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六书篇

读书必先识字。

中文的灵魂在汉字，读书所得多少，关键在于认知汉字的深浅。所谓“识字”，第一层境界是辨字形、明字义、识字音；第二层境界则是了解造字的原理，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我们每天都在阅读汉字、书写汉字，或者用电脑输入汉字，但是，有时汉字却是一位最熟悉的陌生人。

别的不说，就说“文”和“字”这两个字吧，文字为何被称为“文字”呢？其实，“文”指的是独体字，“字”指的是合体字。

“文”这个字由两组交叉线条组成。好多石器时代的瓶瓶罐罐，上面都有交叉线一类的纹饰，“文”最初的意思就是文饰、装饰。而文字正是从纹饰、符号慢慢演化而来的，所以用“文”指文字。最初的文字一般都是独体字。

“字”的外面是一座房子，里面是一个小孩，本意是养育小孩。柳宗元在《种树郭橐驼传》里说，官吏繁政扰民，比如督促百姓“字而幼孩”，即养育好自己家的孩子。“字”进而引申出孕育、繁衍的意思。独体字组合起来，就产生了新的合体字。可以说，合体字正是被繁衍、滋生出来的，无穷无尽，生生不息。因此用“字”指合体字。

独体为文，合体为字。合而言之，“文字”泛指一切文字。

汉字是有纵深、有生气的，所谓“识字”，不应止于认识字，更要学习文字中深层的意蕴，譬如其造字的原理、相关的文化、寄托的哲理等。

汉字的发展，经历了甲骨文、金文、大篆、小篆等阶段。我们要了解汉字的发展历史、字形构造、文化精神，最适合从小篆入手 。文字学家姜亮夫先生曾经说：“汉文字的一切规律，全部表现在小篆形体之中，这是自绘画文字进而为甲文金文以后的最后阶段，它总结了汉字发展的全部趋向、全部规律，也体现了汉字结构的全部精神。”以小篆为本，参考甲骨文、金文等更为古老的字体，是本书讲解汉字的基本思路。

另外，今天我们研究小篆，离不开两千年前的一部奇书——东汉许慎编著的《说文解字》。许慎这个人，号称“五经无双”，即精通儒家的五部经典——《诗经》《尚书》《礼记》《易经》《春秋》。一般人通一经就已经很厉害了，许慎能够精通“五经”，关键就在于精通文字之学。在许慎看来，要搞清楚经书中每章每句的义理，必先研究其文字的确切含义。反过来说，精通了文字，读通经典则是水到渠成。这就好比一位武林高手，打通了任督二脉，练就了无敌内功，学什么外家招数都快。

许慎将汉字依小篆分为540个部首，归类整理，再对造字的原理、文字的含义加以阐释。许慎还将汉字的造字之法归纳为六种，称之为“六书”。“六书”的提法，《周礼》中就已经有了。

《周礼》记载：“而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书，六曰九数。”

这是说当时的贵族子弟要学习六种技能，称为“六艺”。其中第五艺就是“六书”，不过其具体为何则不详。到了东汉，班固作《汉书》，指出“六书”的名目分别是象形、象事（指事）、象意（会意）、象声（形声）、转注、假借，并指出，所谓“六书”其实是造字之法。然而班固也仅仅点出名目而已，直到许慎作《说文解字》，才算是把“六书”讲明白了。

许慎《说文解字》中“六书”的定义与举例如下：

一曰指事。指事者，视而可识，察而见意，上下是也。

二曰象形。象形者，画成其物，随体诘诎，日月是也。

三曰形声。形声者，以事为名，取譬相成，江河是也。

四曰会意。会意者，比类合谊，以见指㧑，武信是也。

五曰转注。转注者，建类一首，同意相受，考老是也。

六曰假借。假借者，本无其字，依声托事，令长是也。

看起来比较复杂，但不要怕，现在我们来通俗地逐条讲解。不过，讲解的顺序要稍作调整。

象形

所谓象形，就是对事物的轮廓加以勾勒，突出其特征，譬如“日”和“月”。太阳为圆，故而“日”字就是画个圈。中间加一横表示“太阳之精”，即太阳的能量源。后来，为了书写方便，改圆笔为方笔，这个“日”就改成了方形。月亮其实也是圆的，这一点古人是知道的，但是也画作圆形不免与“日”字混淆。考虑到月相常亏，所以“月”写个残圆，突出它的特点，使人一看即知。

表示动物的汉字大多是象形字。如“马”，表现的是马奔跑的形态，不仅四蹄舒展，马尾轻扬，而且后颈的鬃毛随风飘动，可谓生动传神。正所谓“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再如“羊”，只勾勒头部，以两只羊角来突出羊的特征，可见象形字未必要画出事物的全体，也有以局部表示整体的。

指事

所谓指事，往往是在象形字上加些标记符号，来表示象形字难以表现的字义。譬如“上”和“下”，先画一条线，以此象征水平线，在上面添置符号则指上，在下面添置符号则指下。有时这一符号作“丨”，有时这一符号作“—”。这个符号无实意，只是做个标记。所以古代的“上”字有写作“丄”的，也有写作“ ”的。在文字中看见“二”这个部件，可未必指数字二，很有可能是上天、上面之类的意思。比如“示”，就是上天垂下征兆的意思。

又如，想表示刀刃的意思，怎么造字才能使人明白这个字指的是刀的刃而不是整把刀呢？那就在“刀”的刀刃处加个标记符号。又如“本”和“末”，则在“木”的底部和顶部加横线符号，分别表示树根和树梢，继而又分别引申为根本和末节。

会意

所谓会意，就是组合两个以上的独体字来表示新的意义。譬如“武”，上面是一个“戈”，下面是一个“止”，意思是“止戈为武”。武力的最高境界是以战止战，实现和平。再比如“信”字，一个单人旁，加一个“言”，表示人说了话就要算数，这就叫诚信。

北京门头沟有个爨底下村，是个旅游景点。这个“爨”字，上面是两只手端着一口锅，中间的“冖”表示灶台，下面还有两只手，拿着两个“木”，在往“火”上丢。所以，“爨”是由六个构件组成的会意字，意思就是烧火煮饭，后来引申为灶。明代散文家归有光在《项脊轩志》里说他家“诸父异爨”，就是指叔叔伯伯们分灶而食，不在一口锅里吃饭了。古代人分灶就是分家。

还有的会意字，是由同一个独体字复合而成的。如“从”，字形即一个人跟着另一个人，表示跟从的意思。把“从”字水平翻转，是“比”字，形象是一个人挨着另一个人，意思是亲近，之后还引申出勾结的意思。君子要“周而不比”嘛，就是要公正地待人，不要以私利相勾结。那么两个人背对背呢？那就是“北”，意思是背对、背离。古代君王坐北朝南，久而久之，君王背对的方向就称为“北”。这三个字，都由两个“人”字组成，但是组合的方式不同，字义也随之不同。

形声

所谓形声，即表义构件与表音构件组合成字。如“江”“河”，字形都是左边表义、右边表音。不过，这并不代表遇到形声字就可以念字念半边，有时该字与声旁同音，有时只是读音相近。另外还有语音发展变化的问题，比如古代“江”“工”音近，如今两字读音则相差甚远。

形声字的结构布局是很灵活的，声旁有时在右边（如“河”），有时在左边（如“功”），有时在上边（如“忘”），有时在下边（如“草”），有时在外边（如“问”），有时在里边（如“匾”）。

一般来说，形声字的声旁是不参与表义的，但是有一种特殊现象，称为“形声兼会意”，就是该字的声旁不仅表音，还兼具表义功能。譬如“婚”字，“女”旁表义，因为“婚”就是迎娶女子的礼仪，“昏”则表音，同时还表义，因为上古时期的婚礼在黄昏时举办。

又如“女红（gōng）”一词，指旧时女子所做的针线活儿。“红”中“纟”表义，即缝补织绣一类的活儿，当然要有丝线；“工”一方面表音，另一方面表示“做工”这个意思。

《说文解字》中有八成是形声字，而今天的汉字则有九成是形声字。可以说，形声字是占比最大的一类字，而形声造字法则是最具活力的造字法，这一点我们看元素周期表即可理解。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元素名称的一边无非气、金、石、水，表示各自的性质，另外一边则用来表音。

说到元素周期表，就必须说一件好玩的事。明太祖朱元璋给后代子孙定下了取名的规则，要求其名字的最后一个字的部首必须依据五行来取，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所以朱元璋的儿子们取名是木字旁，孙子辈则是火字旁。比如朱元璋的太子叫作朱标，太孙叫作朱允炆。明成祖叫作朱棣，继位的明仁宗叫作朱高炽。再往后呢，接下来的皇帝是朱瞻基，继而是朱祁镇，朱祁镇的儿子是朱见深。恰好是一个木火土金水的循环，最后一个字都是形声字。

这种五行相生的顺序，代表着“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到了明朝后期，朱家子孙越来越多，常见字早已用尽，便开始向冷门字下手，比如钯、钴、铬、铌等冷僻字都被翻了出来。等到清代末期，元素周期表传入中国时，化学家徐寿要将其翻译为中文，便从朱家子孙的名字里找到了灵感。其大部分的字都是形声字，其形旁恰好可以体现元素的性质。于是，徐寿将朱元璋子孙们的名字编入了元素周期表。

假借

方言中常常有“有音无字”的现象，能说其音，不能写其字。文字的产生往往滞后于语音的发展，新的词语产生了，未必立刻就有新造的字来作为它的书写符号。于是，古人就想出了假借的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假借不造字，而是找一个同音字寄托其意义。

比如说，人们自称“wǒ”，但是并没有为此而造新字。正好有一种类似长柄斧的武器，叫作“我”，与表示自称的“wǒ”同音，于是就用“我”来表示第一人称代词，这就是假借。假借之后，“我”的本义慢慢地丢失了。又如“汝”，本义为一条河流的名字，被假借为第二人称代词，后来这个意思又去借了“女”来表达，所以文言文中“汝”“女”都有“你”的意思。

有的假借似乎是有道理可讲的，比如“自”，本义是鼻子，被借去表达“自己”。因为人们说自己的时候往往下意识地自指鼻子，所以以“自”来表示“自己”。但是更多的假借无迹可寻，无非是先有其音，后借其字。比如“西”，本义是鸟窝，被借去表达“西方”。再比如“它”，看其字形，好像一条立起来的蛇。上古时期人们住在山洞、地穴、草木之中，常有蛇出没，于是大家见面打招呼就问：“无它乎？”意思是“您今天没被蛇咬吧？”，后来“它”被假借为第三人称代词。

有的字被假借作他义，而本义丧失，于是另造他字表示本义。比如“它”被假借之后，另造“蛇”字表示蛇；有的字被假借后本义仍在，该字就成为多义字，比如“女”既有“你”的意思，也可指女子。

许慎对假借的定义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他举的例子“长”和“令”却有争议。“长”本义为长者，引申为官吏；“令”本义为发号施令，引申为官吏。这两个字都属于字义被引申，与假借“依声托事”是不同的。中学课本里常说的通假和假借不是一回事，通假不是一种造字法，而是一种用字法。

转注

前面五种造字的方法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但是第六种造字法转注就比较模糊了。“建类一首，同意相受”，短短八个字，古来众说纷纭。南唐的徐铉、徐锴两兄弟对《说文解字》的研究贡献很大，曾对此书加以校订、注释。按照徐锴的看法，转注就是部首相同、字义相同的异体字，比如“考”“老”，都是老的意思，只是写法有所不同。

清代大学者段玉裁则认为转注不是造字法，而是《说文解字》中的注解法。《说文解字》“考”字条目下的注解正是“老也”，而“老”字的注解是“考也”。可见转注即同一部首的两个字相互解释。

那么转注到底是什么？遗憾的是许慎仅仅举出“考”“老”两个例子，语焉不详，今人无法有确切的定论。不过，文字学大家裘锡圭先生说，搞不懂转注完全不耽误我们弄明白造字原理，那么我们就不必纠结了。

以上便是《说文解字》所讲的“六书”。古人有“四体二用”的说法，即前四种为汉字造字的根本方法，后两种则为次生方法。实际上，转注是否算一种造字方法是不好给出定论的。

搞懂了“六书”，就好比拿到了一把钥匙，接着便可以打开汉字世界的大门。 JGDK0GftSrDiqJmRkf4pv2hlAe+Ut3oFa/KfV/VYOfp9mZldEHJoE8yVNd8IITE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