。
这是深秋的下午。阳光富足地照射着大榕树油亮的叶子,再被叶子反射到大榕树的周身,使它显得灿烂辉煌,一点也没有萧瑟之气。
岭南的深秋还相当于北方的盛夏呢。
我是在注目榕树的气根。几个来回的对视,我有点心虚了。躲在什么地方都逃不脱它犀利的眼神。但我心里还是想着气根。
我见过太多的树根。村民们用五花八门的器具把它们从地下刨出来,这个过程让它们伤痕累累。但它们已经死去,感觉不到疼了。在暴烈的阳光底下,根茎笨重得像一头牛,一口一口地吐着最后的气息。然后人们用坚硬的斧头将它们大卸八块,或者用狡猾的铁锯把它们一点点切割开,背回家当柴火烧。这种柴火很耐烧,小小几块就能煮开一锅水。
看着四分五裂的尸体,我能想象出它们生前的片段。
它在树干的最底部悄悄钻出来,一天天长大。它不能局限于一个地方,要伸展,要向前,向下,向上,向四面八方。它身上仿佛长着无数的夜视眼,可以穿透密密实实的土壤缝隙看清旁边的路。它要绕开一块块土疙瘩,一块块坚硬的石头。不小心撞上了,就围绕着硬物转个圈,继续前行。如果竭尽全力,它也许能够把硬土疙瘩钻透,甚至把一块石头钻透。但权衡利弊,还是要保存实力。很多事,没必要真枪实弹地对着干。
北方人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树根,颇有触目惊心之感。时间长了,也就见怪不怪。所有事物的认知都有这样一个过程
它还要小心蛇的洞穴、老鼠的洞穴,万一失足进去,会被捆绑、啮咬,遭受无妄之灾。
它一点点地试探着前行,要寻找水,寻找更有营养的土壤。它像个探测仪,对土壤的成分,对水的深度广度,都有精密的分析。它把这些汲取出来,源源不断地输送到树干上去。
它一辈子在黑暗里,见不得光。光芒是它的毒药。
树根死了,树也就死了。那么庞大的树,活得就是这个见光死的树根。
而榕树的根,和这个很不一样。它们是在树枝上长出的。树枝上长叶子,也长树根。
从天上飘下来的树根,像胡须一样,一大把,一大把,不声不响地垂着,夹杂在一群茂密的绿叶中,忽然扫到脸上,吓你一跳。它仿佛是藏在那里专门吓人的。
我第一次看到它并没吃惊,到了这个年纪,哪还有什么可以吃惊的事。
介于铁红和土黄之间,树根的颜色跟岭南的土地颜色一致。变色龙随着天气和周围环境的变化而变换颜色,是为了骗天敌。
根须是要骗谁呢?没有小虫来吃它们,农人也不会采摘它们。哦,或许是骗太阳的。它跟太阳说,我不是根,不要把我晒死。
我打量着它们,没有声张,却把这种不同记在了心里。我要尽量表现得像个有城府的人。
晚上出来散步,在大榕树下面走,感到魅影重重。有的榕树是两根主干,像一个站着的人,双手打开向上伸展着。行人仰头便看见它的腋窝。有的则是黑乎乎一团,像一个人的头颅,头发蓬松着。无数的头发,没有主次。
后来查了一下。这些树上长出的须子,确实是树根,叫作气根。
术语解释是这样的:气根,通常指暴露于空气中的根;气根多生长于热带雨林雨量多、气温高、空气湿热的地方,有呼吸功能,并能吸收空气里的水分。
它们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地像其他树根一样,在地下隐藏一辈子?
莫非是从哪里得知了其他树根的苦命,要选择另一种不同的方式?
莫非是不想懵懵懂懂地过活,要把去路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后一种可能性最大。
从上面俯视,它们对地面上的事物一目了然:哪儿有草,哪儿有石头,哪儿有坏人,哪儿有动物,哪儿有虎视眈眈的威胁。当然,也看清哪儿有冒着热气的大粪,那是最好的加餐;哪儿有一个水坑,将来就指着这水坑底下的湿润了。它像一个看穿了一切的人,一个心性明澈的人,然后稳准狠地,一头扎进去。
它们终究还是要扎下去。
但又能怎么样呢?它的所谓看透,只看到了表象,看不到内里。钻到土地下面,它还是要和那些常规的根一样,遭遇同样的境况,把那些常规的根经历的事情,再重新来一遍。
岭南的树一般都开花。无论春秋冬夏,总有一种自告奋勇地跳出来,成为最耀眼的那个。凤凰木、夹竹桃、簕杜鹃、木棉树等等,此起彼伏的鲜艳。而道路两旁数量最多的榕树是不开花的,永远绿着,直到老死(但谁见过老死的榕树)。
据说其实它也有花,每年五月左右绽放,但人们几乎看不到。它把全身的营养都用在根上,用在最需要的地方。它要繁殖,要壮大,要连绵成片。它就是这么功利和俗气。
那么多条根须,几乎一般粗细,它们一起簇拥着向下冲去。你仿佛可以听到它们整齐的呐喊声。每天都能看到它们不懈地向下向下,再向下。它们相互之间是竞争关系还是拧成一股绳的关系?是你死我活,还是齐心协力?
我只知道,它们中间,能抓住土地的,只是其中极少的一两个。
我曾从野地里拣了一堆花籽,种在花盆里,放在阳光下,定期浇水,刻意营造与野地一样的生活环境。那小小的花籽,总共有几百颗,最后只长出一棵苗。谁说花草的生命力顽强?比起种一颗长一颗的麦子、玉米等农作物来,它们的成活率简直可以忽略不计。它们靠的是漫天撒网,广种薄收,繁殖出比农作物多得多的后代。很多花花草草一辈子的努力就是生产更多的下一代。
榕树的根须,岂不也是这样?
天不亡我。它们中间总有一个冲破千难万阻,成活下来,成为幸运儿,更成为承担者。它的生命力来源于天上,来源于整个家族。而家族的重担,也都将压在它的肩膀上。
侧目繁茂的大榕树,那偶尔扎到地上的根须,像一根绳子,绷得紧紧的,青筋暴起,竭尽全力,一刻都不敢松劲。它渐渐变粗,最终会成为树干,支撑起大树的半边天,让大榕树尽可能地扩大地盘。在闽南某地,我曾见过一棵几乎覆盖了半个村子的巨型榕树。这是那一株株气根经年累月打下的天下。
它要尽一个长子的责任,像个兢兢业业的男人,勠力前行。
垂在树干上的根须,在风中荡来荡去,好像浪荡子。小时候在农村生活,见过一些这样的浪荡子,他们不安于好好种地,心思飘忽,在乡村和城市之间走来走去,神龙见首不见尾,被视为村庄里的不安定因素。后来,他们终于在城市里扎下了根,也成了家,把父母接到城市,开着车回乡探亲。
没人知道他们吃了多少苦,也懒得去问。他们自己也不说。
我常常觉得榕树在城市里生长,是生错了地方。城市的树下,都砌着一圈方砖,把一整棵一整棵的榕树关在一个四四方方的空间里。那是它的笼子。根须往下面打量的时候,会心生犹疑,这怎么回事?怎么钻进去?
如果在广袤的土地上,它就没有这么多顾虑。尽管有各种花花草草的争抢,但找一块合适的地盘扎下去,还是不成问题的。它们要自由得多。
但它们已无法从城市里逃掉。
在人行道上走路,不小心会被绊一下。仔细看,原来是树根把道路顶起一个包。仿佛一条困在地下的虬龙,用力地,持续地拱着脊背。它长时间地保持一个姿势,憋得脸通红。
厚厚的地砖,柏油路,都呈不规则的断裂状,像一块玻璃摔在地上,但还没有摔碎,粘连在一起,又四分五裂。
莫非是根须到了地下发现自己受骗了?要逃出去?
还悬挂在树干上的那些根须,见到了先行者的疼,也似乎见到了自己的疼。它们依然义无反顾地向下扑去。
榕树下的那些人,他们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茶。茶杯比北方的酒杯还小,还薄。当然,他们可以打麻将、“斗地主”,或者放一张躺椅,懒散地靠在那里睡觉。那是他们自己的地盘,他们想怎样便怎样。但我觉得他们最应该做的事就是喝茶。
他们一边喝茶,一边叽里呱啦地说着本地方言。方言有广府话、潮汕话、客家话或稍远的闽南话。但我觉得他们最应该说的是客家话。
我听不懂客家话,什么方言都听不懂。我这个来自北方的人,也许一辈子都是他们的陌生人。
被称为土著的客家人,也是从北方来的,据说他们才是真正的中原人。这些几百年前就风尘仆仆赶来的人们,他们被当成陌生来客,被排挤,被欺压。他们要抗争,要自我解释,要自我安慰。现在终于成了地地道道的主人。
他们的根,本是在天上的,现在终于落到地上。
什么样的根最后都要回归大地。
如今,我们这些“外人”又成了来客,打乱他们既有的节奏。像当初的他们一样,找到一块空间,见缝插针地扎下去。我们这些在天上飘着的根,最终也要像几百年前的那一批人,从彷徨中走向镇定,并把他们的故事重演一遍。
就像那些在空中飘荡的榕树的气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