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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电人

在十三岁之前,我还是个男孩。

那时我阿公经常指着我全身脏兮兮又破烂烂的衣服,说:“我做走电是工作,没得选,但是汝一个好好的女孩,却跟男生一样整天爬电线杆,不像话。”

我不太清楚我阿公到底想说什么,因为阿公每次骂完之后,他就会想起他的衣服或工具还挂在村里的某根电线杆上。阿公会用大手把我的头一转,指着村里某一根电线杆:“看到呒?”我点点头,然后阿公就会像是拍打小马那样拍打着我的小屁股,说:“紧拿下来。”阿公说,不赶快把挂在变电箱上头的东西拿下来的话,电线很容易短路,要是造成整村跳电的话,他就有得忙了。

于是,我又去爬电线杆了。

阿公是个看起来读过很多书的人,但是他的身上却有一股闻起来刺鼻的焦味,村庄里闻过的人,都说:“那是电ㄟ 味。”

每天,阿公都腰挂修电工具的腰包,胸前绑一条粗麻绳,然后像猴子抱大树那样,利用麻绳一钩一拉,利落地把自己带到电线杆的最顶端。

阿公如果不是在村头的电线杆接电,就是在村尾的电线杆上剪电。每天老旧更新的电线总是很多,所以阿公在电线杆上走电的时间,总是比在地上走路的时间长。

如果村子里所有的电线杆上都找不到阿公,那他肯定是顺着村里电线杆上的电线,走到别的村庄去了。阿公说,做这一行像巡田,只要有电线的地方,都该去巡一巡看一看。但是奇怪的是,阿公走的电,都是私电,没有一条是经过政府盖章保证安全的。

阿公住的村落很热,在屏东靠山的乡下,阿公说,要不是他做的是走电的工作,才不住这个地方,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因为每次别的地方在下雨,这个地方不是出大太阳,就是刮起会咬人的风,把人的皮肤和农作物都咬得烧焦。我问阿公,在那种会把人烧焦的风底下,就适合在电线杆上工作吗?阿公的回答很妙,他嘿嘿笑着说,就是因为这里的太阳很大,电容箱才容易被太阳烧坏,这样他就不怕没有工作可以做了。

这里除了热,就数鸟屎最多。

我们这个村庄,除了有海鸟盘踞,也是赛鸽的必经之地。鸽子从别的城市听到比赛的枪响,啪啪飞出海,然后在海浪最高的海际线折返回来。我不知道那些鸟是怎么把这么复杂的飞行路线,记在葡萄干似的脑子里,也不知道它们飞完全程之后,会不会有人像阿公骂我不像个女孩那样,骂那群鸽子整天只知道飞,无所事事。我只知道鸽子群只要顺着海风,从屏东的海边飞进村庄,天气就会变成阴天,而且很快就会下雨。

这种雨下起来的时候,整个村庄都会变色,不止地面、屋顶,甚至晾在庭院的衣服,只要被雨滴淋到,都会变成绿色,而且其臭无比。

那是鸽子大便。

每次在下大便雨的时候,我都会看见阿公的眼睛在发红。我以为阿公是在生气,就拍拍阿公的背说:“天一黑,等鸽子睡觉之后,臭雨就不会再下了。”要他再忍忍。但是阿公却咧着嘴,嘿嘿地说:“妹仔,这么好康 的雨最好永远不要停。”

鸟大便真是一样不可思议的东西,我原本以为鸟屎应该很令人讨厌,但是我阿公住的村庄,每个人一看到绿色的大便雨来了,就像看到宝。整村的人会带着玉米、锅盖、电网,循着鸟屎,说是要上山慰劳鸽子的辛劳。阿公在还没做走电的之前,不仅是慰劳团的基本团员,还曾经获选好几届的团长,带头上山劳鸽。

每次阿公慰劳完鸽子的辛苦之后,都会顺便带几只迷路的鸽子回来。我问阿公,鸽子都是会飞的,有可能迷路吗?那时阿公正在看鸽子脚上的脚环,准备打电话给鸽子的主人,要把鸽子送回到主人的手上,听到我说的话,阿公就用电话敲我的头:“把你的手砍断好不好?”我说不要,痛死了,阿公就说:“那就对了,你不会飞,都不肯把手砍断,鸽子就算会飞,也是会迷路的。”

我没看过像阿公这么有爱心的人,后来我阿公好像因为太有爱心,连同迷路的鸽子一起被请去警察局接受表扬,而且一表扬就是好几天。

我阿公从警察局回来的那天,我问他:“迷路的鸽子呢?怎么没有一起回来?”阿公脸色很难看,说:“它们翅膀硬了,都飞走了。”那天阿公喝了很多酒,最后还爬上电线杆,大骂那群鸽子的主人忘恩负义。我从来没看过阿公喝那么多酒。酒醉的阿公最后还被漏电的高压电电到,整个人倒挂在电线上一整夜,没人发现。

大概是从那时候,我阿公身上开始流有电的气味。

我阿公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被高压电电到之后,为了感谢高压电没把自己电死,立刻做了走电人。做走电的,每年总是会电死那么三五个人,遇到修大电塔的时候,那就热闹了,一漏电,就是像串烤小鸟一样,电线上经常电死一串人肉棒。

但是说也奇怪,自从阿公在电线杆上喝酒醉,被高压电电到之后,他就再也没被电过了。

我妈怀我那年,走投无路,只好挺着大肚子回到屏东找阿公。我妈一见到阿公,立刻放声大哭,一听到我妈哭,阿公表情古怪地说了句:“放心生,有我在。”我妈听到阿公这么说,突然不哭了,瞪了阿公一眼,说:“你要养!”

我妈生我的时候,阿公是站在电线杆上,透过窗户,咧着嘴,看着我妈把我生下来的。阿公说,我刚生下来的时候真丑,身体黑黑焦焦的,像是被电火球烧过一样,但是还好模样长得很像他。

我妈把我生下来之后,不知道是因为我长得太丑,还是怎么,隔天一声不响就跑了,把我一个人扔在屏东,不管我了。

后来,我是在阿公背上长大的。

我从来不知道时间是什么东西,所以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几岁了,我只知道刚开始的时候,阿公可以从我的重量感觉我一天天在长大,等到有一天,我可以从阿公的背袋里爬出来,自己用双手像只猴子在电线杆爬上爬下时,阿公便认定我已经永远长大了。

我没有上学,当我长到应该要去上学的年龄时,隔壁的婶婶当着我的面,皱着眉头对她丈夫说:“阿水的查某 囡仔真可怜,全家乱乱来,害查某囡仔没办法报户口,也没办法去学校读书。”那时我才知道自己已经到了该上学的年纪了。

没办法上学的日子,我就学阿公爬电线杆,不知道是不是遗传了阿公不怕触电的血液,我从来没被高压电电过。

自从阿公自愿地当上走电工之后,就不再去山上慰劳鸽子了。每年当村子里又下起臭雨的时候,我会抬头看着正飞过村庄上空的那群鸽子。那群鸽子必须飞过阿公家后头的大武山,然后沿着山棱线直飞,飞过中央山脉,才能抵达它们出发的起跑点。

每次一想到这群鸽子必须飞这么远才能休息,就觉得它们很笨。这点我阿公比它们聪明多了,因为阿公每次工作,都会在一大早拿着梯子,一边跟邻居抱怨自己命苦,年岁这么大了,还要养孙女,然后一边出门工作。邻居的阿嬷、阿姨、叔叔,听到我阿公这么辛苦,都会跟我说:“妹仔,你阿公这么辛苦养你,你长大之后要多孝顺阿公,知呒?”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咧着嘴呵呵地笑。因为我知道只要我一转身回家,就会发现阿公早就爬上村外的电线杆,沿着缆线一路走回家里的二楼睡回笼觉去了。

我第一次发现阿公明明扛着梯子出外工作,一转身又出现在家里的床上时,就问阿公,不是去走电吗?阿公说:“阿公是做走电的,又不是做苦力,”阿公敲敲自己的脑袋,“走电是要靠脑子,不是靠力气,要不然迟早被电死,知不知道?”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觉得阿公讲的话很有他的道理,只是阿公走电的方式跟别人不太一样,别人是只要上级通知哪个地方电路出现问题,无论再怎么困难,都一定要赶到现场维修。但是阿公走电向来独来独往,而且不知道是走电的能力不好,还是能力太好,他走电的区域从没出屏东。阿公说,做人不能贪心,光是屏东就够他赚一辈子了,其他的,就留给别人赚好了。

阿公和别的走电工最不一样的一点是,别人走电都是整天在大太阳底下,做工做到全身虚脱,但是阿公却是每个月固定时间,在阴凉的树下算别人给他的电钱,算到手软。

阿公刚开始做走电的那几年,村庄里到处都听得到大家叫“阿水”的声音。阿水是阿公的名字,只要一听到有人叫他,阿公就会爬上电线杆,在电线上飞奔起来。

阿公说,这个村庄有没有人情,看挂在门外的电表就知道。电表计量越低,人情味就越高,阿公赚的生活费也就相对越多。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经常在夜晚被屋外电缆线发出的滋滋响声给吵醒,其实不只是电流的声音,就连老鼠在天花板尖叫的吱吱声,都会把我吓得不敢睡觉。大概是阿公走电走多了,我总觉得总有那么一天,会有一处正滋滋漏电的高压电,等着阿公去走那么一下。每次一想到有一天阿公可能出门走电,就不会再回来了,我就害怕得爬上二楼的窗户,坐在电线杆上等阿公回来。

在等待的过程中,我会看见我和阿公居住的村庄上空,密密麻麻布满了电线,而且每一处电线交错的地方,随着从海边吹送过来的海风,在暗夜里滋滋地冒着红色的火花,好像预备把整个村庄烧掉。

在高空的电线上走电真是个奇怪的职业,这种随时都有可能会因为触电而死亡的工作,为什么还有人要做?照我阿公的话说,屏东太热了,与其走在柏油路上被太阳晒死,不如做走电,说不定能沿着高压电走到别的地方看一看。

我想阿公真的很适合做走电工,阿公在我十三岁时,先把我从男孩变回女孩,然后捏着我的大腿,嘿嘿地跟我说:“妹仔,阿公要去走电了,你好好顾家。”“我也要去。”阿公说:“走电很危险,你不准走了,再走下去,你总有一天会被电死。”

从那之后,阿公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后来我一个人在屏东的小村庄长大,并且开始像个女人一样地生活。有时候会有新的走电工闯入我家,提醒我是个女人的事实。日子过得痛苦时,我会抬头看看天空上飞过的鸽子,以及天空中交错的高压电。我以为总有一天,我会踩在交错的高压电上,离开这个城镇,但是后来我才知道,高压电除了通向死亡,其实并不通往任何地方。

(本文获2007年第三十届时报文学奖小说奖首奖) ky1h2uSADOacgdGK6StnV8H/jR1e2UeFvPK17ovN610B6O8oAsANX4HeDYDzYJ7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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