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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宜诺斯艾利斯又在裸奔

从甲板上眺望布宜诺斯艾利斯这座南美国家别具一格的首都,我的印象还是有些两极分化。这是离我的祖国最遥远的大城市,起码从地理空间而言是这样;但似乎又觉得它很亲近,并非仅仅因为我曾经来访过,还因为什么呢?一时说不清道不明。

许多个“也许”,相对清晰一点的“也许”是我在其文化版图上较为频繁地流浪,包括文学、音乐、舞蹈乃至足球,从我“文青时代”西风渐进有所接触,后随岁月发酵。以至于自己看清阿根廷或者说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确与其他的南美洲国家不同,许多人认为布宜诺斯艾利斯像个欧洲国家的首都……

阿根廷街头探

十年前,王蒙和崔瑞芳夫妇来到深圳小聚。对两位我一直尊称老师,忘年交也30多年了;自从1983年初春王蒙夫妇首次造访深圳,我有幸参与陪同,之后更相熟了。当然,这与知名女作家张洁事先相互推介了有关,记得她在来信中叮嘱我:王蒙是大才子,你有机会和他聊聊受益才深呢!我常常从他的讲话中得到收获。是的,当年王蒙的创作已经“井喷”,我这个小文青对其是“高山仰止”。直至日后王蒙著作等身、名声日隆和身居高位后,隔三岔五来访深圳时,都肯找我这个小文友相聚随聊。一晃20多年,那天晚上在酒店里,我们的话题最多的不是文学而是旅行。王蒙对出访过数十个国家津津乐道后,突然问我:你去过南美洲么?当我点头应答后,他不无羡慕地说:遗憾我还没踏足。我直言:那就带崔老师赶紧去呀。只见王蒙苦笑一下自言自语:遥远但又亲近呀……老了。而后,他正色道:你自愿提前退休,理应是时间的富翁了,多去世界看看吧,从远到近看多几眼;你只去过阿根廷、巴西和智利,但南美洲还有好多个国家的。知我者呀,老师!后来我重读了王蒙的三卷本传记,最轻松的文墨就是他出访世界各国各地区的文字。后来我更加高兴地听到和读到,王蒙老师得偿所愿,在84岁的耄耋之年,终究抵达南美洲访问了十多天。正如崔老师早就所言:王蒙是个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

时隔16年,我再次踏上南美洲的大地。上邮轮休整了一昼夜后,我们才着地,不参团,选择了自由行。老叶已经多次来过阿根廷首都了,自告奋勇当导游。从港口步入市区不算远,但从步履来看,老蓝和老毛的脚步快,显然是初来乍到,有些兴奋。我呢,不紧不慢,脑袋里还沉浸在来前听朋友告知的一个常识,也是说到遥远,便有一个专有名词可形容,叫“对趾点”。

具体而言,地球是个圆形球体,从这边打个直直的洞,穿过地壳地心,直通到那边,就能看到对面的景物了。乍听起来太像小孩子们爱听的科幻故事,但是在地理学上的用词就叫“对趾点”,对趾就是脚掌对着脚掌。比如,北京位于北纬40度,东经116度,许多人以为,美国东部时区乃是北京的对趾点,因为时差是12个小时,这边白天,那边就是黑夜。其实不然。北京的对趾点在西经64度,南纬40度,它位于南美洲东南沿岸内侧,是一望无际跨越巴西、乌拉圭和阿根廷三国的潘帕斯草原,又称南美草原或阿根廷草原,是南美亚热带湿润气候下的高地草原,面积约76万平方公里。

“潘帕斯”源于印第安克丘亚语,意为“没有树木的大草原”。而布宜诺斯艾利斯,便置身于阿根廷的大草原之中。

是的,无论是往东走还是往西走,阿根廷是离我国最遥远的国度,是世界第八大国家(面积)。从北京到布宜诺斯艾利斯,要走2万多公里,跨越大半个地球。

早上阳光明媚,舒服。这里当然有“好空气”让我们充氧了,本来布宜诺斯艾利斯这长长的名字,在西班牙语中就是“好空气”的意思。诚然,这个港口城市落成至今有500多年的历史积淀,还有1000多万人在这个生存活动空间里折腾,早已氤氲和散发出令世人亢奋又懒散、自由又忧郁和跌宕自喜的生活气息了。

从港口行至城市中心,老叶便领着我们步入七九大道。这条街得名于纪念1816年7月9日阿根廷独立日,全长4.6公里,宽148米,号称是世界都市中最宽的大街。当年我下榻在这条大街上的一家酒店,当晚就兴致勃勃地用脚步去丈量大街,感觉就像在欧洲城市里溜达一样。当被告知这条大街始建于1902年时,我不得不佩服阿根廷人的先知先觉,太超前了吧。后来我用脚叩问过纽约的第五大道、巴黎的香榭丽舍大街、巴塞罗那的感恩大道、洛杉矶的日落大道和圣彼得堡的涅瓦大街等后,才见多不怪。最宽也好,最长也罢,都容不下工业文明的任性膨胀,经不住汽车这种铁甲虫带着呼啸的争先恐后。尽管这些大街大道两边的建筑物年代感很强,罗马柱、哥特式穹顶、巴洛克式浮雕……但是当全钢架全玻璃全水泥的摩天大楼纷纷崛起,城市成为工业社会标准化人造品的巨量堆积,它们便再也难以凸显各自的个性与品位了。

不过,布宜诺斯艾利斯还是有别于南美其他大城市的,市面最明显的特征是白人占了绝大多数,几乎见不到非裔人士,连混血的褐色皮肤也很少。来过阿根廷的游客不免诧异,何故?其实,阿根廷和邻国巴西、智利等南美国家一样,最初的移民大都是来自环地中海的拉丁民族,西班牙和葡萄牙来的殖民者都大量引入黑人当劳工或奴隶,巴西最多。后来,阿根廷的奴隶制取消的比较早,黑人和印第安人的基因虽强大,但在几百年的白人基因冲击下,也逐渐消失无几。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即在19世纪末的欧洲大移民,偏爱来阿根廷的,是德国人和意大利人,又一次“大漂白”。如今,阿根廷4500多万人口里,白人超过95%,有色和混血人种不到5%。而旁边巴西的人口中,47.3%为白种人,43.1%为混血种人,7.6%为纯种黑人,其余为印第安人等其他民族。其他南美国家,也是以混血人种为主,呈现着更多的褐色面孔。

为此,有人打趣说:拉丁美洲只有两种人,一是南美人,二是阿根廷人。

这次踏足七九大道,令我有亲近感的反而是植物。在18条车道上辟有两条宽大的隔离带,栽种着的乔木是棕榈和木棉,树下栽的是龙舌兰等各种灌木和亚热带花草。这大概是城市人越来越远离自然,但又越来越怀念自然而稍有作为的见证吧?在我的家乡南方城市深圳,也遍布着与布市几乎同样的植物来绿化道路,这可能又是一个亲切的原因吧。

据我上次对布市的印象,这座城市是一个个方格形状的街区组合。一般的街道宽度是100米,每一个街区几乎都是正方形的格局,所以每条街的门牌号就是100号一条街。偏偏七九大道有一个特别之处,又长又宽,整条街都没有门牌号,大街尽头就是方尖碑。

大街中间屹立着唯一一幢高层建筑物,形状像一短一长的巨型火柴盒,这是前国家劳工部大厦。当所有驾车和行人经过此地时,几乎都伸长脖子,向其行注目礼,不是向建筑物,而是向建筑物外墙的巨型线条画像聚焦。

一位笑容可掬的女士,一个国家和民族的传奇——阿根廷的国母和精神领袖:伊娃·贝隆夫人。

此地此刻,人们包括本地人和外国游客。触动最深的不仅仅是眼前显现的那张美丽、表情坚毅而又谦逊的脸庞,更多的是聆听和吟唱起那首风靡全球经久不衰的歌——《阿根廷,别为我哭泣》。

我清晰记得,是1997年上半年在国内第一次观看电影《贝隆夫人》的,刚看完便脱口而出:好听!太好听啦!一起看的朋友面面相觑,一脸疑问:你这家伙怎么啦,不说好看而说好听?是的,跌宕起伏的剧情和光影华美的画面当然好看,但冲击听觉震荡心房的是优美绝伦的歌曲啊。

贝隆夫人的传记我早已读过,阿根廷前总统夫人伊娃(又称艾薇塔)富有传奇性的一生,尤其是她和贝隆之间相识相爱及全力以赴造福于国家与民众的历史,我是为之动容的。但是这部音乐电影让我相信,令世人更感动更震撼的乃是音乐,乃是歌曲,那是空前的但愿不是绝后的杰作。其不像《音乐之声》那种传统纯净的优美典雅风格,而是采用了和声织体、合唱伴唱与舞蹈节奏变幻等呈现形式,同时又融入欧洲轻歌剧、北美蓝调、南美爵士、拉丁探戈以及古典华尔兹和现代流行音乐等多种音乐元素,架构出多彩多姿的民族情感与波澜壮阔的史诗气派,浑然天成,自成一格。本来影片的主题曲已够感人出众,谁知好戏更在后头,影片片尾的一曲《阿根廷,别为我哭泣》如泣如诉、牵心动魄,既唱出了贝隆夫人曲折辛酸而又奋力前行的一生,又道出她对阿根廷的无比热爱和恋恋不舍。贝隆夫人在告别世界之前壮志未酬的遗憾和悲壮,淋漓尽致地令所有观众感同身受。

影片一炮而红。如果说,票房的商业价值,金球奖、奥斯卡各项奖的艺术成就等,都在情理之中,那么,就凭《阿根廷,别为我哭泣》一首歌曲而风靡全球,相信是意料之外的。阿根廷,更加出名,更多魅力……她与阿根廷的足球令世人更加津津乐道,她与马拉多纳和梅西更加融入或逸出世人庸常的生活趣味,足以成为人世间的集体记忆,而且历久常新。起码对我来说,多年来不知换了多少部手机,但下载的歌曲中,版本最多之一就是这首《阿根廷,别为我哭泣》,随时随地播放聆听!

还想多说几句的,就是这首歌颠覆了我对歌者麦当娜的原有认知,似乎她单凭主唱这首歌,便以全新的形象和独特的艺术气质出现在世人面前。我更为佩服的是,当导演、制片人乃至阿根廷的民众都不敢或想象不到影片及歌曲的全球性轰动效应之时,麦当娜似乎未卜先知了。《贝隆夫人》的前身是音乐剧《艾薇塔》,早在1978年于伦敦公演,随后进军美国,在百老汇一炮而红并成为常驻剧目。1979年,当时的制作人罗伯特邀英国导演帕克将该剧拍成电影,竟然被拒。

15年后,一直后悔的帕克战胜众多名导演,不再错过这个良机。与帕克形成对比的是麦当娜,这位当红的美国歌坛大姐大,主动与众明星争演女主角。且不说麦当娜在好莱坞也演过电影,从票房来看是演一部砸一部;主要是鉴于她出道走红的许多所谓出格与非议等因素。阿根廷几乎全国上下群情激愤,抗议“恶女”形象的麦当娜,认为她不配演出该国圣女艾薇塔。就在导演十分为难之时,麦当娜写了4页亲笔信给导演,并专门学习有关声乐3个月,光在录音棚就录了4个月,每周7天连轴转,49段音乐就录了400多个小时,这当然感动了原创音乐作家安德鲁·罗依德·韦伯和导演帕克。

麦当娜在阿根廷拍外景时,很接地气。面对抗议浪潮,她凭着真挚的谦卑和投入感,付出几倍于他人的努力,终于得到理解和回报。甚至阿根廷总统也被她的诚心所感动,同意出借总统府玫瑰宫为拍摄所用。麦当娜饰演的贝隆夫人在玫瑰宫的阳台演唱《阿根廷,别为我哭泣》时,4000名群众演员和摄制人员都为之深深感动而泣,甚至许多首都的人都为之疯狂。

这首歌早已流行全球。而对阿根廷来说,又一个媲美足球的符号与话题应运而生。你若是在阿根廷旅行过便明白,有两位传奇人物最令阿根廷人自豪和传颂。艾微塔这位为穷人谋福利、为妇女争权利的前第一夫人,年仅33岁就因病早逝;出殡那天有70万民众自发向她的灵柩致哀,有人哭晕过去,有人拼命冲上去吻她的玻璃棺。在2012年7月25日纪念贝隆夫人去世60周年前夕,时任阿根廷总统克里斯蒂娜·基什内尔批准发行了新版100比索纸币,上面有贝隆夫人的头像。这也是第一位女性头像出现在比索纸币上,无上荣光。还有一位不言自明,那就是有着“潘帕斯雄鹰”之誉的马拉多纳。老马带领阿根廷队勇夺1986年世界杯冠军,成为传奇,甚至球迷称那届世界杯为老马一个人的世界杯。虽然,老马许多行事风格大受争议,但他在足球上的造诣令同行者膜拜,令世人快乐疯狂。1986年世界杯上的老马,一度成为阿根廷的英雄和复仇者,主要是体现在半决赛时战胜了英格兰队。要知道阿根廷在1982年马岛战争中输了给英国,而老马在世界杯球场上梅开二度,在另一个“战场”上击败宿敌,居功至伟。特别是“上帝之手”的进球,神秘又神奇。球场上的胜利给了国家和人民一剂强心针,老马被奉为民族英雄。

历史在冥冥之中注定了贝隆夫人跟马拉多纳的某种缘分。2020年11月27日,老马走完了他60年的人生,阿根廷总统宣布全国哀悼三天。在隆重肃穆的送殡队伍中,响彻着《阿根廷,别为我哭泣》……

记忆还在倒流,但脚步不知不觉到了马德罗港的新区,不知道老叶为何领我们从大街拐弯转到女人桥的步行道上。玻璃幕墙的新楼和旧港口区改造出来的文化创意和IT区,似乎指引出某些现代化,但我兴趣不大,屡见不鲜嘛。况且,布宜诺斯艾利斯博卡区我早就听过一句黑色幽默:技术女神不讲西班牙语。潜台词就是,天主教为主的拉丁美洲绝不是新教国家为主的北美洲的对手,后者最爱发明机器和冒出众多勤奋而冷峻的工业家;而拉美人大都是夸夸其谈、情绪不定的落魄骑士,多血质、好冲动,异想天开,玩一把艺术也处处流露出玩世不恭或愤世嫉俗的气息……是的,姑且听之,付之一笑。其实,真正的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底蕴和气息在别处,而不在新区。

但话又说回来,曾经的阿根廷是富得流油的,经济发达,跻身于世界前十;在1914年以前,阿根廷连续多年经济增长率超过6%,问鼎世界霸主,吸引了大量欧洲移民,首都被誉为“南美洲的巴黎”。然而,百年浮沉,从巨人变成普通人,如今沦为一个平庸的国家。2019年,阿根廷有超过35%的贫困人口,通货膨胀率超过100%,债务危机几度令国家走到破产边缘。阿根廷也成为经济学家手中最离奇的研究案例。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库兹涅茨曾经说过,世界上有四种国家:发达国家、发展中国家、日本和阿根廷。这个国家经济衰退有太多原因了,阿根廷自家学者的说法更精确:如果一个人被七千颗子弹打死,你很难分清楚是哪一颗子弹致命。

布宜诺斯艾利斯博卡区

奇了怪了的是,走在喧嚣的街上,我少见悲伤的面孔。

男人聚会,把酒言欢;女人见面,争奇斗艳。灯红酒绿,歌舞升平。不免使人错觉:你颠覆了整个世界,只为摆正她的倒影?

老叶听了我的大段牢骚后,狡黠一笑:走,去你想看的地方。

“急行军”开始了,大踏步穿街过巷,直到气喘吁吁时,才发现进入了真正的贫民区。平房,泥路,孤树,赤脚的少年和拾荒的老人。许多人瞪大迷茫的眼睛追踪着“入侵者”,陌生的亚洲面孔,匆匆忙忙,紧紧张张,干吗了?不久,老叶好像也迷路了,不断点看苹果手机的定位后又埋头赶路。

我慢慢掉队了,毕竟我还负重前行,背上的相机包有十多斤哩。好像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所谓直线穿越,终于看到一个色彩缤纷的世界。

博卡!就为奔来此地而抱头鼠窜了18公里?老叶还洋洋得意地笑着,我却瘫在长椅上喘着大气,不,是憋着气。早知道目的地在此,我绝不跟从“急行军”,不要说我当年来过,现在就算重游也应坐出租车嘛。老叶还是嬉皮笑脸:要不这样走,你能看到布市的贫民区?你能看到著名的博卡青年队的足球场?那可是马拉多纳的发迹地。

随遇而安吧。博卡早就是“网红”打卡地,这里早期的居民多是来自意大利热那亚,他们用饱和度极高的色彩和流动飘逸的线条,把这个区的建筑物全涂个色彩斑斓,以发泄他们的浪漫也是散漫的热情。有些是乱涂鸦,更多的是讲究装饰艺术的,有一个专业术语叫菲勒特彩绘,将勾线和填色融为一体,有些还标注一些能够代表自己情感和愿景的句子或谚语。

这种彩绘与探戈齐名,最能代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城市艺术特色。

与上次游览对比我不无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街上的房屋阳台或窗台,刻意摆上了许多漫画式的人偶模型,有贝隆夫人、马拉多纳和麦当娜等名人。还有立在一间咖啡馆门口与人体比例一样的梅西像,乍看上去可以乱真,吸引不少游客去合影。这个七届金球奖获得者恐怕是当今阿根廷最出名的人,他是意大利人的后裔。我和众多球迷一样,喜欢梅西和C罗这两个球星,他俩给世人带来了太多的快活刺激和话题了。

博卡充溢着波西米亚氛围,最令人神往的当数探戈。上次来布市,是在小剧场里欣赏探戈表演,我当时便看出,阿根廷探戈与欧洲的探戈是有区别的,其特点是以小腿的动作为主,男女舞者以娴熟的配合跳出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舞步,互相缠绕的肢体充分展示出人体之美。除肢体语言外,阿根廷探戈与国标舞中的探戈最大的不同在于,前者绝对是披挂上阵,战袍加身。在阿根廷人看来,探戈就像男性与女性死去活来地投入其中的爱恨情仇,男女舞伴间热烈的目光和身体接触正是探戈的灵魂所在。

这次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在周遭摆满了画栏和地摊的小广场中,氛围变得有些不一样了。还有在餐馆门口,在露天咖啡旁,一对对男女在跳探戈,其中不少是资深的帅哥美女了,旁边有小乐队伴奏,有节奏没旋律。舞者似乎跳得单薄,跳得诱惑,甚至一旦碰上游客的目光,便会友好地微笑,偶尔是媚笑,显然,是为吸引游客进店入席。俨然是“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无奈,商业果真能消解一切。

本来,探戈总是严肃的、紧张的、内向的,两位舞者时而纠缠时而背离,演绎和发泄着离别、重逢、背叛和原谅,散发出来的是放肆而又忧伤。这种诞生于博卡区的底层舞蹈,好像跟我近年在西班牙的塞维利亚看过的弗拉明戈舞蹈有近似之处。弗拉明戈舞是由吉普赛文化和西班牙的安达卢西亚民间文化相结合而创新的,舞者大多是中年妇人,身着几乎能绽放得遮天的黑裙子。弗拉明戈并无芭蕾的清纯,也无华尔兹的高贵,倒是有一种孤冷、顽强、落寞、严厉和沧桑的风格。异趣的可能是弗拉明戈可以是独舞、双人舞或群舞,而探戈只能是男女一对起舞。

探戈是何时成为登大雅之堂的艺术表演的?没有考究。

我知道有定期的国际级的探戈比赛,有国标表演,甚至还设有世界探戈日,记得是12月11日吧,也是“永远的探戈王子”卡洛斯·加德尔的生日。也许世人最熟悉的是他的名曲《一步之遥》,此曲因好莱坞电影《闻香识女人》和《辛德勒的名单》而火起来了。

如果不是因为年轻时乱读书,是博尔赫斯的忠实读者,我便想不到探戈初始时乃是男人之间的舞蹈。博尔赫斯这位阿根廷最著名的诗人作家在《探戈的历史》中提到:“我小时候在巴勒莫,多年后在查卡里塔和伯多看到一对对的男人在街角上跳舞的情形,因为镇上的女人不愿意参加这样放荡的舞蹈。”

当然,博尔赫斯也说:“探戈的使命也许就是这样:让阿根廷人确信他们是勇敢的,满足了他们对英勇和尊严的需求。”

真不愧为“作家中的考古学家”,博尔赫斯,世上恐怕没有哪个人比他更了解布宜诺斯艾利斯了,不仅仅因为他生于斯和成名于斯,当过国家图书馆的助理员直至当上馆长,更在于他的作品大都是围绕这座城市的书写与言说。20世纪20年代,他的第一本诗集就取名《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激情》。之后一发不可收拾,作品涵盖多个文学范畴,尤其以拉丁文隽永的文字和深刻的哲理见长,成为20世纪拉丁美洲“文学爆炸”的先驱。他一生几乎荣获了欧洲和美洲所有文学大奖,就差诺贝尔文学奖了。但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秘鲁与西班牙作家略萨说:“博尔赫斯不仅是当今世界最伟大的文学巨匠,而且还是一位无与伦比的创造大师。正是因为博尔赫斯,我们拉丁美洲文学才赢来了国际声誉。”

对我个人来说,最早认识阿根廷,源于博尔赫斯。20世纪80年代初,博尔赫斯的作品就在中国登陆,先是散篇见于各大文学期刊,很快单本大流行。到了90年代初,随着中国人编译的《博尔赫斯文集》的面世以及众多盗版的出现,博尔赫斯赢得大量“粉丝”。再之后,他的全集也出版了。毫不夸张地说,博尔赫斯也由此完成了对一些中国作家的某种精神占有,而所谓魔幻现实主义一时成为一众作家的写作罗盘。随后才逐渐被哥伦比亚的马尔克斯分誉,一部《百年孤独》独占鳌头。当年作为文青也开始涉足写作的我,当然和众多文青一样有偏好,假如口头没挂上博尔赫斯和马尔克斯的名字或作品,你就不配,你就是浅薄,你就土。就连一些已经出名的作家,也对他津津乐道。记得1984年底在北京的京西宾馆召开的中国作家第四次代表大会上,我和一些知名作家在夜晚的小聚闲聊中,也常常出现博尔赫斯的大名。两年后,他上了天堂。同样别为他哭泣,相信世人会吟哦起他的名言来怀念:天堂就像图书馆。

时过境迁了吗?进入新世纪后,国人的精神解渴渐渐让位于物质欲望了。但我偶尔百度一下,博尔赫斯的词条还是挺多的,尤其是他的名言警句有不少“粉丝”,还是“网红”作家。用他的语录反噬一下:“我们轻易地接受了现实,也许因为我们直觉感到什么都不是真实的……”

就在博卡区那条全是画廊画档的小街上,我看到了不少博尔赫斯的画像,有油画、水粉、速写及抽象画——似乎永不言笑脸带忧郁的他。是的,他早就陪伴我走过青春岁月。

我从一个女画家手上,选购了一幅抽象的探戈水彩画带回,也算是“爱屋及乌,柔远能近”吧。

我们随后来到圣马丁广场,博尔赫斯就曾住在广场旁边——马伊普街994号。大楼外有铜牌刻着博尔赫斯的名字,大楼对面,则有一张博尔赫斯地图,标出了布市与他相关联的地点。我行走在布市的街道和广场上,似乎一路隐约听到博尔赫斯的深情吟唱。倘若没有了他,这座城市也许会变得遥远和逊色。城市滋养出了不同凡响的灵魂,而这种灵魂也成了城市永恒的注脚。

从圣马丁广场出来,我们还溜达到五月大道、圣多明哥修道院、国会广场、玫瑰宫等地。绿顶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国会宫,比玫瑰宫气派多了,两者都有雕琢繁复的巴洛克风格的喷泉,又让人再次确认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确是南美洲最像欧洲的城市。令我驻足欣赏良久的,是国会广场上的一尊再熟悉不过的雕塑——《思想者》。听说这座《思想者》,也是罗丹亲自雕塑的八件《思想者》中的第三件,果然弥足珍贵。

当然,众多的“思想者”还是在书店里。我们一行最后一站是阿根廷雅典人书店。这是号称南美第一大、全球第二大的书店,而我以为是全世界最华美的书店。尽管我上一次寻访过这里,如今还是目不转睛被“侵略”了。这里百年前是一间南半球闻名的探戈剧院,改为书店后像原创一样,由精心雕刻的大理石构成,有意大利著名画家绘制的象征世界和平的穹顶;有曾经供王公贵族享用的包厢,有精美的红色丝绒幕布,徐徐展开时像一场场精彩的探戈即将上演。书才是这里的主角,沿着多层楼梯“爬”满周遭空间,散发出沁人的书卷气。偶尔,也有咖啡香来提提神……据闻,布宜诺斯艾利斯是南美书店普及率最高的城市,而城市最好的地方许多被改造成了书店,这又是该市魅力四射的一束光!

走呀走,双腿有些不听使唤了。城市的话题太多,记忆的负荷太重。我招手叫了出租车,不顾同伴异议,也不惧车费贵得离谱,回港口上邮轮喘喘气吧。我不知何年才会再访这座遥远的城市,但我又觉得她太亲近了。因为有博尔赫斯,因为似乎从来没有哪一位作家诗人如此钟爱如此吟颂自己诗意的栖居之地。反过来说,假如没有了博尔赫斯,布宜诺斯艾利斯会寂寞的。这的确是一座充盈着文化气质气息的城市,南美没有哪座城市像布宜诺斯艾利斯一样,承载着这么多文学艺术和体育的记忆。豪尔赫·博尔赫斯、阿道夫·卡萨雷斯、胡利奥·科塔萨尔、阿斯托尔·皮亚佐拉、卡洛斯·加德尔、费尔南多·索拉纳斯、苏尔·索拉……还有马拉多纳、梅西以及麦当娜。正如博尔赫斯所言:“我一直都在,并将永远生活在布宜诺斯艾利斯。”

我一直以为,文艺与体育是人类最主要的业余生活。这是贬低了文体么?不!人类的生产活动当然重要,但工作时间一般是8小时吧?那么,剩下的全是业余生活的时间。业余生活丰贫多寡,决定着一个人、一座城市乃至一个国家的生活质量。

不错,从生产或经济的角度看,如今阿根廷没有了当年一马当先、尽领风骚、抢尽眼球的繁盛,甚至近半个世纪以来也面临过多次所谓“国家破产”的窘境。但不容小觑的是,其人均GDP还是超过1万美元的,近年增长有所加速,其教育、医疗等社会福利在南美还是最好的之一。姑且不论生产吧,遥远但又亲近的阿根廷,仅看其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生活,数量和质量就毫不逊色于欧洲的任何一座名城。

就在此书脱稿之际,我和全世界数十亿人一样,再次被阿根廷惊艳,被布宜诺斯艾利斯吸睛——梅西率领的阿根廷队终于在卡塔尔世界杯上夺冠!那一份长年累月的伟大幻觉结结实实降临到阿根廷的潘帕斯草原上,首都百万人狂欢庆祝。足球夺冠又一次成为这个国家救赎的方式。正如其球迷对着电视台镜头所言:即使我们身处糟糕的经济状态中,但足球已经成功地带来了希望和解脱的曙光,这个月我们过得太快乐啦!

我当然被阿根廷人的狂欢所感染,相信世人也是如此的,齐刷刷聚焦于布宜诺斯艾利斯——因为这个丰韵犹存的资深美女又在“裸奔”,尽管只是在文体版图上,但已足够令世人沦陷了…… R4anO2ACG3qdL36uZ3pD+jfD4JqeJieNBt1/SVWDTKQW1Fu0D6K+AVpP/0PKZgs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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