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轮开启航行,那就意味着慢生活开始了。
第四天的白天,没有登陆安排,下一个目的地还在茫茫大海中的远方。但我起了个大早,扛起脚架爬到17楼半边的甲板上,这是船头的制高点,宜于拍日出的景色。
海天一色,无边无际的深蓝已摊开了她孤独的版图。没有任何船只可见,唯有“公主号”寂寞前行,更显得形单影只。风平浪静,邮轮很是安稳,像坐飞机一样;也安静,连偶尔飞过的海鸥叫声都听得见。昨晚歌舞升平到深夜的游客们还在睡懒觉,只有数十人沿着甲板的环形走廊在慢跑晨练。
约六点一刻,似乎没有什么先兆,红彤彤的太阳从海平线一跃而起,有光芒但没朝霞。因为没有云便不见彩,云彩云彩,相得益彰的。按照玩摄影的发烧友的话:白板天,没云便没运。我也并不沮丧,来日方长吧,没有大作就拍拍小品。
于是,“公主号”便成为我相机的模特。从船头到船尾,从左边到右侧,我爬上爬下,以“公主号”为前景或全景,相机手机并用,只为留些邮轮真实的模样,留点慢生活的痕迹。有信号时偶尔也发一两张上微信,船上国际化,但没几个朋友,只有手机上的朋友圈。
是有些困,回房睡个回笼觉。这几天晚上,大家都没闲着。邮轮一般是上午7点靠岸,黄昏6点再起航。在陆地玩一整天的游客们晚饭后的生活也是不乏味的,随心所欲,自由自在。记得首日,邮轮起航,广播便通知大家到大剧院和自助餐厅集中,大副领着水手们给大家上安全课,边讲边示范,包括如何穿救生衣,如何有序乘坐救生艇。其实几十艘红色的救生艇也是接驳船,平时都是挂靠在邮轮两侧的,因为邮轮这个巨无霸吃水太深,有些港口不能满足其停泊的条件,那邮轮就停在深水处,由接驳船分批接送游客上下岸。
其实我挺喜欢坐接驳船上岸的,这样在慢慢远离邮轮时可以从近到远拍摄,“公主号”成了主角,真的是个时尚漂亮的名模。
安全课上完便是“船长晚餐”,就是“公主号”的船长请大家晚宴,这大都是远洋邮轮的必备礼节。约定俗成的是各位游客要穿礼服出席,我见到老外们个个打扮得像绅士淑女,正儿八经地鱼贯而入各个餐厅(一个厅容纳不了)。我们四个家伙商量半天还是掉头去吃自助餐,其一是没带西装(嫌麻烦、占行李箱),其二是去了也听不懂外语,还得装着像模像样,待着难受。仪式感是要有的,但自由才能自在。
入夜了,我的三位同伴喜欢到免费的大剧院去看演出,有歌舞、有演唱、有杂技、有脱口秀等等,隔三岔五轮换,场场爆满。我也去看了一两场,没劲,也许是曾经在文化界混迹多年,见多不鲜。但我常常溜进去看露天电影,往往能令自己回到孩童时代的快乐时光里。
当然,我更喜欢看人,各色各样的人。经常在邮轮中庭溜达,那是上下贯通三层楼的一个中央空间,有电梯可达,也有旋梯可行。中庭装饰豪华典雅,长吊灯,桃花心木地板,挂着色彩缤纷的气球饰物等,熙熙攘攘。每晚肯定有室内弦乐四重奏或钢琴独奏或大提琴演奏等。舞池周遭都是舒适的沙发,人们三三两两地坐着,边聊天边欣赏音乐,高兴了便进入舞池翩翩起舞,跳吧,华尔兹、探戈、恰恰等,乐队可根据宾客要求选择曲目。也有不少乘客会点一杯啤酒或鸡尾酒,随意小酌,悠然自得。
人人那么随意,个个如此放松。就算是你走进卡西诺(赌场),亦闻欢声笑语。是的,如果你依照拉斯维加斯或澳门的赌场为参照物,那就对不上号了。这里同样有俄罗斯轮盘、21点、德州扑克、老虎机等,但总是零零落落没有多少人光顾,甚至有些冷清。有一句话叫小赌怡情,正在这里应验。如人们坐在21点凳上,几乎个个的“赌资”都是20刀(对美元的俗称)至100刀,最多的是200刀,而后每次以几刀对赌,赢了莞尔一笑,输了也是耸肩一下,一般时间不超过半小时,最后轻轻松松有说有笑离席。你若再去看看老虎机厅,见到的大都是一把年纪的老大爷和老大妈,甚至不少是坐轮椅的。他们拿出10刀或20刀塞入老虎机,便每次下注几美分,操纵摇杆或按盖,犹如玩游戏机般兴致勃勃,有说有笑的。
都是找乐子的人。连见过世面的老叶也深有感触地说:“我坐过从香港或从深圳到日本冲绳或越南几日游的邮轮,那个赌场才名符其实,个个摩拳擦掌,一惊一乍,人满为患。”
我听之释然,早就听说过,咱们不少国人的赌性大,怪不得小小澳门的生意额超过拉斯维加斯,喜乎?悲乎?
似乎,国人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热闹。国人的生活老是有一种高潮化的趋势,更何况在博彩中!
这是不言而喻的。不过,我心里一直嘀咕的是:“公主号”上同胞的面孔真难觅?三千号人里年轻人的踪影好少见!
当我回房间睡了回笼觉后,已近中午时分,我还是扛着脚架上了17层甲板,拍什么?拍人物哩。记得即将开启邮轮游时,我的影友便点醒:每到一个目的地才玩一天,不太可能拍到风光大片的,大白天光线太硬了;不过,可以拍摄人物,对了,邮轮上不是有三千宾客么,都是你的模特,相信会拍到不少帅哥和美女呢。
不无期待。在邮轮的媒体广告中,有一对年轻情侣的逆光照,帅哥加美女,倚着栏杆,侧身相拥看大海,是挺有美感的。再加上近年我到过俄罗斯等东欧多国旅行,真的有许多美女和帅哥有意或无意地闯入镜头,颇能吊起我对人物照的兴趣。在邮轮甲板上捕捉镜头,偶尔也见到几个摄影爱好者在拍照。同伴老蓝也来了,用大疆的手持平衡器夹着手机认认真真地拍视频,显然,他也是有备而来的。
此时此刻,15楼与16楼的甲板上全是人,准确说,几乎全是在日光浴、游泳及泡泡池嬉水的,最多的还是躺在沙滩椅上晒太阳,赤身露背,心甘情愿被热辣的阳光烤着,而且安安静静很是享受的模样,巴不得肤色快点变为古铜色。
我用200mm的长焦镜头扫了几下,除了老叶老毛两个家伙装模作样在一个小池里与几个胖老外挤成一团泡着水,其余的数百人都是白色肤色,也有些许褐色的。我真不知道何故白人如此热爱日光浴?而亚洲人尤其是国人大都担心晒黑晒伤,有解释说他们多是生活在寒带地区,阳光绝对是稀罕物;也有的说他们相信或迷恋阳光是最好的补钙品,能强身健体。
我用相机的瞄准镜扫来扫去,就是难以按下快门。哪见什么美女帅哥和年轻情侣,闯入镜头的多是老人家,或者是即将老去的准老人们,也有些已到耄耋之年。原谅我言说不准确,应该说都是资深的帅哥与美女在度假吧。
谁都会说:我曾经年轻过。年轻意味着健体、活力、性感、如胶似漆?如今,终于老得可以闲下来谈谈未来,体现出老练、沧桑、智慧、相濡以沫?
快门声咔嚓响了,我不是出自审美,而是源于成熟。因为已经悟到:人的“三观”并非是由“五官”决定的。
甲板露天音乐台奏出前奏,女歌星即兴演唱开始了,一对对皱纹里藏着多少故事的资深男女,陆陆续续地从半露天的酒吧走出,翩翩起舞。我相信他们已经无需讨他人喜欢了,而是取悦自己。
哈哈,我像触电一样,大脑突然开窍:我和我的三个同伴,虽然都年过花甲,但在“公主号”上,还属于“年轻一代”。不过,“50后”的我们,阅历相对丰富,有广度、深度甚至高度,偏偏散失了温度。说好听点,就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无故加之而不怒,猝然降之而不惊;说不好听的,就是麻木不仁,不知痛痒,更不会自己疼惜自己。
该犒劳肚子了,我懒得回房,带着相机和脚架直接去了地平线餐厅。自助餐,我们同行四人习惯了不一定一起进餐,自由选择时间。我选择靠窗的小长方桌坐下不久,便感觉有人走到我面前,随即听到上海口音的普通话:
“先生,请问这边座位有人么?”
我抬头回答没有,还礼貌作了个“请坐”的手势。是一对老夫妻,男的面善,女显富态。看来也是来晚了吃午餐。
“看样子,您是大陆来的?”男人彬彬有礼,“好像你们四个人的,他们仨吃过了?”
“是的,您是?”我心想,这两天他已注意到我们的存在,他乡遇老乡,是本能反应。
“我们是美国人,哦,美籍华人”,女人抢先回答,男人赔笑了一下,不太自然。
就这样认识了,一起就餐,边吃边聊,都自我介绍一番,我与男人越聊越熟络了,人生交叉的故事令话题多了起来。而她太太先回房间午休,我们两个老男人就在餐厅里聊个尽兴。
他姓杨,可能是中国改革开放后第一批自费留学生,他说他的因私护照号码是上海第17号。读完书后便留在美国,娶妻生子,现居住在亚特兰大。有两个儿子,均毕业于亚特兰大的埃默里大学医学院,后来分别当医生开诊所,成家立业。按世俗说法,是成功人士,混得不错。杨先生也从事过好多行当,最令我们话题多的是,在21世纪初他在深圳的一家中美合资公司当过三年多高管。他说很怀念在深圳工作的时光,年轻人多,大家都憋着劲搞建设也拼命赚钱,有一股当年美国牛仔开疆拓土的锐气和干劲。尽管在媒体上他看到近十多年深圳崛起成型,有模有样了,但他还是对我口述深圳的故事兴趣不减,问这问那,没完没了。
我呢,同样感慨人生何处不相逢。20世纪80年代中叶,我首次出国便是去美国,随一个艺术团作文化交流,到访过旧金山、休斯敦,最后一站就在亚特兰大。印象最深的是艺术团还在埃默里大学为师生们表演过,也见过几个中国留学生。接待我们的是华人社团,许多成员来自我国台湾,侨领是位姓李的大姐,干练而又热情,给我留下美好的印象。这次坐邮轮,我有意选择在亚特兰大转机,或多或少透露出我真想旧地重游的情愫,哪怕只是在机场短暂地停留。
杨先生也是退休人士,他比我年长近10岁。孩子都长大自立了,旅游便成为他们夫妇俩喜欢的退休生活。他一再强调,各种各样的旅游方式作比较,邮轮才是他出行的最佳选择。他们夫妇俩已经坐过十多次邮轮了,成为银钻卡会员,享受着各种优惠。他从全球邮轮游客每年都递增20%以上的信息,说到了自己的各种亲身体验,比如说性价比,比如享受24小时的五星级酒店服务,比如说太方便与各民族和各种肤色的人交流,比如说群居生活就不容易孤单寂寞……他甚至介绍了一种坐邮轮最便宜的方法,说有一次他与妻子飞到迈阿密住了十多天,就像成千数百老人家一样,在迈阿密这个全球最大的邮轮母港里等待着有兴趣去的航线降价,因为邮轮的船票如果最后时刻还有些少剩余,便往往会大打折扣卖出。反正退休人士不一定是有钱人,但肯定是闲人,等得起。
邮轮的中庭
“你已是中产阶级了,不差这点钱吧?”我不无调侃。
“金钱并非一切,只是常常不够用。”杨先生不乏幽默地说,“尤其是在美国。”
于是他聊起了在美国的生活感受,而后概括了几句话:美国的普世价值从前是上帝,后来是上帝和钱,现在是钱和上帝。
听着杨先生的娓娓道来,其中不少是金句,我哈哈大笑之余不觉又长见识了。另外,我就不难理解“公主号”上何故年长者众了。杨先生知道我们是“聋哑行”后,便热心留下他房间的座机电话,说我们要是遇到什么语言翻译或其他问题,随时联系,他会尽力帮忙。
我谢过后,彼此暂且分手。邮轮的空间有限,肯定会经常相遇的,按我们国人习惯说就是“有缘分”。
这个地球上,恐怕有炊烟的地方就有华人吧,这个概率越来越大。晚上,我躺在床上听手机存储的音乐,无独有偶,听到了李宗盛的名曲《漂洋过海来看你》,如泣如诉,甚为感人。号称中国台湾音乐教父的李宗盛,他提前写了这个时代的许多爱的挽歌,焉知这个时代和听众是否辜负了他的那些叹息?
就在音乐伴我快要入睡时,老叶刚看完演出回房。他故作神秘问我:“今晚在大剧院看演出,你猜我见到谁啦?”我瞪大了眼耸耸肩。他还是憋不住了:“我见到那帮人了,就是昨天在乌拉圭首都见到的华人,有二十多人,有组织的,今晚集体看戏了。”
见我有点发呆,老叶点明了:“就是在国会大厦台阶合影又唱红歌的那些人,不是大陆也不是台湾来的,而是来自英国的华侨。”
这令我有些诧异了,在异国唱着红歌的有组织的华侨?
真的?我的想象力不逮,逻辑思维一时难把这几个词串连起来理解,忙问老叶:“你跟他们认识了?”
老叶耸耸肩膀:“只说了几句话,来不及了,演出就开始哩。不过,肯定会再见面的,他们很友善。”
呵呵,前几天我们还以为此趟旅程会“形孤影寡”。如今,就这么一天内,冒出两批同文同种同声同气的“老乡”。
应验了那句古话: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