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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上中学那年，不知道是我头发颜色太过碍眼，还是造型太过抢眼，我被枪仔盯上了。
枪仔是学校的老大，比我高一个学年，个头却比我矮半截，但是大家心里都清楚，他不应该只长我一年，而是早就该毕业了，但是枪仔却爱死这所学校，根本不急着毕业。
我爸说，这叫软土深掘，能深挖的土壤就能翻出意外的收获，谁会舍得放手。
我不知道学校的土地是不是真的像我爸说的一样有那么软，我只知道我和我爸那时刚搬到新社，对一切都还在适应，对周遭环境也还在融入。
新社是个终年都会起雾的地方，虽然海拔不高，但相对周遭地势，算得上是高山泰斗。因为曾经地震引发走山，因此这里一年到头不是风沙漫漫，就是烟雾袅绕，眼睛一睁开不是看不到就是痛到没办法看。
刚搬来时，我就经常看不清环境而迷路，我跟我爸抱怨，为什么要搬来这里？我爸说，因为现在只有这里是相对低点，我瞪我爸一眼：“一会儿说这里地势相对高位，一会儿又说这里是相对低点，你就是这样摇摆不定，我妈才会跟别人跑掉。”我爸一听，一掌从我后脑勺打下去：“不肖仔，你以为我愿意，不搬来这里难道要搬去海上？那不是叫我去自杀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什么都看不到的环境里，我还会被枪仔盯上，也许他跟我爸一样，练就了一双能在火雾的环境里看中目标物的眼睛。
我爸常说自己是站在巨人肩膀上、活在世界的顶端，以及和全世界的财富接轨的人。不过了解内幕的人都知道，他不过就是活在证券交易所的小办公桌前，整天盯着电脑，心脏跟着全球的财经，一起上下震荡的理财经理人而已。
在新社这样一个小乡镇的证券所上班，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因为这里的居民为了改造生存方式，全都积极投入花卉的种植，希望能让这里的花田开出市场的红盘。但在成功之前，花农连生活都有问题了，哪里还有钱买卖投资股票。但是我爸却说，有没有钱不是问题，有胆就行了。
我不知道我爸说这话的意思，是不是叫住在这里的人去卖器官赚钱，我只知道我爸说这话的时候，正在电脑前面一边点着烟，一边颤抖着手，操作股票买卖。这天股市开高走低，重创三百多点，来到二十二年来的历史新低。我爸赶在交易时间结束前，将手上所有股票都断头赎回，我爸说要是再这样下去，他真的要去卖器官了。
我爸虽然是理财经理人，但是只有在少数机会下才帮人处理证券交割，其他时间都只是在做股市分析，或者操作自己存簿里所剩不多的存款，以便验收他预测未来走势是否神准。不过跟他相处过的人都知道，他是个观念正确，术语很多，眼光却很少准确的投资经理人。
我爸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财经术语是：“逢低买进，逢高卖出是废话，逢低融资，逢高融券才是真英雄。”
我爸是不是英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为了帮忙宣传新社的花卉农产品，为新社独有的品种花——社子花，制作了一套网页，只要有读者点进网页，瞬间就会启动跳窗装置，开出像海一样湛蓝的社子花。我因为好奇，用我爸的电脑点了一次，后来整个电脑屏幕开出社子花，把我吓傻了，因为直到我想关机睡觉时，它还在那里兀自绽放花海。我问我爸，为什么他设计的宣传网站这么奇怪，他说彻底的毁坏才会变成最珍贵的宝藏，例如长毛象，所以最好的宣传就是巨大的破坏，叫我不懂别乱插嘴。
我照我爸的意思没有再为这件事情跟他顶嘴，我只在班上同学大骂那个网页设计者是个混蛋时，把我爸说过的话一字不差照实说出来，结果我爸隔天就被请去警局网络侦查组，帮忙采收那些不停在电脑屏幕上绽放的社子花束。
我不知道我爸到底在为新社宣传还是在搞破坏，但是可以确信的是，台湾各个角落的网络爱好者都因此认识了新社，也见识了新社花海的壮观与愤恨，他们称开在屏幕上的社子花为“萤毒花海”。
如果拿我爸跟枪仔比起来，他们两个很像，都是在寻找赚钱的渠道和方法。唯一不一样的是，我爸只靠一张嘴和电脑，而枪仔却是拳头紧握，靠肉搏战在校园和街头真枪实弹求生存。换句话说，我爸全身上下活着的地方只有那张嘴，而枪仔则是全身上下都活着。
我就是假日在新社花田游荡时，被枪仔盯上的。
那天因为是休假日，新社涌进了大批的人潮、车潮和摊贩，只为了观赏在网络喧腾一时“萤毒花海”的真面目，因此尽管山里雾茫茫的一片，车子还是一辆接着一辆不分彼此地进入新社。
我不懂朦胧一片的山区花田有什么好看的，但是我爸说，就是因为看不清楚，才有这么多人来，要是都看清楚了，就玩完了。我不服气地说：“又不是长得像恐龙的女人，哪有这么容易见光死。”我爸突然拉扯我自豪的头发，说：“这个地方不是塌方就是泥石流，还有人愿意在这里生活，难道不是奇迹吗？”我一脸茫然地看着我爸，说：“你是输钱喔，输钱有必要这样子吗？”没想到我爸却摸摸鼻子，回我一句：“放心，我在探底，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倒是你不要太早被枪仔探到你的底，不然你就永远没办法翻身了。”
世界就是这么奇妙，有人在探我的底，就一定有人在等着探另一个人的底，就像我爸在探新社的底一样，我爸在等新社复苏的时机，这样他就可以趁势爬到高点，小捞一笔，但是时机得自己等待、判断。
枪仔盯上我那天，很明白地告诉我，他有的是时间跟我耗，要我识相的话就别反抗。我想他说这话的意思应该是：他吃定我了。他说这话的同时，还把他一只臭脚踩在我的脸上，让我没办法说好，也没办法说不好。
我对于枪仔会盯上我这点感到很疑惑，因为我的个头既不弱小，家里也并不怎么有钱，他到底是看上我哪一点？
我回家跟我爸抱怨这件事的时候，我爸一面盯着电脑上的美股大盘走势，一面回答我：“那代表他看好你，你是绩优股，就是有潜力的意思，只是现在你对他来说还太高价，所以他在等你回调变弱以后，再一口把你给吞了。”我跟我爸说，我又不是股票，什么潜力、绩优、高价，关我屁事。我爸头也没回，只是推了推眼镜，继续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他的眼镜上反射出花花绿绿的一堆数字，像侦探即将侦破案件之前那样绽着反光，他说：“你爸分析精辟，预测神准，信不信由你。”
我爸说这话的时候，我想起我蹩脚的卡奇制服还没烫，于是赶紧在我爸的书房里清出一块地方，准备将我的卡奇制服烫出理想完美皱褶曲线。
我爸不知道假装还是故意，走出书房时竟然从我的制服上踩过去，留下两个拖鞋印。我很生气，用手抓了一撮前额微微烫卷的刘海，用手指上卷子再放开，说：“干什么啦！”我爸推推他的方块眼镜，说：“年轻人很冲喔，就算想要追低也要衡量口袋的深度，不可以贸然跟进。”我气得把我爸推了一把：“烦死了，每天讲术语，你就不能好好说话？你一个月是从股市里赚了几亿？”我爸伸手将我的手一拉，屁股一顶，把我整个人过肩摔，摔出书房。“你很笨呢，这个意思就是不要轻易出手，也不要轻易屈服，这都不懂。”我越想越恼怒，准备跟我爸理论，但是我爸却用手指顶着我的额头，淡淡地说：“还有，想赚钱之前，补习费是一定要先缴的，那是一种投资。”我爸说，就像新社人一样，勤奋花农的花田不一定美，但是没钱花农所种出来的花海肯定漂亮，因为他们已经走到绝境，想奋力一搏。
我个头虽然长得还不赖，但是我爸说错了一件事，我根本没胆跟枪仔奋力一搏。虽然枪仔在校园里从来不带武器，但是他说的话就像子弹，不听就死定了。他将枪瞄准我那天，我就很想挣扎，但是一听到他只要我每个礼拜给他一千元，我就可以跟往常一样过日子，我就放弃跟他讨价还价了，因为这点钱我想我爸还付得起。
我跟我爸拿钱想堵住枪仔的子弹时，我爸问我做什么用，我老实跟他说都是因为枪仔，那时我根本不知道我爸所有的资金即将惨遭断头，他面对我的索讨，仍旧装成一副老子是财经专家那样，从皮夹里拿出一千元大钞：“钱，可以给他，但是你得设停损点。”我跟我爸说：“又不是在玩股票投资，设什么停损点，只要把钱拿给枪仔就没我的事了。”我爸点头：“那也可以，只是你要拿什么来跟我换钱？”我笑着说，我要是有东西可以换钱，还用得着跟你拿钱吗？
我爸不以为然，他说：“什么都可以换钱，信用、土地、房子都行，就看你敢不敢换。”说完，我爸用手指着新社山区停在花田里停耕的堆肥机说，不然你以为那是怎么来的？我摇头，我爸又说，难道你真的以为他们种花只是为了种出花海？我一脸茫然看着他。我爸用手掌拍着大腿，打出“啪啪”的声响，他说：“难道我这样打自己的脚，只为了打出声音？”我还是不懂我爸在说什么，只好对他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他捏着我的脸：“笨死了，这样打当然是为了引起别人的注意，懂不懂？”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我爸摊开手，做出受不了的表情说：“把种子撒下去，当然是为了要栽种出人潮来，不然你叫他们怎么活。”
我对于我爸那些论述听得很不耐烦，就像花农对花卉过敏一样，我只想赶快离开让我反感的地方，于是我告诉我爸，我什么都愿意换，我爸则举起手指头，比了个NO的姿势，说：“那不叫交换，那叫融资。”我爸把手指换成勾指的动作，一面叫我走向前，一面用手指着电脑上的某一只股票历史走势图，“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走势图呈现垂直陡降的险坡曲线，我摇摇头说不知道，他叹了一口气，表情哀伤地说：“这是我们的房子。”我笑说：“我有那么笨吗？这可以住人吗？”我爸听了我的话，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发火，拿起计算器，按了一堆数字，然后拿着那排数字敲打我的额头：“看清楚、看清楚，这条垂直线代表的就是这么多的钱，就是因为没有设停损点，我们的房子才会回不来，你今天才会搬来新社这个鸟地方，懂不懂。”
我被我爸这么一打，顾不得刘海的塌陷，抱着头窜门而出。我爸叹了口气把我叫回去说：“钱很快就会花光，不设停损点，迟早有一天连性命都赔上，不过在那之前，全身上下任何东西都可以像大炼钢那样熔铸变成金钱，但是只有一样不能，那就是尊严。要是你把尊严给熔了，你就等着断头家破人亡吧。”
我爸顿了顿，语气恢复和缓地说：“好了，你今天要拿什么来融资？”
那年夏天，股市崩盘，许多人探不了底，纷纷断头，而新社却涌进了来看蓝得无邪的社子花海的壮阔人潮。在那之前，我爸还活着，我也还活着，我们的尊严也都还健在，就连在电脑屏幕上不停启动跳窗舞姿态的社子花海，也依旧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