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二十多人,有老有少,携着包袱,背着行李,往陵阳西乡逶迤而去。
出西门数里,地势愈走愈高,沿途野花簇簇,绿树成荫。见到了久负盛名的映塔塘,一字排开的三口极清洌的水塘,东首一个圆塘稍大,对好方位,明镜一般水面上果然隐约现出一个无顶塔影……奇怪了,隔这么老远,县城内文峰塔如何能将身影投映到这里?且三塘并列,为何只是东端大塘有影,而其它二塘皆不现?可惜谁也不能解释。
水塘北端,有晒场大一块高地突起于旷野之上,这便是传说中的“南瓜墩”。当年长毛与湘军及西乡团练在此反复鏖战,血流成河,伏尸遍野。清理战场时,就将那些尸身几十个、百多个堆叠一起葬下。埋人最多的这处高墩,日后草丛里游出南瓜秧藤,秋天结出无数磨盘大黄灿灿的瓜,因为饱吸养分,最重的能达百余斤……这些年年自生自长的南瓜,剖开后有一股冲头脑的血腥气,没人敢吃,拿回去剁碎喂畜牲,鸡吃了鸡死,猪吃了猪瘟。眼下,高墩上已长满荆棘灌木,不再看到密匝匝南瓜秧藤,只留下一处地名了。倒是偶见数个红亮的珊瑚状蒴果从荒草丛里好奇地探出头,张望着,窥探着过往的行人。
过了花园沈和沈家坟山,沿途有几个村落,道路曲折,全是青石板铺就,高高低低一路往山里延去。路旁有一棵巨柏,树老内空,人可以从树干中进出。旁筑一箱笼大小的土地庙,里面端坐着石雕的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两边对联是“公公十分公道,婆婆一片婆心”。沟渠里淙淙地响着,捋几朵野花投在水里,看它怎样随水流旋转,并跟着自己走,有时它在前头,有时在后头。一座碾房,横架在这不倦东流的溪水之上,水流落差产生冲击力,推动着巨大碾盘在碾槽里空转着,吱吱呀呀地如歌似吟着。
一座座山丘,一个个村落,被一条条曲折羊肠小道连串起来,就像在一张线条粗细不等、形状极不规则的大网上布满大大小小的连接点。一些零散住户,房前是平坦的场基,周围裹拥葱茏翠碧的竹木林子。芙初想到大舅他们,也不知流落到了哪里?便朝姆妈看了一眼,见她神情同是有些游移,就没再说什么。
因为这条路上经常走过逃难的人,村民倚门望着他们,也是一副见惯不惊的模样。长三师傅花两个铜板在路边人家凉篷下买了一双麻耳草鞋,将脚上的烂草鞋换下,背了个大包撂开长腿走在队伍前面。
有人叫他走慢点:“你个鹭鸶脚,真是杂霍牙,走那么快,赶着充军去呀……”
“鹭鸶脚长好跑路,就是不晓得做个裤子你家堂客费几多布咯?”另有人打趣。
“我屋里冇讲呵……你家小婆子屁股恁大,做个包裙才费布咧!”反击也来得快。
走到一处乱葬岗,矮树上歇着几只老鸹,除了白颈子箍,身上毛黑得如泼了浓墨,仿佛看一眼都会惹上不祥。有人说这里是早先官府砍犯人的刑场,后来改用枪打,一枪打开花,脑壳不见咯,剩下白瓤子红瓤子和肩膀脖子垛垛……
“你就是坟茔滩上卖布,鬼扯。”
“净扯脑壳子,默倒是怕哒要死!”
“脚细包袱沉,力薄任重,寻点开心咯。”
湖南话讲快了,芙初也能听得懂,心里不免直发怵。
快近中午,肚子有点饿了,前面出现一座茶亭,原本是有卖茶水的,眼下却给弃置在一片荒凉里。众人歇下脚,拿出干粮坐到茶亭里先填肚子。渴了,就跳过一道窄埂,走到小溪边蹲下身子双手捧水喝。喝过水,便坐到一边,打腰后摸出两尺长的黄烟杆,连同三六表捻成的纸媒子,再从烟匣里抠出一撮烟丝团成黄豆大一粒,按入烟杆鸟头状前端的孔穴,纸媒引上火,嘬口一吹,冒出明火点燃烟丝,趁空吧叽上几口。
姆妈的脚早先裹缠过,后来放了,是半大脚,平时出门都是坐轿,现在走了这么长的路,明显有点吃力。黄先生安慰说,快了,前面那道山头就是大花山,翻过去就到了花山黄。湖南话将“黄”说成“完”,听讹了,“花山黄”就成了“花山王”。
于是起身继续前行,走了一会,果见前方突然开朗。两厢绵延山岭之中,呈现一大片绿色田畴,散布着村落和零星人家,那些黑瓦土墙或茅草屋顶的房舍,都有伸出很远的雨檐,罩着下面的走廊,房前是场基和菜园,屋后是葱葱茏茏的竹树。大大小小的池塘像镜面一样反着光,水清得照见山影。几只白鹭立在浅水塘梢处,许是在寻找填肚子的小鱼虾吧……看到这一行人,很不情愿地拍着翅膀飞走了。
田畴上稻子长势很好,稻穗密密地挤着,有的穗头已澄黄,沉实实勾下,快开镰收割了。长三师傅捋了一把正在收浆的稻谷,窝在手心里搓了几下,边走边嚼,嚼得嘴角两边全是白米浆。
这一带村民,大都是湖南人后裔,常有熟稔的湖南乡音飘入耳中。随便拉一个人问:“你福南(湖南)哪里哒?”
“福南(湖南)湘阴哒。”
“湘阴好咯,我屋里堂客就是湘潭哒。”
“湘潭堂客吃得苦,耐得劳,霸得蛮,上山能把乌云赶,下河能摸水田螺……里里外外一把好手哦!”
踩着落日的余晖,循着一条大路,走近一处庄园。远远地就望见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像一把巨伞,荫庇了好大一片灰黑屋脊。大路尽头,是三口长满碧荷的狭长水塘,连绵相拥犹如护城河,密不透风的荷叶丛中延出两条塘埂,一大一小两个进出的门楼闸立中间。由那个大一点木栅栏卡子门进入,几条杂色的狗叫着扑了过来,立刻被人喝止。再看那棵巨伞一般大树,身干足要两三人才能合抱,根下砌有砖石花台护卫。旁边有花园、竹林,和鳞次栉比排开的三栋土墙楼屋,再后面,箍着半圈弧形高墙……这就是花山山庄,因为三老爷黄子高自署“养云老人”,故这里也叫“养云山馆”。
一须发皆白长者走了过来,站在荷塘边摇动手里芭蕉扇,一大群人跟在他身后。这边许多人喊着“三老爷”,也朝他挥手致意。芙初和姆妈随着众人走向正中一处堂屋,踏上青石台阶,抬眼看,门头上悬挂“大夫弟”竖匾。屋里轩阔阴凉,桌子上早已备好凉茶,芙初一气灌下两大碗,抹了抹嘴,两眼不住朝四下里打量。堂屋正中央靠墙放着一张长条供桌,上面有个摆钟,两边是花瓶、帽筒。上方悬一巨大金匾,上书“干国栋家”四个金灿灿大字,每个字都有一张方凳面大。两边高墙上装点着黑底金字的木雕对联数幅,从墙头一直垂下来,那些龙飞凤舞狂草字芙初一个认不出。
穿着白衫黑裤手里摇着芭蕉扇的三老爷黄子高,兄弟几人中,只有他和住在县城夫子庙对面魁星阁旁的五老爷黄胥吾存世。三老爷虽年岁已高,但沉静和蔼,在家人搀扶下逐一与人打过招呼,特意跟姆妈多安慰了几句:“勤箴呀,走这么长路,一准累哒,先歇歇,屋都留置好咯……”他先前常去城里走动,大家原本都是相识的,说出话来自然很是热络。“谁没有三灾六难,东洋鬼子是凶煞,但他们一时犯不上这里,你们就安心住下。有我们一口恰(吃)的,绝不会让你母女饿咯肚子!”
说完这些,又特意拉着芙初手说:“这个细妹子,看着好让人心疼哒。”
黄先生已在后房换了一套也是白布短衫装束走了过来,跟三伯父重新请安打过礼,并将一个亮晃晃水烟袋递到他手中,很是亲热。黄先生开办米厂歇业,就在城里和乡下两头住。他在花山的根基,就是这处从父辈手中承下的前有花园后有菜地、竹林、树木、山坡的庄园,堪称世外桃源。
芙初跟着姆妈被安排住进东端一栋飞檐走角的土楼。踏进槽门是灶间,往里走有一道木制屏风间隔,后面才是厅堂,铺着地板。转角处放着可移动的木楼梯,抬头望望楼上,黑乎乎的,估计是睡房。果然,爬上去有一个大房间,就是她们住所。居然有一张灯笼架子床,床上罩着灰白的夏布蚊帐,还有衣橱、脚柜、木箱、长条凳、竹椅等。
风从高高的窗口吹入,镂着“寿”字的铜帐钩碰击着床柱子,发出丁宁丁宁的清越声响。墙壁全是用山里的红土一层层夯起来的,木板的夹印清晰可辨,芙初偷偷拿小物件刮了一下,很硬扎。姆妈说是当年修建时在土里加了石灰,才如此硬朗结实。窗户留的大,外有铁栏杆,内面是乡下难得一见的玻璃窗门。楼板很平整,楼上楼下、里里外外皆清朗,整洁。
来到了一个人情深厚的地方,芙初很是懂得把握礼节上分寸。趁着暮色,跟在姆妈身后逐一拜访了几户人家,都是大老爷和三老爷的后人,有的喊做“娭毑”,有的喊做“腰腰”和“嗲嗲”。六老爷即“满老爷”,黄先生的父亲,姆妈口中呼为“老巴爷爷”,已去世多年了。“满奶奶”还健在,瘦瘦小小的穿一身黑绸衣,坐在堂前椅子上,很是清丝。现在弄清楚了,整个一幢大屋都是从两个槽门进出,大槽门平时关着,听说只有过年或做红、白喜事才打开,小槽门开着,供人和牲畜出入。
转了一圈,刚回到屋里,外面又进来一个头戴灰黑色薄瓜皮帽脸上漂着笑意的人。姆妈一见,赶紧让芙初喊“廉叔”。廉叔约四十来岁,肤色白,穿一身粗布褂裤,眯瞅着眼,很是憨厚的样子。他说自己刚从芜湖回来,听说客人来了,立马过来看看。
“放心住下吧,城里人跑反不往乡下跑往哪跑?早就想接你们过来了。这里要是不好住,西头那边‘莳园’还有空屋。”
“好住,好住……”姆妈又是一番道谢。
廉叔笑着说:“既来撒,就不必见外,有么子需要,尽管招呼哒!”
廉叔走了。姆妈告诉芙初,廉叔是黄祝生先生的堂弟,叫黄廉生。他本是大老爷黄子犹的儿子,因为三老爷黄子高无子,只有一个女儿叫和姑,早出嫁了,所以廉叔打小就过继给三老爷了。廉叔住在西边“莳园”,刚才已上过门。姆妈说完这些,见天已不早,就去外间端了些热水进来,插了门,两人分别洗过澡,上床睡觉。
夜晚的凉气,一阵阵从很高的窗户里透进。蚊子绝少,就是睡觉的床太硬梆,席子下面什么也没垫,散发着一股陈年的气息。姆妈已插牢门闩,芙初仍检查了一遍。什么地方叭嗒一响,芙初紧张地睁大眼朝黑暗里看……直到一声猫叫传过来,方才放心地将头落回枕上。
一会儿,沉沉的睡意就袭上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