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博第一年,我参加过一个研讨会,这是我读博路上遭遇的第一个坎儿。研讨会的主题是“性行为的演变”。我们每周开一次组会,有一周讨论的是动物的“强迫交配”这一话题。当时,布置的阅读材料之一是生物学家兰迪·桑希尔的一篇论文。在论文中,桑希尔提出了强奸行为的演变理论,还拿雄性蝎蛉举了例子。他说,雄性蝎蛉能用“腹钳”夹住雌性蝎蛉的翅膀,强迫雌性完成受精。根据论文的标题《蝎蛉的强奸行为和一般强奸假说》,这就是活脱脱的强奸。根据蝎蛉和其他物种的这种行为,桑希尔推测出了人类强奸行为的起源:
图1—4 父权制的行为规范(《嘿,小瘦子!你瘦得肋骨都凸出来了!》 [24] ,电子漫画)
有些物种的雄性要为雌性提供繁殖所需的重要资源,经过自然选择,这些物种的雄性应该是最有可能实施强奸的……强奸是那些无法提供资源的雄性繁殖的唯一选择,因为其无法骗过雌性,让雌性相信其有交配资质……我假设,在人类的进化史上,体形较大的男性更受青睐,因为如果他们未能抢到交配所需的资源,强奸的成功率更高。 [25]
哇。桑希尔是在说,男人的体形进化得比女人大,是为了在没能力为女人提供足够资源的时候,把女人压倒,强奸女人,就像雄性蝎蛉一样。
这篇论文让我反胃。在研讨会上,轮到我发言的时候,我只能用尽全力整理思绪。最后,我眼泪汪汪地向小组里的其他人总结了我深思熟虑后的观点:“这家伙真浑蛋!”当时那种渺小、无力又愤怒的感觉,我至今记忆犹新。我说完话,组里其他人都盯着我,等着我说下去。有个女同学坐在我旁边,我看向她,希望她能肯定我(当然不能指望男人理解我了),结果压根儿没人安慰我。不但没人安慰,教授(男性)还冷静地敦促我对论文里的数据和论点做出回应。我心想:大家都怎么了?就没人生气吗?但他不断地让我把注意力转移到论文的证据和推理上。最终我成功克服了自己的反感,尽量在不受情绪妨碍的情况下评估了这篇论文。
这很不容易,情绪不会凭空消失,我到今天依然很愤慨,觉得作者在用一种事不关己的态度写这么敏感的话题。但我现在已经有了客观评价证据的能力,即便假设让我感到不爽,这本身就是掌控力的增强。(顺便说一句,读博那几年我短暂地见过桑希尔几面,他人看上去倒是真的很好。)
我的学生也经常落入我当年的那种处境,遭遇令人不快的论点或者研究。有的人会很情绪化,当时就把项目拒了。这种反应很好理解——情绪,不管是积极情绪还是消极情绪,都会影响动物(包括人类)对眼前事物的评估。 [26] 如果我在浴缸里看见一只毛茸茸的大蜘蛛,我绝对会大惊失色,就算我明知道长成那样的蜘蛛对人无害,但这种刺激依然能在我体内唤起一种不愉快的感觉,因此我会觉得蜘蛛是坏东西。当我们对刺激(无论是来自节肢动物、人、无生命的物体,还是来自科学假设)产生强烈的情绪或身体反应时,我们常常会不理智地将我们的反应投射到刺激本身上,这可能导致我们根据直觉做出糟糕的决定,而不是基于对证据的恰当评估做出合理的决定。在不知不觉间,我们就躲开了令人难以接受的结论。
对人类和其他动物的睾酮研究得越深入,我就越确信社会化不是男性和女性产生性别差异的全部原因。我逐渐认识到睾酮才是这个问题的核心,它能带来的性别差异也绝不只有生理特征的差异这么简单。但很快我发现,表达这种观点本身就存在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