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梦,醒来已大天四亮。听得姆妈在楼下同人说话,芙初悄悄起床,下了楼梯。淡淡的晨雾像一张网,将远近山林都罩入薄纱中。山里要比城里透凉许多,芙初走出屋外,将四周仔细查看。
这是一个长条形大庭院,前有花园,花园那头是一间碾子屋,后有晒谷场和一排粮仓,最外面则为青郁郁竹林环抱。她们住的东端大屋也颇为显眼,高檐厚墙,正门楣上石壁刻着“槐荫别墅”四个大字……芙初现在知道了,那棵遮天匝地遍缠藤萝的苍劲老树,是一棵古槐。实际上,这栋大屋是增修的一排前后八间的新屋,楼上楼下,与中间老宅相似结构,伸出很远的雨篷下面,一道带立柱的宽敞阶沿走廊把东西两端连通。正门两旁对联“知足常乐,能忍自佳”,字为隶书体,不难认,有一种清宁蕴绕其间。文韬武略,渔樵耕读,难怪老辈们当年要来此栽花、植树和饮酒,享受田园生活了。花园中,月季还在零星开着白的、黄的花,引得蝴蝶翩翩翻飞。有两棵碗口粗的桃树,藏在繁茂枝叶间的一个个小蟠桃,活像鲜青的算盘珠子。
芙初想起昨晚在西头廉叔屋里看到一幅很有古意的梅庄吊屏,两边对联写着“惜花须检点”和“爱月不梳头”,似乎也是《增广贤文》里的韵句,听姆妈念叨过。印象最深的是他家厅堂里挂的一幅八仙图,笔画简洁,却十分传神,意趣盎然。张果老骑的驴,只寥寥数笔勾勒成形,那怪老头的胡须头发也是浓淡墨迹三四笔,就生动欲飘……
出了铁栅栏卡子门,走过一段塘埂,绕到西北面,这里才是一个村落,不松不紧住着些人家,屋边地头都有人在躬身忙碌。她想起《西游记》里有一出小妖巡山的故事,牛魔王的儿子红孩儿捉了唐僧,着小妖们去接他奶奶过来吃唐僧肉……那自己是谁哩,是红孩儿他奶奶吗?远远有一帮小孩子在看她,看这个从外面来的陌生人。芙初朝他们友善地笑了笑,换回了同样友善的微笑。
知道了西北远方那座巍峨的山峰,就是大工山。青郁郁的岗岭,被一股大力推进而来,如波澜起伏,一波接着一波。原来,工山菩萨就住在那处最高峰头的庙里呵。夏秋干旱,总是有许多求雨人敲锣打鼓做工山会,把一个木头雕成的皱眉鼓眼的黑胡子工山菩萨抬到小南街“工山行宫”门前,放在烈日下暴晒,头顶都晒裂开来。要是还不行云布雨,就有一个脸上涂得漆黑的人拿根鞭子来抽,直虐到电闪雷鸣大雨倾盆,方才抬进行宫,受人朝拜,酬神大戏连唱多日。然后选个日子,旗锣鼓伞铳炮连天送菩萨回工山庙……有那么些热闹可看,小孩子们每天都兴奋透顶!
眼前这片依山傍水的小盆地,多受工山菩萨就近照顾,潮润清新,池塘多,能望得见的几处村舍,都被蜿蜒连绵的两厢山岭环抱着。昨天听黄先生说,朱元璋和长毛都曾到此屯兵休整。那时这里还是一片荒芜,没有人烟。直到长毛败落后,被曾国藩和他的兄弟曾老九裁撤解散的湘军们,才呼朋结伴来此圈地垦荒,养儿育女,建立村落,抱团聚族,直把他乡作故乡。除了湖南人族裔,剩下的便是从江北过来的无为人,还有更早时移民过来的徽州人,甚至还有人是一路要饭过来到此定居的……眼下,“四老爷”新四军也在这一带活动。
约莫前行大半里路,一条小河横在面前,河上有座高耸的小木桥,连着它的无数条腿,一起倒映在碧水缓流中,仿佛是一条划行中的大蜈蚣。水是从正北方向流来的,抬头朝上游望去,两里路开外,河上还有一道容颜苍黑的弓形石桥,如一个老人驼着的背。桥那边浓树密林,有炊烟升起,隐约看得清是个村落。
露水很重,芙初的裤脚都给打湿了。
回到屋里,姆妈正跟一个老太婆说话。老太婆搭着蓝头帕,穿一身家织家染的斜襟蓝布大罩褂,靠门坐着,两手叠放于小腹前,露出下面一对粽子般尖小的脚。看到芙初进屋,姆妈连忙招呼:“芙初,快过来,给六奶奶瞧瞧!”老太婆侧转脸瞧见芙初,双手一拍膝头,从坐着的小椅上一跃而起:“哎呀喂,小锅子哇……才几年功夫没见,都快长成大姑娘啦!长得真秀气,这脸上嫩得呵,啧啧,都能掐出水来!天生的美人胚子……啥时出阁,可要记得喊我老婆子喝杯喜酒哒!”芙初给闹了个大红脸,一双手却被对方紧紧攥住,感到那掌心硬茧好刮人。
“这是六奶奶呀,你生下来时没气息,是六奶奶把你勘在一口铁锅上,连拍了几下后背,才逼出哭声来。六奶奶救了你命,送给你一个乳名叫小锅子……快喊六奶奶!”芙初的脸更红了,在嗓子眼里叫了声“六奶奶”,就转身上楼梯进了房间。
芙初换下被露水打湿的衣,待六奶奶走了,才从楼上下来。她问刚才来的这六奶奶也是黄家的么?姆妈摇了摇头,说是后头村上的,六奶奶的男人在世时是个泥瓦匠,在徐家大屋和黄家屋里都做过事。姆妈问芙初这一大早去哪了?芙初就把在外面看到的情形讲了一下。姆妈说那道小河叫深溪河,当地人都喊宗村徐河,是从十多里外的童村街那里流下来的,往下就淌进了漳河。石桥那边的村子,叫蒲塘村,那也是湖南人窝里,家家都姓曹,又称蒲塘曹。
昨晚上黄先生就打过招呼,说开头两天的三餐饭和他们一起吃,三日后再自己起火做饭。黄家的烧火厨娘过来,喊她们去下屋里吃饭。山里人天蒙蒙亮就下田,早饭吃得迟,也吃得硬朗,粒是粒都干爽爽的,因为要下力气干活。共开两桌,长工、短工、放牛的娃子还有老妈子下人围坐一圈,也有人端了碗挟几筷子菜蹲到门口吃。这边黄先生一大家子,总有十二三口人,也围了一桌。芙初留意了一下,发觉两桌饭菜大致差不多,都有一大碗咸鱼和一碟切开的咸鸭蛋,那边人多,菜的份量更足。饭是在一口带圈围板的大闷子锅里,自己盛。灶台上还有好几口大大小小的锅,以及一溜焐水的生铁吊罐。
吃过早饭,芙初新鲜感未减,仍去外面遛达。女人们在水边洗衣,洗菜,孩子们游泳嬉戏,水里浮现游动灵活的鱼群。一只翠鸟从树丛深处箭射而出,叼起一条可怜的穿条鱼飞往另一片芦荡。
午后,姆妈就已在楼下屋里忙碌了,将一个日久未用的废灶台收拾出来,锅碗盆勺刀砧,连同一袋子米,还有一口半大不小的水缸,都已有人送了过来。三老爷犹不放心,手里托着亮晃晃水烟袋踱步过来,查看还有哪些没有备到。
阁楼一处角落里堆放着许多旧物,有木雕龙头和篾缕编制的舞龙身子,还有几处码放的石灰包和石罐,以及拳头大小鹅卵石和一些破铜烂铁的疙瘩。顶上亮瓦斜投下的光柱里,许多细尘在飞舞。姆妈告诉说,早些年山里土匪多,要是土匪攻来,全家人都上楼,将活动梯子抽走,就用这些东西做武器,抵挡土匪。如果抵挡不住,可以从阁楼上通往屋顶的小窗户逃走。难怪这里楼屋都不用固定楼梯,就是为了防匪呵。芙初走到小窗前,抬眼朝外面看了看,心里不免担忧,要是再有土匪之类坏人攻来,四面都给围住,能逃得掉吗……
野外已有“嗵”“嗵”的掼稻声传来,黄家几亩早熟田里掼下的稻子全都挑到围子里场基上晒。堆尖两箩湿漉漉稻子朝地上一倒,被扬抛推散开来,随稻子而来的蚱蜢甲虫,很快就蹦入一旁的花叶和草丛里去了。知了在树梢头起劲叫着,一浪一浪的,以日头当顶为最,愈热燥叫声愈大。太阳倒了影,暑气渐收,田畈里的人渐渐少起来。黄昏时的水塘寂静而幽凉,水面倒影里,一头卸了轭头的耕牛俯下身子大口地喝着水……
晚上是正餐,做活的大师傅都能享受酒菜待遇,灯影里,碗筷摆得整齐,体现出一种仪式感。听说每月初一、十五日还有“犒”吃,添加几碗打牙祭的鸡鸭鱼肉,于是便让人觉得日子很有奔头。
天色很暗了,老人和孩子们张罗一阵后,场院沿着荷塘边,摆放了许多已被汗油浸成深红色的竹椅、竹床,陆陆续续地有人摇着扇子出来乘凉。 西边树梢上,挂着一弯幽静的鹅毛新月。
有一种夜鸟,老是在荷塘那边的村子口叫着“我要我的号”,“我要我的号”!乘凉的大人讲,那鸟原本是队伍上的一个吹号兵,死后便成了吹号鬼,夜晚老跑到深溪河湾里吹号,吵死人。于是有人拿了把锄头偷偷跑到鬼身后,挥锄将号打落水中,并将鬼打跑。后来,鬼就天天跑到这个人屋外喊着要他的号。
月落夜深,场院和水塘边上的人才渐渐少起来。鸟鸣声幽,夜凉如水,荷塘搂着庄院恬淡入梦。
芙初认识了五毛、荒佬还有根荣,他们共同牧放着黄家的四条大牛和一条还未穿鼻子的小牛。五毛告诉说,如有婚丧喜事,各地亲友全都赶过来,会热闹好多天,门前还搭台请戏班子唱戏。因为大伯是看守黄家墓庐的,所以五毛见识也多,他说每年清明都要祭祖,黄家人一齐来,抬着扎纸的箱笼与火炮香烛,每个坟头都标满纸钱,跪拜磕头,带的粑粑、团子尽你吃!到七月半,还要轮流坐庄请客哩,这天阴间的鬼魂也跑出来四处乱走。那一回他早起放牛,忽然发现有人尾随着他,以为是哪个坏伢子,便捡块石头砸过去,一声惨叫,咂中了走动中人影,跑过去一看,却是个老树桩……要是有老人过世,第二年正月,家里亲戚朋友抬着放满酒菜的抬箱“请坟”,来“挂山”的人越多,主家越风光有脸面。
牛大多在后山坡的绿草坪上自在地啃着青草,有时也被赶到深溪河边,那里的草特别鲜嫩多汁。牛舌头长,一扯就是满满一嘴,呼呼有声,小虫飞舞,蚱蜢和指甲盖大灰褐小土蛙乱蹦。到了拱桥陡坎底,牛过不去了,就掉转头沿原路慢慢地再啃回来。牛也有灵性,啃着啃着,会抬起头漠漠地望一望远方,又低下头去啃草……河水泛泛,蓝天白云,有许多红蜻蜓、蓝蜻蜓飞来飞去。
那天,芙初跟着他们在田野里玩,远远看到一个人朝这边走来,仿佛有感应,她立刻就认出了是姐姐。扬起手臂,向远处的人挥动,那边果然就有了回应。芙初跑动起来……一下子扑进姐姐怀中,她看见姐姐脚上带襻的浅帮方口布底单鞋上落满灰尘。
夜里,芙初一觉醒来,姆妈和姐姐还没睡,她们在厅屋里小声嘀咕着什么。虽然看不到人,但昏黄的油灯照出投在墙上两人的影子,一忽儿长,一忽儿短,像演皮影戏一样晃动,也吸引了不少飞虫钻进屋内。原来是姆妈一边纳着鞋底,一边向姐姐讲述从城里离开时一些安排,讲到了对家里宝物的处理。芙初知道,姑奶奶、二爷爷去世前传了一些宝贝给爸爸,爸爸后来又交给姆妈。她们说的那件“诰封”,芙初看到过,一件金光闪烁的长条绣凤锦缎,正中是“皇清诰封一品夫人”几个印章体字,两旁还有曲曲扭扭的满文字。跑反出来时,姆妈把“诰封”装在木盒子里,原本已埋入地下,后来又起出,和另一些较大宝物一起交给花园沈一亲戚带回家收藏。只听见姐姐说,那亲戚有点靠不住。姆妈说不会吧,世道人心,连这样亲戚都指望不了,还有什么想头哩……随着一声叹息,她们也进屋睡觉了。
第二天一早,芙初起床。姐姐已帮姆妈洗好衣裳,将洗衣盆搁在水跳上,弯腰站在清澈的塘水里梳洗黑发,周围碧荷丛中全是宁静绽开的白莲花,那姿势好美,就像画中一样!尽管战争像一条恶狼,趴伏在不远处,一个跃蹿就扑上来。但姐姐似乎没有什么忧惧,她说在山里甚好,给纸槽子弟教书,享受着上好的尊崇待遇。平日三餐,有专人照管。纸槽是泾县小岭曹氏家族产业,打浆捞纸,技艺源自祖传,有“元源”、“桃记”、“洪昌”三家纸棚,名头很响,产的宣纸都被苏州、上海来人订购去了,收入不菲。山里人厚道,到时就结清学俸钱。其实,不说芙初也知道,姐姐当初离开春谷小学,来到遍是青檀树的“九岭十三坑”,主要是为了避开张昌德,却对外人说纸槽请先生教私学,给的报酬高。
姐姐虽为知识女性,却绝无柔弱,说话有节有度,什么事都能拿得起放得下。她脸带棱角,下巴宽,额头也稍宽,印堂饱满光洁,眼神清澈,又透着隐隐的威严。但在见着姆妈时,也生出女儿的爱怜,撒娇任性……“千不该,万不该,错投女儿胎!”姐姐私下里爱读《红楼梦》,常常自比史湘云。
深溪河平日只浅浅清清地流着水,柔和,温婉。但这天一大早就起了云脚,黑了半边天,铺天盖地的暴雨兜头浇下,半个时辰后,浑黄的山洪顺着河道汹涌奔来,淹没了低处即将收获的稻田。暴雨停歇的午后,田畴上散发着一阵阵白烟水汽,许多人跑到溪边看水。大溪里翻滚的浊浪似咆哮的野兽,不时有呛昏的鱼给冲入岸边回水湾,有人便拿了个筐篮在那里争抢兜捞。嘻闹中,一个叫国瑛子的小姑娘失足跌入激流中,瞬间便给冲出数丈开外。岸上惊呼声哭喊声响成一片……就见一个壮汉霍地跳起,捡了一把钉耙提在手里,沿着水流向下跑了一截,瞅准目标,一扬臂,将钉耙钉向水中……一下子就斜斜钩住了被洪水呛得失去知觉的小姑娘腰身,再将缠在钉耙上的绳子一拽,人就给拖上岸来。
天放晴,姐姐离家回纸槽,芙初陪着送一程。出了门,走在通往门楼的塘埂上,荷香袭人,被无边的凉意包容,暑气早就退远。满眼的碧盖挤挤轧轧地撑开,那些莲的初蕾,更像一管管饱蘸了朱砂红的大头羊毫,似乎正要书写王昌龄的《采莲曲》: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清风吹来,荷涌动,水亦涌动。芙初手指水面一朵碗大的花,调皮地对姐姐说:“你看那花,风吹着一摆一摆的,就像在水里浣洗一样。花瓣上水珠,一颗颗的,就是洒落的珍珠!莲花能浣洗么……周敦颐说莲花是花之君子,他在《爱莲说》里是怎样写的呀: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姐姐,你的名字取得真好!”
“你的名字也好哇,芙蓉之初,花蕾刚要绽放,应该是世上最美的风物了。我们俩名字都是你家二爷爷李菊畦取的,我是七月出生,你是十月出生,二爷爷承应花事给取的名……你不喜欢么?”
“喜欢。”芙初点了点头。
走到深溪河边,水早已恢复了往日的清澈安宁,芙初说再陪姐姐走一截路。约摸又朝前走了二三里路,一座山丘抵近眼前,山势峻拔绵延,一直抵近河边……芙初指着山端一串由上而下的长长的岩石说:“看,多像大象,伸着长鼻子跑到河里饮水来了。”
河的那一边,也有一座山,高首长身,矮树散乱如毛发,那是狮子山。
“大象和狮子,一个有富贵之相,一个有驱邪之功,它们共同护佑着这方土地。”姐姐说完,继续笑问:“喜欢这里吗?”
芙初这回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轻轻答了一句:“你和姆妈在哪里,我就喜欢哪里……”
两山之间,夹一条狭长的开阔地,落下一片黑瓦土墙和茅草屋顶的农家小院的村落,便是山口村。姐姐告诉说,徐家大屋的创建人徐文达的墓地就在这里。当年徐文达死在扬州,船运回来,葬在距这里不远的杨家山。徐文达的儿子徐乃光,还有你们李家那位受皇帝诰封的大姑奶奶,他们夫妇俩也同穴葬于此。
芙初“哦”了一声道:“这里就是汤村徐呵——”禁不住朝那方向多看了几眼。突然,她想起了一件事,便告诉姐姐说,怪不得那天在河边桥头看到一个女人像是二表妈。姐姐点了点头,说这很有可能,又问看没看到徐家那几个姐妹?芙初摇摇头说没有。于是,两人便说起了徐家大屋里的一些往事。因为许多人物关系和曲折离合的故事实在太复杂离奇了,芙初一直没能厘清头序。
姑奶奶虽是徐家正房大太太,但没有生育,姑爷爷徐乃光便又娶了三房姨太太,得了两个儿子。四姨太太“胖奶奶”生下了大表叔徐石金,二表叔徐石笙是另一位姨太太所生。徐石笙当年曾和辛亥革命党走得近,原配妻子即徐家的二少奶奶,芙初喊二表妈,杨州人,未生子女,穿上花绸衣身形好看得不得了,喜欢哼唱戏文,连卧在榻上抽大烟也翘着兰花指。因为原配妻子无出,后来大表叔去世,二表叔就和嫂子搞到一起,养下四个女儿四朵花。本来,此事多见于穷困人家,孀嫂转嫁小叔子,县人称作“转亲”,即“叔嫂亲”,谓“出房门不出大门”,可省去花钱。但这俩口子连起码的仪式都省略了,倒是扬州佬二表妈平日里一边哼着戏文一边贴心贴意帮忙带孩子,外人便颂扬她贤慧。
大表叔徐石金的大女儿叫守仪,跟着“胖奶奶”住在西宫,二女儿守玉跟自己母亲住东宫。老三是男孩叫守恕,长芙初十来岁,芙初叫他“毛哥”,也是跟“胖奶奶”过。大表叔去世后,大表妈为二表叔一气生下四姐妹,照“中华成功”取名,依次为:守中、守华、守成、守功,她们跟着二表妈过,说话声气里也都带上点扬州味,扭着腰走路。还有一个瑞珠表姑,在东宫里独居一室,她是徐乃昌乡下夫人所生,长得清朗,穿长靴,披大麾,戴礼帽,如翩翩美男子。前面两个姐姐,一个是随父亲去了上海的徐媛,另一个姐姐十八岁殁亡,因为这层原因,瑞珠表姑不愿被称作三小姐,而喜欢人家呼她为“三公子”,年龄老大后方才嫁给了合肥李鸿章家一个孙辈。
东宫、西宫,分别为大表叔、二表叔对应着住的地方。两边各有统属,至于穿什么,吃什么,都是根据季节由各房自理。春天到来,大宅院里鸟啼花开,什么都有,花园里有假山,有鱼塘,有亭台楼阁,廊道里,小孩可以尽情地奔跑玩耍。名花嘉木,应时繁发。水是活水,可以洗衣、洗菜,有一道大沟直接连通外面小河,出口处用鱼网拦住。初夏的傍晚,两头都有鱼在激情追逐,打得水花噼叭响……待到天黑透后,幽微的灯光从各个窗户泄出,给人一种温暖与安定感。
那处曾是无比熙攘闹腾的场所,如今人去楼空,一定冷清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