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在的复兴村第二生产队的一百多垧地都是前辈人留下来的,为了生产的再发展,需要扩大耕地面积,于是队里决定去边远地方开垦荒原。1962 年暮春时节,我们被选中的十几名年轻小伙子在副队长杨坤的带领下,带上行李坐上大马车,直奔目的地——三十多里外的黑林子而去。
过了本德东村,风和日丽,向北一眼望去,便是漫无边际的大草原,平展展的,宛如一床大大的鲜绿色的毛毯柔柔地铺在大地上,远处那零星的几处小树林,像是绿毯上缀着的精美的翡翠,更像茫茫的绿海中散布着的碧青的小岛。人群中有人问道:“这一带荒原,你们说,历史上有没有人在这开过荒?”顿时,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有说很可能有过,有说从来没有过,争执不下。王景惠平时很喜欢读书,知识面挺广的,他大声地说:“如果说有,请拿出证据来,拿不出证据,那就说明没有。那么,就可以自豪地说,我们是这块土地的拓荒者,是新时代的英雄!”大家一阵鼓掌,是的,我们是真正的拓荒者。路边,连片的嫩绿小草都挺直着腰杆竞相拔高,它们中间时而出现几朵蓝色的花,扭着瓣儿地开着,特别显眼。时而又能看见连片的小黄花,笑容可掬,似乎在说它们和绿草是真心的好朋友。不远处不时地传来几声婉转的鸟叫声,那青草的浓郁芳香弥漫空中,沁人心脾,伴随着马蹄踏过浅水洼时那“啪,啪,啪”的声音,有声有色有香,幽微地融汇,我们一行人简直已置身于仙境,美妙极了。兴致一来,我拖着嘶哑的嗓子笨拙地唱道:“马儿呀,你慢些走喂慢些走喂,我要把这美丽的景色看个够……”大家嬉笑着,打闹着,在一阵阵欢乐声中不知不觉来到了目的地。
这里是三江平原“绿海”中一个较大的“岛屿”——黑林子,至于它为什么叫这个怪名字,真不得而知。环顾一下,面积大约为七八万平方米吧,地形略高于周围的草地,我猜想,海拔也就不过十几米吧!整个土岗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树木,最多的也是最高的要数杨树了,有的可达十几米,其次是桦树和椴树,还有榆树、柞树、槐树……,当然还杂有一些不知名的小灌木和一些善于缠绕的藤类植物。马车停在了林边的一块草地上,把我们送到了,马车返回。这时已快到中午了,吃饭是大事,大家七手八脚地忙活,不到一个小时,简易锅台就搭起来了,坐上大铁锅,饮用水也弄来了几桶,干柴捡了一堆,厨师胡海明烙了一大摞白面饼,熬了半锅汤,一顿饱餐,大家吃得很香。接着,顾不上休息,我们一齐行动,砍一些较矮的树,割一些枯草,搭起了几个临时的窝棚,不然晚上没地方住。所说的“临时”只是两三天而已。忙活了一下午,总算有了点眉目了,有个地方住就好。这个季节蚊子和小咬(学名蠛蠓)很少,若是夏天,尤其秋天,那可不得了呀!不过也时有大瞎虻(学名牛虻)叮上你,你会毫不犹豫地拍它,当然多数是拍不到的。晚上了,两三个人挤在一个小窝棚里,地上铺放一些草,行李往上一铺,就躺下了。可冷不丁换个地方,很难入睡,透过窝棚顶部的缝隙还能和天上眨着眼的星星“对愁眠”呢,可这里没有愁,那就“对欣眠”呗!四周的旷野虽然死一般寂静,有些瘆人,远处还时而传来几声狼的叫声,但没什么可怕的,这里有一个战无不胜的集体,很安心。夜深了,疲劳还是袭来了,一觉睡到大天亮。
早晨,空气特别清爽,猛吸了几口,浑身上下那般的舒服、轻松,甭提了。今天的任务是伐树盖房子。伐树,现在是“毁林开荒”,那时候没有这些贬义,扩大生产规模,是必须的。吃过饭,大家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砍的砍,锯的锯,扛的扛,拽的拽,只半天时间,就在房框周围堆起几堆木料。作房梁的,作檩子、椽子的,这两堆都是杨木;作柱脚拉杆的,都是杂木;还有一大堆树枝子,准备铺房盖的。筹集木料的同时,有点瓦工技术的,已用从村子拉来的石头码起三十公分高的房墙底座了。下午,年轻的木匠田满昌选了王景元和我做他的助手,开始砍房架。田满昌负责画线、用锛子,我俩按照木匠的指导循线锯锯砍砍。垒墙的十几个人,用去年割的小叶章草在稀泥里滚成泥绺子,运到墙上,一层层地编成三十公分宽的墙体,中间填上土,夯实,就这样一直编,一直加高,平口之后,上房架,上檩子,两个大山三角形墙体就不用编了,用泥绺子往已钉好的横杆上挂拉子。之后钉椽子,铺抹房盖,苫苇草,门窗都是从村里旧房拆下来的,安上即可。大体工程只用了两天时间,剩下零活三四个人就可以了。这房子不仅我们这几天住,更要供以后来这里劳动的人员使用。
房子盖好的第二天开始拿树根子了。拿的意思,实际上就是用镐刨,镐又分尖镐和片镐,尖镐一头是尖形,另一头是扁形的,切根子很好用。片镐就是用来刨地的,在这里是用来刨细根子的。还有一种工具,那就是大斧头,专门切断粗根子用的。这些根子中要数杨树根和椴树根好拿,一条粗根子伸出很远,那些小根都是从粗根中发出的,都是很细的,只要切断主根,小根就无须费多大劲了。最让人头疼的是榆树和柞树根。尤其是榆树根,中心地方像个盘,盘上根也不分主次,往哪个方向扎去很难摸准,只能抠完这一根,再寻找下一根,费了好多劲,以为所有的根都已抠完,往下撬根盘吧,撬不下来,还有一条根连着呢,在最不好切的地方,真烦人,好不容易切断了那条根,结果还有条细根拽着呢,唉,割断吧,那个根盘好像专门跟人作对似的,非得等到人们精疲力尽烦恼至极时才肯下来。那些小树的根子一镐一个,很是轻松。这片林子拿完了,把所有的根子都集中到房子的旁边堆成一大堆,晒干了做烧柴。然后再到另一片林子去拿,一共拿了四五片林子,花费了近一周的时间。
干这些活是辛苦的,不过遇到些趣事也很让人开心,辛苦也就被赶跑了一半。先说说捡野鸭蛋吧。伐树过程中,有时你拿着斧锯正走着,密集的灌木丛或半倾倒的乱草丛中“扑啦啦”飞起一只野鸭,因为很突然,你一定会吓一跳,恢复平静了,你就到野鸭飞起的地方寻找,一定会发现一窝野鸭蛋,有的四五个,有的六七个,这个时候你就会情不自禁地大喊:“野鸭蛋”,随即扒开乱草或树枝,摘下帽子,弯下腰去,慢慢地轻轻地把野鸭蛋捡到帽兜中,然后捧着帽兜把蛋送到厨房处,一上午能有五六个人捡到野鸭蛋,胡海明将这些蛋煮熟了,吃饭时每人能分上三四个,解馋了。要说解馋,还有一项,那就是捕鱼。附近两个不算大的水泡子,里面各色各样的鱼很多,如鲫鱼、老头鱼、泥鳅鱼、小白漂子……,有时还可以用网抓到黑鱼棒子。为了改善伙食,杨坤有时允许大家打两个小时的鱼,打鱼工具五花八门,什么小圆筛子,什么小端网,还有两个旋网,都是从家里带来的,这下大家可过了打鱼的瘾了。下到水里这一折腾,水浑了,鱼被呛得晕头转向,到处乱窜,甚至直往打鱼者的腿上撞。经过两个小时的努力,共捕到三四十斤鱼,回到住处,大家把鱼分成大小两堆,大的炖上,放上把蒿,还有五味子藤,特好吃。小的可煎着吃,也可晒成鱼干。还有一种趣事,干农活需要工具,锹、镐、耙子的把,很需要应手的,这林子里的小树不少,且都比较直,锹把镐把柞木和槐木最好,当然色木也很不错,耙子把榆木最好,柔性好。田满昌告诉我,有一种树叫老瞽眼,长不大,粗的直径也就是五公分左右吧。用它做成擀面杖,红色的花纹特别漂亮,而且越用颜色越好看,我还真就找到一棵,锯下来做成了两个擀面杖,我俩一人一个。
树伐掉后,方圆几百垧地方,一马平川,看不见障碍了,现在正是开荒翻地的好季节,雨季未到,天还不算热。那时,每个公社有一个拖拉机站,生产队必须事先和他们联系,得排号。我们这里留下四五个人,低洼地排水,翻地过程要捡出大半截树根子,在翻过的地上挖埯种上六十天还家豆,还有其他一些善后工作要做。我们边排水边等,直到第五天上午,拖拉机站派来的“东方红 54”链轨拖拉机开来了,后面牵引的是一个三铧犁,上面还放有几桶柴油。车长和杨坤交谈几句之后,做了一下准备工作,就开始翻地了,第一趟,三条黝黑色的土垡子并排地从犁铧的后面顺畅地翻吐了出来,平整地向前延伸着。接着第二趟,第三趟……,几个小时后就已连成了一大片了,这黑色的一片与周边的绿色的原始草原形成了极鲜明的反差,一边是轻盈的翠绿色,一边是厚重的黝黑色。从地球生成的那时起,这里的土壤一直被草丛覆盖着,一直沉睡了至少几十亿年,到了现在,才终于见到了温暖而美好的阳光。在这厚重之中,蕴含着人类巨大的改造自然的力量。看着这黑黑的土壤,油然而生对它喜爱的之情,抓起一把,轻轻的,柔柔的,松松的,真有能攥出油的感觉,里面的营养不知该有多么的丰富,不怪老人们说,北大荒的土地就是插根筷子都能长出庄稼来。东北大平原是世界三大黑土地之一,而其中的三江平原又是极为典型的,特别优质。开荒结束了,临上回返的马车,我凝望着眼前这大片大片的新开垦出来的黑油油的土地,似乎已看到了茁壮生长的庄稼在冲着我微笑。这肥沃的土地就是农民的根本,而农民便是土地的改造者,两相神奇般的组合,定然蕴藏着无限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