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我接手雅尚已经两个季度,其间四家猎头公司均不断推荐人选,但章逐个面试后仍觉不合心意,我只能频繁往返北京、大连等几个有分店的城市,并定期到法国选货。
这次在法国出差期间,有一家猎头公司推荐的候选人令我觉得十分可靠,便将简历发送给章,想安排他们近期见面。恰好两天后章要回北京,便让我直接从法国回去一起面试,地点约在他那套东城区的四合院子,名唤璞苑。
时间尚早,我从金宝街的酒店出来,一路步行,从西口的东四南大街走进这条两车相会便十分拥挤的胡同。正值初秋,阳光洒金一般流泻在一座座宅院之间,青瓦灰墙,木门花窗,勾勒旧时光影。有老人提鸟笼缓步而行,路过操场观望孩子追逐笑闹,远处不时响起鸽哨与车铃声,荡进干燥而温暖的空气,令人身心舒展。
来到42号门前,两扇厚重木门似合非合,内里传来低徊乐声,头顶一块做旧匾额,以清隽笔体写着“璞苑”。我扣了扣黄铜门环,有一温婉的女孩子出来开门,得知来意后便微笑引我入内。
进入院中,见一位身形颀长的女孩子逆光站在院墙一侧,指导工人栽花,及腰鬈发松松揽成一束,黛色窄身短旗袍将整个人勾勒出不盈一握的纤美,猩红鞋底四周散落三三两两花瓣,幼细如孩童小指一般的鞋跟已经沾上泥土。
“钟小姐,言总已经到了。”引路的女孩子说。
她应声回头,笑着向我走过来,自我介绍道:“我是钟青砚,章总让我等您,他会晚点到。”
我随她各处观览一番,虽只是二进院,却功能完备,数间厢房可一一满足就餐、听琴、品茶、藏酒、观影等需求。整室金丝楠木家具散发幽雅香气,伴随丝丝缕缕沉香烟气,墙上是大幅超写实主义油画与古代水墨画,角落处散放黑色不锈钢按金雕塑,古琴声音似有若无回荡。
我们坐回院中桂花树下,几位年轻女子安静地行来走去,分别准备茶水点心,一律梳低矮圆发髻,着中式织锦短衫配搭同色长裙,步态与微笑全似有统一模板参照。
“这里一切都恰到好处。”我不由称赞。
“章总将这里用于重要接待,筹备时颇费了一番心思,连桌椅的摆放、挂画的高低都要亲自调整。他说,很多事正因并非必不可少,所以才至关重要。”钟青砚笑道。
“我已经脑补出画面了,非常章总!”我俩同时笑出来,仿佛看到章在一旁指点,略带得意地说:要事无巨细,懂吗?
章在这时走进来,春风满面。
“青砚已经带你四处看过了吧?感觉如何?”他语气十分轻快。“真是喜欢,每天能在这样的环境中进出,工作都变得更愉悦。”
“所以让你长途归来换换空气。”
“多谢良苦用心。但愿今天的面试能在此一锤定音。”
当天的面试者叫柯那,之前供职于Chanel,在纽约和中国香港都有多年的管理经验,虽有一半俄罗斯血统,但说中文全无障碍,与我们沟通时颇为顺畅。章终于同意试用,开出了非常优厚的薪资条件,我心中悬着的这块石头终于算落地一半,只等试用期满之后正式将接力棒交出。
柯那在加入的第一周便开始了对雅尚现存人员问题和运营方式的一系列调整,我本以为一切都将顺利进行,没想到章在试用期未满时便提出要解雇她。
那天,章让我和赵孟齐一起去他那开会,去到发现尹东平和顾裴年也在,我直觉应该有事发生。果然,快结束时,章提出要解雇柯那。
“您有更好的人选了吗?”我诧异。
“暂时没有。你可以继续负责,正好你还没有完全与她交接。”章边说边拿起放在一旁已经抽了一半的雪茄,重新点燃。
“为什么不再给她一些时间呢?她的试用期还没过。”
“如果按照三个月的期限,早已经过了,当时是你提出给她六个月的。”
“我是觉得三个月太短了,根本不足以令她发挥作用。”
“现在已经快半年了,你觉得她展示出什么过人之处了吗?”
“以我所见,她还是带来了一些变化的,尤其是在削减成本方面。”“通过裁员吗?说起这点我更要生气了,不在开源上花心思,光想着节流,好好的团队都被她搞散了。”他将打火机丢到桌上,金属在木质桌面击出一声闷响。
“您也知道,近期奢侈品市场行情很好,很多品牌都在挖人,稍微有些经验和资源的销售都在挑哪个品牌开出的条件更好,离职的那几人当中就有主动请辞的。”
“在这个当口,她更应该想办法留住人,而不是往外送。”
“现在的团队成员除了从卡地亚出来的销售,也有不少是从集团转岗过来的,他们并没有销售经验,做的都是管理类工作,而且之前配合米黎在北京和大连开店,有一定的感情基础,短时间内与柯那肯定衔接不够到位。我倒是觉得,借这个机会,让柯那组建自己的团队更利于以后开展工作。”
“她如果能力足够强,带任何团队都应不在话下。我高薪聘她是为了解决问题,不是给我制造问题。”或许是听我提到米黎,章的脸色愈发难看。
“你也知道,章总对人才一直是不吝惜成本的,但通过这段时间的观察,我们认为柯那并没有能力在短期之内提升业绩。”赵孟齐在一旁说道。
“或许你们说得对,但我依然觉得现在决定她的去留还为时过早,应该让她有更多的机会施展她的才干。”我看看始终没有讲话的尹东平,那神情令我意识到他也主张让柯那离开。
“没想到你比我想象的还固执。早知如此,我倒不如让她直接走人。”章说。
“您现在依然可以这么做,毕竟您是老板。”我抬起头来,与章盯视我的目光相对。
顾裴年在一旁解围道:“做零售久了的人在意成本管控我很能理解,但确实也应该像章总说的那样,多想办法提高业绩才更重要。她还有多久才到试用期呢?”
“一个多月。”我尽量让声音显得平静。
“我们到那时再决定如何?”顾裴年以目光征询章的意见。
章面向我:“到时如果依然没有改观,你自己处理。”
见章如此说,他们三人也都不再出声。临了,章对我们说道:“人只有在意识到自己的经验不顶用时,才能反思并寻找新的方法。否则,所谓经验无异于空谈。而一个人的失败不能归咎于环境与他人,要怪就只应该怪他自己。”
隔天一早,我约柯那见面,简单讲述了昨天的经过,她听后有些意外:
“我平日里向他们几位汇报工作时并未感觉到他们对我如此不满,没想到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呢?”
“这倒真把我问住了。在零售行业这么多年,我非常清楚成本管控有多么重要,而在我加入雅尚之前,几家店铺就已成型,我能迅速改善的就是人员过剩所造成的开支问题。至于主动辞职的那几位,本就在寻找条件更好的下家,即便留下来又能对我们有多高的忠诚度呢?”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如果章总主要因为人员问题对我不满,我倒觉得不难令他理解我的做法,但我认为本质上还是他不认可我的管理方式。
我能理解这里是民营企业,与我之前供职的外企在文化上有很大差异,但之所以他当时选择了我,不就是希望我能把那些顶级奢侈品牌的管理经验引进来吗?其实我来到这里以后也有很多不适应的地方。举个简单的例子,同一件事,我至少需要向三位领导请示汇报,这种时间和沟通成本的浪费令我觉得,无论如何管理,都无法改变机制,而再先进的管理方式如果与机制不合,都会出现问题。”
我按捺住心中的共鸣:“之所以这样安排,章总自然有他的考虑。依我看,向赵总汇报是因为他之前也有多年的零售管理经验,且任职的公司都是世界500强企业;而顾总负责整个集团的国际业务,自然也应该包括雅尚这个品牌;尹总作为集团总裁,管控这一切也是理所应当的。如你所言,民营企业与外企在文化上有很大差异,诸如这一类的情况也是其中一部分,问题在于我们如何适应。”
“言总,我很感谢您今天能跟我说这么多。坦白讲,在加入公司之前我还有其他几个选项,待遇和资源都要优于我在雅尚所能得到的。见了章总之后,他令我感到,虽然集团主业是金融服务,奢侈品只是其中一个板块,但他对这个领域是有见解和愿景的,不会满足于只拥有雅尚一个品牌。所以,自从加入之后,我一直在为他寻找投资机会,如果接下来有所发展,相信能以此证明我是他正确的选择。”
“既然如此,我便安心许多,接下来你如果遇到困难可以随时与我沟通。”听到这些,我多少感到柯那有几分胜算,也便心安了一些。
“真的很感谢您,言总,我一定更加尽心尽力,不让您再因我而为难。”她真诚道谢,语气中流露出几分无奈。
如柯那所言,章确实在奢侈品领域有他的远见,雅尚只是他布局中的一小部分,长期打算则是整合更多时尚资产,为集团旗下的其他板块带来战略赋能。
此前,米黎曾向他推介过同样源自法国的珠宝品牌曼梵星,虽说以选材优良、切工完美而闻名,且也是拥有近两百年历史的老品牌,但价格相对亲民,可与雅尚各自面向中高端客群。
在被调离之前,米黎与曼梵星接触过几轮,但章始终不做明确表态,所以一年下来也没有实质性进展。直到最近章又提起这段经过,并让我去法国与品牌方再谈一些条件,拿到中国区总代理。
“让米黎也一起去吧,毕竟是她一手跟进的项目。”我说。
“看来你们并没有因为之前的事产生芥蒂。”
“虽然她已经去到其他板块,但仍不时和我有交集,我觉得她的热情还是在珠宝业务。”
“那就带上她吧,看看你们俩合作效果如何。”
于是,我和米黎便一起飞往巴黎。途中她同我说起曼梵星的创始人虽是法国人,但因在20世纪70年代遭遇资金问题,便将品牌易手至一个犹太家族,而这个家族的话事人Alain Némarq 先生非常精于营销之道,多年来不断扩展国际市场,尤其是在亚洲地区逐步提升了品牌知名度,在日本、新加坡、中国香港、中国台湾等地均设有门店。
当我们到达旺多姆广场20号的旗舰店时,Némarq先生已等候在那里。他热情地带领我们在店内参观了一圈,并取出一些经典款式让我们试戴。米黎爱不释手,不停称赞,老先生见状朗声笑道:“回去便同你老板讲,我邀请你来巴黎工作。”
“单是这样戴着便控制不住地喜欢,如果天天和它们共处一室,岂不成了折磨?”米黎抚摸着刚戴上颈间的钻石项链,左右端详。
“难道不应该是享受吗?”
“买得起当然是享受,买不起就是折磨咯。”她边说边示意店员帮她取下项链,一双大眼却忽闪忽闪地从镜中看着Némarq先生。
“别担心,过来工作后一律以最低价格给你,你喜欢多少都有。”他又笑眯眯望向我,“言小姐可喜欢我们的珠宝?”
“非常喜欢,尤其是宝石的色彩搭配十分美妙,‘色彩珠宝商’名不虚传。”我由衷称赞。
“这正是曼梵星的魅力,将华丽与艺术以最完美的方式结合,令每一位佩戴的女性都光彩夺目。”
谈笑归谈笑,坐上谈判桌时老先生则完全是一丝不苟的精明模样。我与米黎一一听完他的想法,顿觉条件十分苛刻,彼此对视一眼。
“您刚才提到需要我们每年完成新增8家门店的要求可否降低为5家?”
我问。
“如果这样的话,你们有具体规划会在哪几个城市开店吗?”
“北京,上海,广州,深圳,以及大连。”
“前四个我能理解,但为什么要选择大连?它与其他四个城市从任何角度都无法匹配。”
“我们的雅尚大连店每季营收状况都很理想,有非常稳固的客户群体,相信有了这个基础,要拓展曼梵星在当地及周边城市的消费群体会较为容易。”
“如果这样,我依然希望你们可以达到每年新增8家店的要求,以一个主要城市为中心,辐射周边地区,以此拓展二三线城市的市场。”
“如果您坚持每年新增店铺的数量,那我们恐怕要拿到大中华区总代理权,而不是最初所说的中国区总代理,这样我们也好在港澳台地区开展业务。”既然对方不想退让,我也要更进一步。
“这点有待商榷,我们双方都可以再考虑一下究竟哪一级的代理权对彼此更好些。至于刚才我所提到的每家门店每年要采购300万—500万欧元的货品,你们觉得可以接受吗?”
“我认为这取决于最终我们拿到了哪一级的代理权,以及每年要新增几家门店。”我不打算松口。
“完全理解。不如这样,先将今天所谈到的内容同你们老板沟通一下,看他意下如何。另外,请代为转达,我希望能在中国与他会面,增进一下双方的了解。归根结底,做生意始终是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你们觉得呢?”
“那是自然,我们会全力推进这件事的。”米黎表态道。
“也别忘了同你老板讲,你接下来是有可能为我工作的。”老先生又恢复了笑眯眯的样子,起身将我们送至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