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五月初,立夏节前三天,吃过早饭,又飞来四架“铁老鸹”,在县城上空轮番轰炸。
防空警报追魂一样尖叫着,人人争相逃命。炸弹落在南门小南街那边,炸响开来,声音特别悚人。有年迈的老人跪倒在地,双手合十,仰面朝空,悲念“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呵”……却阻不住人间血肉横飞!
迎春园后面锅底塘一处就炸死几十人,许多人被炸得身首异地。北门机坊老板蔡侉子遭弹片削去膝盖,瘆瘆白骨露出,但他和老婆一道都是被震死的,身上衣裳都震飞了,仅一边腋下剩点破布片,给风吹着,像一只飞不起来的鸟雀扑拉着翅羽在那钻呵钻的。有一个小脚老太婆提一桶衣裳下河沿去洗涤,被炸得尸骨无寻,只看到半个提桶斜挂在树杈上,向人昭示着此前行踪。十字街口消闲居茶楼被夷为平地,剩一堆瓦砾和残垣断壁,看门司务王忠贤倚身靠墙,头颅却给削没了。西华池、衙门口、黉塘桥、城隍庙等处,伏尸遍地,血腥难闻。有两架“铁老鸹”追到城外,对五里岗、李家镇、戴公庙、蚂蝗涝、马山嘴等地投掷炸弹,数处无人扑救的大火,燃烧了一夜。这次轰炸,全城死亡一百七十多人。白衣庵那里落下一弹未爆,挖出来后,弹体上“昭和── 3”刻字清晰可见。
据说,当天日本人一共从芜湖临时机场飞出八架“铁老鸹”,另有四架往东飞到弋江镇,炸毁了许多店铺。本来,弋江镇每年五月有个火神会,大玩特玩高跷灯。玩灯人穿红着绿装扮新奇,动作高难惊险,观者如潮,加之江面上渔父舟子扬楫浩歌亦是一景,故临水旅馆客栈里都住满外地游客……经此轰炸后,高跷灯一蹶不振,再未上演过。
县城一片萧条,电灯公司彻底炸毁,夜晚漆黑,寂静里,只听见远远近近犬吠声不停。
到了五月末,十字街扯出两条横幅:“竭诚欢迎新四军军部由太平移驻本县土塘吕山村!”“竭诚欢迎劳苦功高的新四军全体将士!”人们来来往往从旁边经过,并未有多少留意。
又过了数日,电灯公司送电了,是三表舅领着人修复的。三表舅是电灯公司一名协理,却一点架子都没有,平时也背着笆斗挨门挨户收费。芙初曾听他说过全城总共有三千多盏灯,每盏二十五瓦灯泡月收费四角,即一百二十个铜板。当时虽有龙洋、鹰洋,但市面流通的是镌有孙中山头像的大洋,一块大洋兑换三吊铜板,能买一百斤米。所以,一般小户人家还是点不起电灯的,太烧钱。
恢复供电的当晚,民国政府第五十军军长郭勋祺在城内东南饭店宴请新四军一支队司令员陈毅,县长刘靖清作陪。大舅沈恭甫也被邀请参加晚宴,回归时,途经徐家大屋,进来坐了一下。大舅没有戴帽,穿一袭蓝布长衫,瘦瘦的,像个教书先生。他告诉说,张昌德换防回来,因在贵池江面投放水雷炸沉好几艘日舰立了大功,也跟随郭军长出席了晚宴。郭勋祺是成都近郊双流人,陈毅是成都东边乐至人,这俩人素有旧谊,许多年前就认了老乡,还在一起踢过足球哩。张昌德哪能攀上,他是内江与重庆之间荣昌人,隔远了。说起陈毅,大舅连连称赞,说那是一个很有风度的人,他现场即席演讲,号召军民团结,共同抗日,务要夺取最后之胜利!虽然国军的几位长官也都一表人材,但格局和境界毕竟有限,能跟陈毅比么?人家出席酒宴虽只佩了个少将军衔,但长了一双丹凤眼的男人气度就是不凡,论及抗倭破虏策略,说到动情处,当场用法语唱起《马赛曲》……到底是留学法国回来的,又做过北京学生会首领,见过大世面操办过大事嘛!
大舅母也参加了晚宴,穿的滚边旗袍,开衩不深,好像是改良后的那种,呈平直状态的造型,温婉、文雅中露出一点富贵气。家居时,她也穿左边开襟的蓝黑布衫,七分倒大袖,下摆圆角,保留着一些民国初年风格。大舅早年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学习法律,带回一个怀有身孕的叫佐佐木香代子的日本舅母,回国后,先在东北那边做事,又到上海当法官,后来和日本舅母一同染上肺疾,也不知到底谁传染谁的,日本舅母生下一个孩子不久后就死了,他熬了过来,又从东北娶回了眼前这位姓蔡的舅母,现赋闲在家。对于时事经纬,大舅有独到见识,但他也深知自己那个留学背景容易遭人攻讦,故平日深居简出,极少发表言论。
其实,大舅同徐家大屋也有渊源联系,芙初从未见过的那个叫佐佐木香代子的日本舅母,就是在徐家大屋里病逝的。
陵阳人每每说起徐家大屋,必得从显宦徐文达讲起。咸丰年间,洪杨起事,江南饱受兵火之灾。先是杨秀清部下大将赖文光率数万众围攻陵阳城,大军驻扎在九连圩的新坝、陶村、雾林村与西七等地,旌旗遮云,跑马操练之声响遏行云,攻守战反复拉锯一年之久。危难之际,守城清军幸得城西汤村徐人徐文达输人输粮之助,咬牙苦撑,方保不失。过了两年,李秀成麾下左军主将李世贤在青弋江边湾沚大败清军,长毛的马队铺天盖地般杀来,陵阳再度被围,几经易手,仍旧是徐文达带来团练与粮草,倾力支撑清军守城。多年后,徐文达坐上两淮盐运使的宝座,高官厚禄,权倾一时!民间传说,其母七十寿诞,乃建“九十九间半”豪宅,以示庆贺显扬。
芙初和小芙子,还有她俩各自的爸爸,皆出生在徐家大屋西宫,她们家族几十年的故事,都藏在这处广厦深院里。
太公李成谋,当年率军在芜湖一带与长毛太平军反复厮杀,后来出任长江七省水师提督兼领南洋水师大臣,便将唯一女儿许配给了徐文达长子徐乃光。芙初和小芙子的爷爷排行老十,还有一位二爷爷李菊畦,他们俩跟随姐姐留住在徐家大屋。芙初的爸爸李智琛,幼习书法,性极文静,甚得姑母喜爱,及长,在县府当科长,公务之余,就帮着姑母管家理财,闲暇时则写写字唱唱京剧。姑母一生未有生育,徐乃光出使美利坚合众国做第一任驻纽约公使,她随行在侧做了风光无限的公使夫人,整个徐家大屋基本上就是交给二十岁出点头的侄儿打理。待到芙初出生,这位大姑奶奶已经去世,只见过她挂在徐家大屋里的半身画像,顶戴凤钗头饰,身穿鸡罩一样的皇宫绣衣,很臃肿,也很有威仪;而另一张放大的洋装照相,背后有尘顶塔楼,风景清宁,坐在藤椅间的人也是极其怡然。
那时,饱学善教的外公沈聘三是徐家塾师,兼带看守仓库,领着家小住在这里。其实,沈家在西街有自己的房,但住这边热闹,徐家的闲屋太多,不住也是空着。姆妈不仅与爸爸自小相熟,也与徐家大屋另一主人——出版家徐乃昌的爱女徐姮是闺蜜,他们一起接受子曰诗云及览物嘱对的启蒙教育。徐姮是徐乃昌二女,字筱畹、小宛,其外祖父乃广东巡抚刘瑞芬。小宛稍长,即去上海随父生活,嫁给了清末状元张謇的兄长张詧的儿子张敬礼,张敬礼后来成了大名鼎鼎张氏实业的掌门人。姆妈成年后,却嫁到城西北三十里外的塌里黄,两年后夫殁,带了一个女儿又回到徐家大屋。熬了三年,经外公撮合,和爸爸成了家。而生长于徐家大屋的小芙子的爸爸李良辅——玉面长身的李家六少爷,跟他的堂哥一样,写得一笔好字,会唱京剧会拉二胡。这位风流倜傥的六少爷却是个大烟鬼,还喜欢吃蜂蛹,常侧卧烟榻上,拿烟签子挑出蜂蛹放烟灯上烤,烤熟了就吃下去。他拒绝媒妁之言的正式婚娶,偏和徐家东乡同族门房徐的一个叫王者香的漂亮寡妇缠绵生情,养下了小芙子。
按照陵阳民间流传的说法,徐文达少年丧父,母子相依为命,在西门大街寻处缝隙搭了个遮风挡雨小棚。旁边酒楼老板嫌破烂小棚有碍观瞻,影响生意,逼其拆除。双方口角訾骂,徐文达怒而誓曰:若有富贵之日,当置屋百间于此!日后,果然发迹,光绪年间,为老母做寿。消息传出,豪绅富贾竞相上门巴结,有大户抬送巨型宜兴花盆,上植盛开牡丹,下藏金银珠宝……凭借数十万两白银寿仪款,徐文达从苏州、扬州等地聘来能工巧匠,在当年被酒楼老板欺侮的破烂小棚原址上大兴土木,一雪昔日之恨。所谓“九十九间半”,乃因达到或超过一百间则有僭越欺君之罪,要人头落地,而留下半间空缺,便成传奇。其实,徐母五十五岁时就已亡去,何来“七十大寿”?其夫也只早殁两年,“少年丧父”只是一种叫人励志的坊间传闻。
徐家大屋门楼高耸,左侧砌有雕花上马石墩,两边墙上共嵌有八孔拴马石,不远处还有一块磨得光滑的旗杆石。跨进去,迎面是照壁墙,大厅内方砖铺成松鹤图案,红漆圆柱垫着镂花石鼓。天井里流动的是活水,大河巷、小河巷分别隔开前楼、后楼、侧楼和走马楼,“东宫”“西宫”左右对称,大院套着小院,院墙根下全是盛开的应时鲜花。有水榭名曰“怡亭”,亭窗嵌着西洋彩色玻璃,玉石栏杆围着的池上,千百朵莲花红白相间……后院有戏台, 逢年过节,各地亲友齐来云集,请戏班子唱戏,夜夜笙歌,热闹好多天。晚上各间屋里点起玻璃罩带钮子开关的马灯,唱戏做喜事则点上汽油灯,整个大屋一片灿亮。家里汽油灯要是不够用,就到灯行租灯。灯行里汽油灯又大又重,有专人打气,点亮后吱吱响个不停。吃喜酒时用轿子接人,一般都是二人抬的小轿……流水一样的日子里,钱是大把大把地抛撒出去。
大屋里优秀少年,是寄住于此的二舅家大儿子沈月容。沈月容细长身条,走路背着手迈八字步,说话慢声慢语,显几分呆萌相,芙初叫他大表哥。他整天读书,间或吟诗作画,日日在后花园飘荡,似个游魂,后来当塾师,算是接了外公的衣钵。其实大表哥一点也不呆,他在外公住的楼上圈了个大书房,成垛地码放着《汉书》、《资治通鉴》和《古今文综》,只有几个年长的表哥方可进入,姐姐也可进去,再小的娃子就不让进,怕弄脏翻坏了他那些宝贝书……
有一回,芙初听得书房里有响动,以为有人在里面在读书用功,扒开门缝往里瞧,你猜瞧见了什么?妈呀,足有半屋子眼睛贼亮的黄鼠狼,排了阵势像是在集会!书桌上蹲踞一只,头黑身黄,个头特大,俨然是个首领……后来把这事告诉给月容表哥,书呆子却只淡淡地说了句:“那些黄鼠狼,是我请来看护书的。”家里大人还是怕这事邪门,在书房外摆了香案,给“黄大仙”们烧了三天香。
不过,此时书房被一把铜锁彻底锁住,主人已作泮水之游,在陵阳西乡九甲里设塾教私学,离城二十来里路……只把一个满月脸、梳一条大辫子的叫做喜姐的水灵灵娇妻丢在家中。
月容表哥的弟弟叫沈涵,芙初唤做三表哥,因为中间还隔着一个算是老二的大舅跟日本妻子佐佐木香代子生的松声表哥。三表哥本来在芜湖广益中学念书,却恋上家门口一个叫江秋月的女生,弄出来许多待月西厢一般的催泪故事,终于明媒正娶过来,很快就在徐家大屋里诞下一子,取名沈小涵……却道是天妒有情人,这出自书礼之家的江秋月,还没做完月子就撒手人寰,死于产后风,被埋入南门外一片坟场,躺在那一个个坟头里的,都是历来死于难产和产后风的薄命女人。遗下嗷嗷待哺的小涵,试过几个奶娘都不行,最后还是交给了月容表哥的妻子喜姐带。喜姐银盘一般的脸上满是喜相,但结婚两三年却一直没有开怀养育,这小滴滴娃子一到她身上,就挥摇两只小手嘬起口往怀里扎,要去吮咂乳头,弄得喜姐面颊立时飞上两片红云。
沈涵则如同做了一场镜花水月梦,郁郁离开徐家大屋,复又回到芜湖广益中学修那未竟的学业去了。
芙初自小聪颖,天生记忆超人,过目不忘,四岁识字,五岁背古诗,一个月就把《三字经》背得滚瓜烂熟,在这高门深宅里过得十分悠游畅快。
七岁那年,徐家大屋首遭大火。那火起得怪异,从西宫那边大佛堂燃起,烧光了西边楼屋!大佛堂原是徐家“胖奶奶”吃斋念佛的地方,芙初的大姑奶奶是徐乃光原配夫人,人称大太太,团圆脸的“胖奶奶”则是后来娶的四姨太太。大姑爷爷去世后,“胖奶奶”即黑衣素食,胖团团小包子一样手里拿一串佛珠在指间拨来拨去,摇着一对三寸金莲,晨昏去大佛堂烧香叩头,念经……有人亲眼看到,大佛堂烧起来后,一大群黄鼠狼围着最盛的火堆吱吱叫着,乱跳狂舞。
待到大火熄尽,几近圆满的“九十九间半”,只能算是昔日的辉煌了。正月里那场大轰炸后,徐家不多的几个直系后人便收拾了所有细软,在原先更夫老周与女佣吴婶的协助下,打成几十个包袱,雇人挑了,往西逃往上北乡老家汤村徐避难去了。
学校又停了课,有两日未见采薇了。下午,傅菊英送来一袋新收的蚕豆,说是乡下亲戚给的。芙初知道,傅家本地亲戚,都是她母亲这边的。傅菊英爷爷是徽州木匠,年轻时来陵阳,靠手艺活打拼,后来开了一家歇脚小店,专供行商小贩投宿。到儿子手里,才成气候,经营起大旅馆。
姆妈当即炒了大半升蚕豆,给芙初和小芙子当零嘴吃,余下的,等安生下来剥豆瓣做成酱粑粑,霉了晒酱。“唉,这焦心的日子……过到哪时候才是尽头?”姆妈叹着气。
大院墙根下,有一些自生野长的端午锦,像不懂事的孩子一样,全不理会人间的灾难,热热闹闹地开着花。此花性子活泼开朗,很是讨喜,自阳光里有了初夏的味道,就旁若无人地一溜烟疯长,一人多高的枝杆上,从下往上,噼噼啪啪就把一串茶盏大的花开了出去,还有数不清的扁圆花苞等不及要绽放。端午锦还有一个俗名,叫龙船花。因为开起花来密密匝匝一长串,差不多就是一条装扮漂亮的龙船,十多棵立一排,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地抢着把花开出去,不就跟赛龙船一样么?
“五月里来五月五,姐姐回家过端午。六月里来六月六, 家家都有新米吃……”淘气的孩子会摘下花朵,轻轻一撕蒂儿,把带有粘性的花瓣往鼻子上一贴,大家都成红鼻子了,唱着,闹着,烘托出一片欢悦的喜气。
响雷不断,特别让人惊心。端午节顾不上吃雄黄酒了,也少见人家门口艾叶之上吊了红棕子,“天师符”和钟馗神像图也没人贴了。小孩老虎鞋穿不出去,额头上没有了红笔蘸雄黄写的“王”字,只在家里用火烧紫皮大蒜吃,往后可保肚子不痛。
芙初犹记得,去年这个日子,姐姐还给她讲了秀才过端午的笑话,那穷酸大除了一肚皮学问,别的啥也没有,人家热热闹闹过节,他只会在纸上写口水诗,“今日端阳半点无,且将清水洗菖蒲”,这跟采薇讲的那个梅花痴子有的一拼……芙初很有点想不通,为何众人都喜欢拿穷秀才涮嘴皮?那天一大早吃了蘸白糖粽子后,就到马滩至龙汇桥北那段漳河岸边看赛龙船,从圩区来的红黄黑白四条龙正在赛棹抢旗。鞭炮响过,双响炮和劲爆十足的大铳带着啸音飞窜炸开,船上大鼓擂动,几十支桨桡同时起落,合着鼓点,动作整齐地往后划水,激起阵阵水花,朝前疾驶而去……船后高高翘起的棹杆,每落下一次,船便如同给抽了一鞭,一蹿多远。“速些呢唉!速些呢——!”岸上人打着唿哨用圩里话拼命呐喊助威,吼声震得河水都发颤。晚上,还到东门戏园子里看了一场《白蛇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