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宝清县,在黑龙江省东部的三江平原上,名字优雅且蕴含着历史文化的韵致。
说到文化,不禁让我回忆起 20 世纪 50-60 年代我们农村人的文化生活,单调也不乏热切,清贫也不乏淳厚。1964 年通上电之前,家家都点着煤油灯,煤烟忒重,熏得墙和棚黢黑,鼻孔眼圈像被墨染了。有人说,点蜡呗,哈,那可是高消费呀,偶尔点点行,常年的话在经济上那是承受不了的。想要知晓外面的世界,除了报纸,最主要的是靠各家拉着广播线的广播匣子。报纸每个大队就一份,能看的是少数。那一个小小的广播匣子便成了老百姓和外界连通的最主要的媒介了。大人们想了解国内外大事,都听《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小孩子们一听到“小喇叭开始广播了”可兴奋了,这时,不管谁高声说话,那是要被严格禁止的。除了这些,当然还有其他节目,都挺好。不过每天只有那几个时间段,得等呀盼的。
人都有通过视觉和听觉的感知,促使心灵愉悦的天性,文化艺术便应运而生,产生了陶冶情操的巨大魅力,并吸引着人们满含热情地去追求。那时的农村,虽然生产力比较低下,生活比较清苦,文化传播比较单一落后,可人们对文化娱乐的分享也还是在不停地追求。
看电影,最能吸引人。电影下乡,基本上每月一次(隆冬季节除外),是人们最为期盼的文化盛事。县里电影放映队下乡,一村一场,轮到这个村了,村里出马车,当然牛车也行,不过农村人爱面子,农活再忙,也要派上马车,彰显隆重。要是派个牛车,那显得对放映队多么的不重视。马车须到上一个放映完的村子,将放映队接来,食宿当然要安排好一些。“来电影了”的消息不胫而走,迅速传遍全村,人们等候着吃完晚饭到小学校操场专享“盛筵”。电锅(小型发电机的俗称)一响,更证实信息的准确。孩子们晚饭也不好好吃,匆忙扒拉几口,便蹦蹦跳跳地赶到大街上会小伙伴们去了。暮色刚刚降临,人们便扶老携幼自带坐具陆陆续续地来到场地,只见小学校操场中高高竖起宽大的屏幕,一侧挂着个大音箱,人们叫它大喇叭,场面很是庄重。只见有性急的或为占有好位置的已早早地坐在视角最佳的位置。不过有一点是大家约定俗成的,那就是,年老的都被大家让到好位置,让他们看得方便,顺心。青壮年都很自觉地站在半圆形的外围,交谈着,说笑着,特别开心。播放前,总有一些顽皮的小孩子,互相嬉笑着,追逐着,喊叫着,打打闹闹一点也不消停,只有大喇叭开始说话了,他们才安稳下来。村干部有时会趁这个机会讲讲村里的事,很短,也许是怕影响大家看电影的热烈情绪吧!开始放咉了,先是加演的短片,多是新闻纪录片。要换故事片了,大家都静静等待着,目光从不同的方向集中到放映机处,静得放映员换片时发出的细小声音都听得十分清晰。故事片开始了,人群中不论大人小孩个个都直勾勾地盯着银幕,看那神态,像是他们的灵魂完全被电影摄了去。随着影片中人物行为或语言的变化,故事情节的波澜起伏,人们神态和心理也跟着变化,除了电影,似乎其他什么的都不复存在了,身体仿佛凝固着,一动不动,只有在换片子的空档,身子才活动一下,变个姿势。随着电影故事尾声的到来,人们这才惊讶地发现,这时间也太快了,没觉得怎么的,放映就结束了。有的人脸上流露出意犹未尽的神情,缓缓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先前站立者慢慢地挪开步子,更有人依恋地回头望一望即将被卸下的屏幕。喜欢议论的人们边走边回味着电影中那些激烈而感人的情节。
更让人称奇的是,村子里一群对电影情有独钟的青年人,当然也有壮年人,为能提前看这部电影,竟在头一天晚上到四五里路以外的邻村去看,有个别人更甚,一连走了几个村子,连续看了好几遍,虽然是同一部电影,他却百看不厌。夜幕中结伴的队伍不小,有一二十人,从起点到终点,一律是奔跑,即便是干一天的农活了,第二天还得出工,那也不怕累,心里还甜滋滋的。
当时的我,也属小青年一类的,类似的作为也未曾落后。那时的电影都很传统,如《渡江侦察记》《南征北战》《地道战》《地雷战》《英雄虎胆》等,在看的过程中被那些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所感染所震撼,热血在沸腾,似乎自己已是英雄了,似乎自己变得高大了许多,并暗下决心,将来我定要成为这样的英雄。我想如我这般感触的人为数不会少的,就是那些中老年人,谈论起来,也对电影中的正面人物赞不绝口,对那些凶残邪恶的坏人也是深恶痛绝的。我想这就是文化教育的魅力,在潜移默化中激励着人们的思想情感,教人正义,催人上进。
听大鼓书。那时的农村借以寄托情趣的文化活动样式少之又少,尤其是数九寒天的农闲时节,更觉无聊。两三个小女孩坐在炕上,礤嘎拉哈,礤袋籽;男孩则溜冰,打雪仗,滚苏雀。中老年妇女三三两两地坐在炕上围火盆,张家长李家短地唠个没完。男人们,尤其有点年纪的人,很喜欢听大鼓书,也就是现在人所说的评书。说是大鼓书,可没有鼓,只借用名称而已。说书人在我记忆中比较清晰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我家亲戚,我叫他叔叔,姓胡,40多岁,家住邻村西六的,人比较厚道,不知道为什么人们叫他胡傻子,我看也不傻呀,傻子怎么能说书呢?或许是他平时言语很少的缘故吧,大家还挺喜欢听他说的书。每次来我村说书,都在我家吃住,每每对饮时,与父亲两人相谈甚欢,亲家长亲家短的,我们两家是不远的亲戚。我父亲又特别喜欢听书,每场都不落。另一个叫李延云,比我大两岁,是我们本村的,没上几天学,七八岁就给说书的盲人领路,走村串屯的,时间一长,再加上记忆力特别好,他竟十六七岁就能独立说书了。那时他们说的大体是《隋唐演义》《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薛刚反唐》《三侠五义》《七侠五义》等,有人会问,为什么不说《三国演义》《水浒传》呢?我猜测,名著的人物和情节大家都耳熟能详,这些书籍在民间流传甚广,说时自由发挥很难,再则选大家不很熟悉的,也有新鲜感,有利于说书人的自我发挥。
说书场选人口轻年纪大些的有空余屋子的人家。当我长到十四五岁时,听大人们津津有味地谈论着说的大鼓书中的人和事,觉得很有味,于是便也蹭上了书场的顺风车。这是第二次来的,书场面积不是很宽敞,民房的三间,中间是厨房,两个锅灶,东间是这家人的卧室,关着门,西间则是说书场,这屋只有一面南炕,坐有七八个人,地中央端坐着说书人,他的面前是一张旧得发黑的地桌,桌子上放着一个很普通的茶壶跟一个也很普通的茶杯,并排还放有一把蒲扇和一个磨得有些乌黑发亮的醒木,这个醒木也不知是不是和书中所说的县太爷在公堂上“啪”的一声那个惊堂木一样,我不得而知了。那半空中照例挂着一盏点着煤油的沾满油灰的马灯。屋的空地凳子上也已坐满了人,后来的听客,无奈而自觉地坐在外间的凳子上。整个屋内空间弥漫着老旱烟的烟雾,苦辣苦辣的,可能是我这个不会吸烟人刚一进屋的缘故吧!那些烟仙们,可能有享受这份浓浓烟雾的本领吧,他们并不觉得苦辣难闻,似乎还在享受呢!过了一会儿,只见那胡傻子叔叔,扬起了醒木,往桌子上一拍,“啪”的一声,全场立刻鸦雀无声,只见他肃然地站起身来,操起那有些瓮声又略带着沙哑的嗓音说道:“上回书说到,那秦琼拖着病歪歪的身体,牵着心爱的黄骠马,辞别了逼他房租的店主人,随着带路人,来到了单雄信单二爷的庄子上……”紧接着,习惯地拿起蒲扇,扇了两下,大冬天扇扇子,那纯粹是为了摆出说书人那优雅的架势。说的过程,表情神采飞扬,语调抑扬顿挫,没有一丁点傻气,听客们的灵魂渐渐地被吸入古代那英雄的世界里,眼睛直直地看着说书人的嘴巴,全神贯注,倾耳静听,唯恐漏听哪怕一点点细节,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十分享受的神情。听着听着,不觉时间已过去一个多小时了。大家正听到精彩处,只听到醒木“啪”又一声响,说书人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人群立刻骚动一下,怎么在这节骨眼上停了呢?只见话音刚落,那胡叔叔便端起茶杯,紧喝了几口。父亲代劳,端着小柳条笸箩兜圈式地走到每个人的面前,人们都很自觉地往小笸箩里放赏钱,大多是一角的,也有两角的,这赏钱就已经很高了,那时在生产队里,上一天工是十分,有的村十分工才四五角钱,我们村还是好的,每十分工两元左右。我看别人都给钱,也想表示一下,可惜兜里只有五分钱,那也得投哇!意想不到还得到大人们的赞许。场间休息了十分钟,那性急的人还嫌长,催着说书人赶快往下说。两回书大约两个半钟头,结束时有人好像还没从意境中走出来似的,还在留恋着,有的人把自己对下回书的猜测很自信地向说书人询问,是不是?说书人只能含糊其词,不置可否,因为说了,大家知道了下面的内容,便缺少一些神秘感了。那人仍自得地说,“我看一定的”,便悠然而去。就这样,腊月和正月几乎不曾间断地听着。
还有一种很有趣的独特的听书方式。1962 年,青山粮库有一个下放工人王延秋,人高马大的,干农活不打怵,说评书还真有一套!他下放到我们二队,和大家处得很融洽。在铲地的时候,打头的铲中间一垄,然后两边一字排开,一人一垄,在打头的左边的十几个人为里摽,右边的十几个人为外摽,王延秋被安排在紧靠打头的旁边,原因是,铲地中他尽义务为大家说书,很有吸引力,他讲的是《施公案》,很是赞赏窦尔墩,而对黄天霸颇有微词。大家边铲边听,既能减轻疲劳感,还能激励赶进度,一举两得,这是二队社员独享的文化大餐,大家都十分感谢王延秋,感谢的方式很简单,铲到前边的给王延秋铲一段,让他直直腰。到外地干活需要带饭时,大家都愿意把好吃的东西送给他一些,对他都十分的尊敬,要是放到现在,怎么也得饭店里请他撮几顿,那时的条件也是不行。
还有一种传统的文化活动值得一提,那就是扭大秧歌。正月里闹新春,各村自发地组织起了秧歌队,自愿参加,多数是年轻人,也有部分中年,其中也有女性。有的是为凑热闹,但也不乏为展示自己一技之长而来的,如打鼓、吹喇叭、演丑角、扮各色各样的人物等。打从腊月开始,有参与扭秧歌意向的人就已经开始准备了,服装、高跷和其他应用道具,大年一过,初一开始,就有人迫不及待地绑上高跷走上大街,一是练习,二是展示,就等到秧歌队长在初六那天一声令下了。
我十七八岁吧,小青年,好热闹,不自量力地动手做起了高跷,待观察请教后,便找木料,动斧锯,边比量边拼凑,锯呀,刨呀地,居然做成了,沾沾自喜起来。试试吧,两腿绑上腿绷,屋内扶四墙,后又屋外扶园门杖子,磨呀练呀,终于能独立,张扬着上大道操作,不承想,没走几步,摔了一跤,被人扶起,还不甘心,接着练,尽管趔趔歪歪,竟也没摔倒,又过了两天,总算能熟练了些,估计能跟上队伍的节奏了。
原定正月初六早晨开始活动,可参与者们都憋不住了,初一初二家族亲戚拜完年,初三早早的,我还没吃完饭呢,大街上就响起了“咚、咚、咚咚……”的敲鼓声和“呜哇、呜哇”的喇叭声,在弟弟的帮助下,我穿上了不十分合身的绿军装,扎上了表哥不知从哪弄来的小皮带,手里握着自己做的小木头匣子枪,踩上高跷,乐呵呵地奔向集合地点。大街上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了,都站在路两边。没到半个小时,秧歌队的人员都基本齐了。只听得高跷扎拧路面上的硬壳雪,发出刺耳的“吱呀吱呀”连续而杂乱的声音。带队的一声喊:“跟上我!”这些人自觉地形成两行,踩着鼓点,按自己扮演的身份扭起了形象各异的姿态来。就连那“吱呀”雪声也随着鼓点变得有了节奏。扭得越来越起劲的队伍中,孙悟空手持金箍棒,蹦蹦跳跳在前边开路,唐僧没骑马,但袈裟是穿了的,禅杖也还是拿了的,八戒沙僧紧随其后;农村老汉头戴白毛巾,叼着带荷包的铜烟袋,弓着腰,一步一颤地走来;跑旱船的妇女,头上戴着叫不上名来的首饰,腰间固定着前后带尖的小船,两手握着桨柄,还做出划船的优美动作;梁山伯和那个男生扮的祝英台身着古装,雅致而悠然地踏着鼓点,时而分开,时而聚拢,并互相按古代礼仪施以敬意;身着工作服的工人兄弟双手举起铁锤,走一步向下砸一下;农村老板子,手里扬着鞭子,还不停地“嘚……驾……”;还有姜子牙银髯飘飘;美国兵狼狈丑态……。还真不乏几个小丑模样的在队伍中串来颠去,逗着队员们,还不时地向着观众做着各样的鬼脸。
一连几天,秧歌队都一直在村子里走街串巷,由于兴趣浓,队员们都不觉疲劳。为了迎接元宵节,提前几天,全乡各村的秧歌队互相交流,你到我村,我到他村,各村主动出马车接送,甚是热情,就这样热热闹闹地一直过了元宵节才结束。
县剧团或民间小戏班有时也到乡下巡回演出,不过他们要收费的,钱是村里出。演出剧目多是评剧、二人转等,人们多称这两种为唱落子,二人转的区别在落子前面加上“东北”两字。有时还穿插活报剧、双簧、快板、山东快书什么的。村里的共青团在农闲时也组织青年们排练些短小精致的小节目,以此丰富农村文化生活。
那个年代物资匮乏,生活清贫,文化传播设备和技术都很薄弱,可对于精神生活的享受,人们内心积蓄着无尽的渴望,人们的思想和感情总是那样的纯真而质朴。回想起这些令人心灵愉悦,特别值得留恋的往事,怎能不让人思绪万千,心起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