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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满目疮痍忧患长

端午节刚过,梅雨就来了。鸭愁风,鸡愁雨,小雨淅淅沥沥下个不歇,鸡身上整天不得干,弄得特别愁苦。看看天都要晴朗了,一块铅云如厚幔那样突然扯过来,很快就迎面掩住了日头,将半天朝霞扑得迷乱四散,惶恐至极……雷声隆隆,闪电强光炙人双目,一阵狂风过后,大雨哗哗落下。雨点越丢越紧,中间一气不歇,到后来,拧上了剽劲,就跟抽疯撒泼一样往下浇。天昏地暗,对面不见人影,只剩灌满耳底的一片呼呼雨水声!推到屋檐下的水桶,才转身一眨眼功夫,就泼泼满。院子里的水从墙脚涵洞往外淌不及,积了一尺多深,雨点砸下密麻麻的洞眼,撒豆子一般乱迸乱溅,扯带起蒙蒙雾气。

灾难临头,总是有老妇人凄惨跪地祷告:“龙王爷开恩,龙王爷开恩呀!睁眼往下看看,底下有人……不能作孽呵!”

到傍晚,雨停了。东门城墙外横跨漳河的那座三孔拱形大石桥,大水漫过桥面,交通已隔断。市街河、后港河跟着一起发难,浑黄的水流上漂浮着泡沫杂树和烂木死畜。五里岗那边也是一片汪洋,有人划着木盆在水上打捞浮财。

没有干净水,只好把那黄泥水弄进缸里,打点明矾澄清一下将就着使用。天黑得迟,早早吃了晚饭,芙初来到北门龙汇桥边找采薇。采薇却去了南门当涂公屋,芙初随着一群人在桥上看了一会子水。桥下游大片外滩地不见了,只有一簇簇树梢可怜巴巴挣扎在浑黄水面上,像是伸出水面呼救的手。排成一线的泡沫浮渣、竹根树兜飞泻而下,间或卷起一个个洗澡盆大的漩涡,“呼呼”吸空了叫。拖枝带叶翻滚的树木,遇到这些漩涡,会直立着给拉下水底,再从另一处披头散发般冒出来。

原先黄昏时分,桥下总是停着许多船,从船上下来人把一些竹器木器搬上搬下或码来码去,顺便也把黄泥做的缸缸灶搬到岸边烧得炊烟袅袅。还有连排的小扳船,称做“夜行船”,专门载客夜行,终年开航,风雨无阻。每船载客十几二十人,舱里有被褥、草席供睡觉用。沿途于马仁渡、黄墓渡等小镇靠岸让乘客上下,遇水流湍急,风帆篙桨操纵不力,船工即上岸背纤。眼下,又是轰炸,又是发大水,大船小船都不见了……芙初看了一会,眼见天快放黑影子,就回去了。

传来尽是虐心的愁惨消息,不知何故,鬼子两架飞机单单对弋江镇进行了轰炸。因是堤上筑镇,当地惯例,一旦豪雨连日,山洪暴溢,即以槽门抵挡水头。由于鬼子飞机投弹,槽门被炸坏,洪水先从一家杂货店门前冲开缺口,直泻而下……几乎是转瞬之间,便将连片堤埂及房屋劫掠一空,一两百家商店与货物尽皆付之东流,淹死包括居住在六家饭店的江西盐商等旅客共五百多人!

三表舅来了,他刚从南门城墙那边绕过来的,路上堆满砖石,高一脚低一脚很不好走。说到去年秋天就拆除的陵阳城墙,三表舅不住地摇头……又说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打起仗来,遭罪的总是平民百姓呵。自日军占领南京后,为了减少空袭目标,县政府下令拆除城墙,仅留下西门一小段,还在月余前那次防空演习后给全部扒净。可这城墙是立过大功劳的,当年洪杨之乱,攻城的长毛,营盘结了好几里路远,旌旗遮天蔽日。清军守将陈大富,正是凭着这道城墙固守一年,等来了李成谋的援救。

大水刚退,鬼子两架飞机又来轰炸。傍晚时蹿入县城上空,姆妈拉起芙初随着男喊女叫的大阵人群往五里岗跑。地上滑驰的,不断有人摔倒,有人跑丢了衣,有人跑脱了鞋。姆妈半大小脚,脚趾都是瘪瘪的挤并在一起,明显不得劲,跑不快,喉嗓眼里还“吼吼”有点哮喘,跌跌撞撞刚跑出城,就张着嘴跑不动。紧急警报拉响了,只好躲进引善庵旁坟园里,不敢出声。寂静里,断断续续响着犬吠,蛙鸣不停,叫得人心头一阵阵发紧。城内又燃起大火,映红了半边天,夹着噼噼啪啪炸裂声响。西天还挂着最后一片织锦一样晚霞,火光把空旷田野照得赤亮,仿佛就是世间末日……直到警报解除后,一拨一拨的人才幽灵一样从各个角落涌出来。有人望着自家着火的方向,放声哭喊着,咒骂着,往城里奔跑。

早先,哪里死了人,都要做丧事,除了自家人长呼短号大放悲声,还要请来哭丧婆。有的哭丧婆会借别人的灵堂哭自己的伤心事,哪怕毫无由来也可以哭得满地打滚……眼下,死的人实在太多,反倒是安静了,或许心已麻木。棺材店里棺材早已卖空,连炮竹香火店也一把铁锁锁了门。那些平日里水鸟一般守在街头缝缀补丁的“缝穷”女人,全都不见了。黄昏的巷口,有人在拉胡琴,咿呀的琴音飘来,就像漫天飘飞的絮雪,将人罩笼在一片迷惘的伤情里。

胡琴声才停歇,院子那头,吴婶尖利的嗓音又响了起来:“你们格些小杀头的、小讨债的、小洋炮铳的……饿死鬼投胎哟!一嗲嘴就喊饿,锅铲子底巴的那么一点锅边皮、洗锅脚子都抢吃了。哪里搞到米给你们肿嗓子哟……”接着就传来几下硬物击打肉身的响声,嚎哭声随之而起。姆妈听了,默默将那原来准备做酱的蚕豆拿出来,叫芙初送了过去。

夏天到来,新四军撤出陵阳,移往泾县云岭。

陵阳城里,只剩下张昌德一个团驻守。这些四川棰子已不似初来那般守纪律了,横眼暴珠,面带戾气,满城都响着“格老子”和“日你先人”的喝斥叫骂声。许多人都染有烟瘾,县内烟馆、土膏店栈公开营业,兵痞借故滋事,稍不如意,就寻衅闹事。大舅私下里不止一次说过:这支川军,靠不住了……早迟要出事的。

虽有小贩卖一些茄子辣椒和豇豆,却很少瞧见有卖米的,甚至连烧饭的柴草都难觅到。

这天,有个独眼乡下老头站在徐家大屋街巷口卖菜,旁边有一小堆嘴尖鲜红的桃子,码放在一张碧翠荷叶上,看着爱死人,馋得流口水。吴婶家根宝领着两个拖鼻涕的弟弟趁人不备,各抓了一个桃子撒腿跑开,却被老头眼快手速逮了个正着……结果,是吴婶过来赔礼道歉,把人领回到家里,尖利的叫骂声又传了过来:“你们格些小滴滴鬼小砍头的,现世宝呵,只晓得整天操事……真要把人怄死了,你们咋不和东洋鬼一起去死翘翘死净光呵!”

街上到处湿漉漉的,一大半店铺都关了门,即使生意还在做的,也只开着半边门,里面暗幽幽的,柜台上空落落的没什么货。入夜,大街小巷也断绝了更夫“关好门窗,小心火烛”的喊声。眼见城里是没法呆了……事实上,每天从清早到傍晚,都有许多人往乡下疏散“跑反”,或投亲靠友,或避走他乡。过去“跑”土匪“反”,现在是“跑”鬼子“反”。

刚开始,那些老爷太太或是上了年纪和疾病缠身的人,都是坐着轿子“跑反”。西门一条街,就有三四家轿行,除了装饰红绿饰物的婚轿外,余下皆为出行代步乘舆。一顶轿子,两人搭挡抬,讲究的是韵律,也就是协调省力,协调得好,人坐里面也舒服。若是回程空轿,则抽了轿杆一人斜扛着,走起来健步如飞。常看到轿夫们腰间悬挂一两双备用的麻耳草鞋,肩上戴一个半月形厚布围垫,“入得轿行,来把命扛”,轿夫吃的是典型力气饭,通常都是些耐得饥渴极黑瘦的人才从事这项营生。一开始,轿子随喊随到,到后来,轿行差不多都关门歇业了,轿夫自己也要“跑反”,尽管有人出价不低,但谁愿意赌命哩。

街上很少看到肥白润红之人,熬命的草民百姓,肩骨高耸,眉眼之间堆砌愁惨之色,整日提心吊胆,家无隔夜粮,吃了上顿谋下顿,头天晚躺上床,第二天早上不晓得还能不能起得来……谁身上积存有一星儿油水呢?

姆妈把坛子里存米全部倒出,也只浅浅一升子,索性都煮成干饭,还烧了一碗小杂鱼。芙初和姐姐都爱吃鱼,家里一直买不起大鱼,姆妈专挑小“鲫壳子”、“穿鲦子”或“毫末筒子”买。芙初嘴头不利索,经常被细毛刺卡了,吞饭团,咽韭菜,或者喝醋,搞得眼水汪汪。姐姐却说,吃鱼的情趣就在于吮刺的过程,吮刺不仅可以感受鱼香美味,而且还可以延长吃饭时间,节省几口米粮。

采薇一家就是这时走的。采薇特意让人送了一封信来告别。

“芙初,见字如面……我们走了,爸爸说是先到章家渡,看看情况再作打算。自从我大姑惨死后,大姑父在庐山游击训练班受训三个月,回到队伍上被任命为上校代团长。正是国难当头的用人之际,随时都要带兵投入战斗。

为了减少目标和容易找到落脚点,大家决定分小家各自找亲戚朋友家落脚逃难。在宣城电信局做事的二姑父未回,二姑已有一男一女两个小孩,最小的才刚刚满月,他们走不了。要跟我们走的小姑,留在祖母身边照顾祖母,一同逃难。还有二伯伯也不走,他自小就患有眼病,这时已经双目失明,不想连累大家。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不知我已身在何处?芙初,你要照料好自己!切切。”

三表哥沈涵亦寄回一封信,说他已在芜湖上船,随青年学生队辙往武汉那边去。信中特意嘱咐嫂子喜姐要将小涵带好,说国破家难,今日事急,未能当面托付,亦不能给父母长辈叩请金安,务请谅宥……等打败日本鬼子,他就回陵阳开业挣钱养家。

六叔和六婶带着小芙子往东乡去,六婶的娘家在那里,石江铺那边的门房徐有一处房产。另外,他们在当涂金家庄还有几百亩李家公田,一直都是六叔收取租子,用作抽大烟的开销,不让别人染指。小芙子走时,红着眼睛死活要拉“芙初姐”同行,这显然不可能,被六叔喝止。

早上,霖表哥来了,他是奉大舅之命过来传话的,让只带上少量洗换衣马上跟他走。他们先去西乡老家古亭村,不行的话,再往山里面去。但他们难处,是这一大阵老老小小,哪里有那么多屋舍安置哩。

正在收拾,听到外面有人喊“勤箴嫂子”,姆妈抬头应了声,见是街对面黄家大屋的黄祝生,专程从乡下赶过来接黄家的人回花山避难。只见他身着蓝色竹布长衫,大约是为了凉快和行走方便,竟如市井之徒般将长衫下摆打了结。中等个头微胖的黄祝生,父辈共有兄弟四人,时人以他们大家族排行分别呼为“大老爷”、“二老爷”、“三老爷”和“满老爷”,他们在县城合建的公堂大屋,是一幢二层洋房,称作“南园”,门额上大字,为大老爷黄子犹所书。黄子犹当过县里商会会长,书法名气尤大,与张雪樵、李笛楼齐名,都是湘籍巨绅。黄祝生早先开过油坊,后来又开办过“大生”和“永隆”龚坊米厂,都没成气候,他们的根基在西北乡花山那边,称作“花山黄”。有一回黄家大屋失火,烧得骇人,芙初的爸爸冒死冲入火海,背出瞎眼的黄家老太太,自那以后两边常有走动。虽然年龄相近,姆妈却一直称黄祝生为“先生”,并让芙初也如此称呼。黄先生立身门外,也不多话,只说了句:“什么都别管了,带上紧要东西先跟我们走,花山那里有屋供你们歇住,吃了早中饭就上路。”

两边都在催,去哪头呢,真叫人有点作难了。问芙初,芙初说去花山黄,不是说那边有屋能歇脚么,毕竟姐姐离那里也近……就这么定了。虽说不带行李,但谁知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呵?姆妈捡了两大两小四个包裹,在一个大包裹里悄俏放入一个小布包,里面装了几样压箱底的珠宝,还有一对象牙章,两个玉坠和一个卷起的黄绫圣旨,是大姑奶奶的诰命敕封。而几样古瓷器——一个绘有蟠龙图案的黄碟子和五个红色小碟子,还有一对朱砂红描金瓷碗,太公传下来御窑烧制宝物,都是皇家赏赐的,加上一个玲珑玉塔和一个相盒子,则给收拾好放入一个大口坛子里,埋到院墙根下。

对面黄家大屋过来长三师傅,帮着肩背手提拿了三个包裹,姆妈自挎一个,芙初提了一个装了笔盒和几本书以及简单衣物的藤箱,就这样离开了繁华落尽人去楼空的徐家大屋。 hg/8FmxZ3Zt5ErPKTT9qf/tv7nQ4rYIv8GNOvkSSmw7FNAuioOWNogC73BQzox/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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