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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青天惊魂黎血恨

民国二十七年正月十八,公元纪年一九三八年二月十七日,再过两天就是雨水节气,陵阳城里天气仍是难见起色。

太阳缺气少力,朦朦地泛白。乍暖还寒的早春,如十二消息之剥卦,阴气继续剥蚀阳气,阻滞世间所依赖的暖日辉光。

吃过早饭,身穿丝绒黑袄、头扎蓝带蝴蝶结的芙初,迈着轻快的步子去北门采薇家看梅花。走在行人稀少的街上,几个卖柴草的山里汉子,歇了担子在街边,手拢在袖筒里,神情倦漠地等候交易。有刚落下担子的一个小老头,从扁担头取下两条絮筒,瑟瑟地套往腿上单裤外面,提起绳子往腰上一系,便成了棉裤。

这是龙汇桥边一条小巷,两边都是灰瓦高檐徽式老屋,斑驳的围墙上爬满苔藓,在早春的阳光里寂无声息地黯碧着。

陵阳是四大米市之一芜湖米的重要供粮区,稻米生意主要集中在城隍庙以北的惠民桥至龙汇桥一带。你看那漳河上小船,如排行水面的鸭子,一艘接着一艘,都是运粮的。若是杨柳依依的阳春三月,桃花灼灼,满河春水,在散落的粮船裹拥下,长长的木排顺流而下,放排人的歌谣,悠悠地溶进了碧波细流:“阳春三月好放排哟,头排去哒二排来,头排去哒二排哟来……幺妹的山歌呵,逗人爱!”

临河高地,箍着围墙的仓储库房连绵逶迤,“云谷堂”、“三立堂”、“继芳堂”,还有“裕昌”、“东升”、“福记”,几家声名响亮的砻坊和粮号都在这里。粮商们生意水边做,把日子过在僻静宁谧的小巷深院里。

采薇家房子很大,厚重的大门两扇对开,前有客厅后有阁楼,两旁还有厢房。芙初被好友领入后院,结了薄冰的水池旁,正开着一树白花,横看竖看总归有些不同,因为枝干曲身探水,所以得名“照水梅”。其实这是绿梅,乃梅中珍品。不远处背阴墙角里还有腊梅,那么多小巧黄花,在一棵苍老的树上欢愉绽放,暗香浮动,绵绵袅袅。采薇说,腊梅的花,多是外边一圈黄而内心紫色,称为荤心腊梅……这棵腊梅,花瓣和花蕊都是一样明黄,叫做素心腊梅。芙初看着那些小巧清润的瓣儿,拼尽腊黄,好玲珑可爱,仿佛哈口气会化,碰一碰会伤!

采薇就给芙初讲了个故事:往年,有个穷秀才,家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株精心养护的梅花。岁暮年终时,别人放炮竹过年了,他就对着梅花树说唱:柴米油盐酱醋茶,桩桩出在别人家;今日自然无变化,闲来无事看梅花……梅花被感动,化作一个美丽的姑娘,和穷秀才结成夫妻。

在芙初安静注视下,采薇说:“我才不愿意梅花变成人,柴米油盐,烟熏火燎的,那多俗气呵。”她转过脸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大而亮,光波闪烁。采薇长得极像她妈妈,瓜子脸,杏仁眼,眼角很细,眉梢很长,要是咯咯笑起来,眉梢就一挑一挑的。

采薇的爸爸是做律师的,代理了一桩官司,出外未归。她妈妈留芙初吃中饭,除了过年留下的炸圆子与熏鱼外,一小碟现炒冬笋肉丝和一碗黄芽白,另有一砂锅咸鱼头炖豆腐,都很好吃。

午后二时左右,两个女孩子出了门。明晃晃的太阳已逼退空中的寒意,街上人多了起来。毕竟还在新正月里,田里农事未起,许多人便上街来逛逛。

正走在街上,听到一阵轰鸣声由远而近,天上掠来黑影,是一前一后两架“铁老鸹”飞机。很多人平生第一次见飞机,就新奇兴奋地转头朝天上搜寻,屋子里的人都跑了出来,或是推开窗户伸长颈脖仰望,猜测是不是国军的飞机?待看清机翼下面有红粑粑膏药印,有人撕心裂魄般喊了声:“鬼子飞机!鬼子呀……快跑!”

两架“铁老鸹”却晃了晃翅膀,笃定定向北飞去。已出县城上空了,却又齐齐地一个兜抄翻转,盘旋绕了一大圈,前面一架突然猛往下一沉,呼啸着俯冲过来。眼见那“铁老鸹”肚腹快要划到文峰塔尖时,又轻轻一剽,撺升起来,像拉粪便一样,一长砣黑乎乎东西从肚腹直直坠落下来……“轰”一声炸开,地动山摇,红火黑烟随之腾起!

人们尖声喊叫,哭嚎着跑动起来。有人往城外跑,有人往街两边屋子里躲,没头苍蝇一样往四处乱钻乱窜。两架“铁老鸹”分头兜抄翻转,又一颗炸弹落在文昌阁黉塘小学南边,火光烟尘散开,地面上炸出一个两人多深的大坑。“铁老鸹”剐耳的啸音和人们发出的喊叫声混在一起,震耳欲聋,炸起的土块、石子扑喇喇落下,漫天烈焰浓烟,比地狱还要恐怖……接着,又有一弹投在北大街跑动的人群中,许多人体身影大鸟一般横着飞起!

两个女孩子恐慌极了,随着人流往西门跑。天主堂那边有防空洞,一个月前才挖好的,可以躲人。但人实在太多,根本过不去。两人急忙趴倒在路旁的沟里,不敢抬头。趴了一会,因为担心要被炸死,从地上爬起来又跑。“铁老鸹”已飘蹿到东门竹青巷上空,朝那里再丢下一弹,腾起巨大烟柱……到处是哭喊声、奔跑声和重物倒塌声。

芙初耳底嗡嗡直响,左腰侧后被人狠撞,一下给掀倒在地。抬眼看到天上花花的太阳,旁边,正横躺着个中年男人,头上戴的黑色共和帽滚落一边,满脸尘土,也不知伤了哪里,两眼大瞪,快要爆出血来,像一条濒死的鱼张着嘴,艰难地喘气。

也不晓得过了多长时间,爆炸声才歇止,两架“铁老鸹”拉起来,往飞来的方向飞走了。采薇死命从地上将芙初拉起,跟着人群复朝西门跑。在刘万和丝线店旁,看到一个女孩半卧在墙根下,散了的发辫上挂满树叶草屑,嘴角还在汩汨地冒血,身后拖了长长一段血渍,胸口那处大约是致命伤……半道上,采薇碰上小叔,被拉着往北门去。喊芙初也到北门,芙初摇了摇头,继续往西门跑去……她又怕又急,不知道姆妈在家怎样了?

快到家了,隔着两条小巷子,眼前一片残垣断壁。倒下的梁、柱、檩条七横八竖,把路都堵住。一家香火炮竹店被炸中,猛烈地燃着大火,夹杂着炒豆一般炸响声,累及周边数间房子……幸好一头有封火墙封住,另一头隔着一所茅厕,才没弄成火烧连营。能看见后头院子里有众多人正在刨土救人,乱作一团。再过去,是戴氏伞店,墙上溅满血污,屋外围着人,听说他家大肚子老板娘被弹片击中,肚开腹绽,血糊拉叽的一大团胎胞流出体外!这老板娘两年前才嫁过来的,胖胖的,讲一口桐城话,是二婚头,来时还拖带着两个伢……这一眨眼间,就一尸双命惨遭横祸!地上、墙上、树上,到处是血迹和布片,惨不忍睹……芙初喉嗓口一紧,哇一下吐了出来。

看到一个熟识的身影从门内迎出,芙初大喊一声“姆妈”,一下扑了过去,紧紧箍抱住……一阵阵的恐慌揪向心头,仿佛只要一松手,姆妈就会离她而去,消逝无踪。

姆妈将芙初拉进门,从上到下仔细查看着,生怕女儿身上落下什么。还好,除了跌倒时右手被踩、左脚歪了一下,未见别处有伤。但那件黑丝面小袄落满泥灰,左肩剐破,露出白絮,还有脚上穿的一双白力士鞋也成了黑力士鞋。

“摊炮籽的、杀头的东洋鬼哟……把奶奶活命的草篷子搞没得了,格个日子怎么过呵!”院子那头,吴婶连哭带跺脚地喊着,她那个摆了几张桌凳下汤团的草篷子给毁了,连锅碗盆勺也炸飞不见。

头戴共和帽、身穿黑灰丝面驼绒长袍的六叔李良辅领着小芙子过来了。六叔也是刚从北门逃回,他秋后从当涂金家庄那边租田收来的百十担稻都存放在“福记”砻坊,但“福记”砻坊却中了颗炸弹给夷平了!

晚上掌灯时,大舅一家都来了,说了些情况。说是开化寺附近当场炸死四人,跟“福记”砻坊隔半条街的“江三立堂”挨了一弹,半边石头大门框给炸飞,落在河沿一彭姓人家屋头上,砸断屋梁,一方墙塌下,竟把睡在屋里老人压死。东门“四和楼”茶馆老板胡大海和门前摆烟摊的陈炳南,俱被炸得尸骨无存!王家小祠堂前炸死人最多,有一家人藏身防空洞里,洞被炸塌,五口人无一幸免。

大舅呷了一口茶说,日本飞机轰炸陵阳县城,是为了报复。十数日前,驻扎在繁昌和本县三里店的川军田冠五部和郭勋琪部,反攻占据芜湖的日本军。大冬天里,士兵们赤脚穿草鞋手里端着枪一队一队往上冲,在白马山激战七天,伤亡近半。日本人损失也不小,伤亡了几百号人,大为恼火,觉得有必要惩处一下这个县城,却又攻不破国共军队建立的防线,于是就派飞机来投弹……但不能朝平民百姓头上扔,轰炸妇孺平民,这是兽行呵!

第二天,快到中晌时,姐姐浣莲从山里赶了回来。她头裹一块遮住半截脸的蓝花方巾,腰扎围裙,脚穿浅帮圆口布鞋,臂挽放了一把防身柴刀的竹篮,一身村妇装扮。说是一大早得知县城被轰炸的消息,饭都没来得吃就往家赶。姐姐一把拉过芙初左看右看,见是有惊无险,方扯下头巾和围裙,洗了一把脸,坐到桌前狼吞虎咽扒了两碗饭,抹抹嘴,说马上还要赶回。姆妈给她倒来一杯水,说再急也要在家歇一宿嘛。姐姐摇摇头,说手头正做着开学的事,谁也替代不了……只要没把陵阳城炸平,日子总得过下去。不过,鬼子飞机炸过一回,近期内恐怕不会再来了。说完,从身上摸出一卷纸币交给姆妈。

姐姐走前,一再招呼姆妈和芙初在家好生小心,轻易不可出门……惹得姆妈望着她背影直抹眼水。是呵,姐姐虽然从小就很独立,坚贞刚毅有巾帼气度,但她毕竟才是二十出点头大姑娘,扛着一家三人吃穿用度,出门在外打拼,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叫人如何放得下心?

四年前,姐姐自芜湖女子中学毕业,到春谷小学任教。身穿中袖蓝色阴丹士林斜襟褂,下着黑裙,捧着一摞作业簿和粉笔盒走在校园里,脚步轻盈,笑容浅浅,无比优雅大方……姐姐出淘得早,就像一枝鲜花,在清晨阳光里就开出来,芳华绵延,有长长的日子在后面。本来圣公会的乐育小学也要聘她,乐育是私立学校,校舍、校具设备皆好,教师教学水平更是顶呱呱,但收费重,寒门子女无法入校就读。所以,姐姐还是接了春谷的聘书。春谷的学生来自四乡八镇,有住宿生、走读生,分初、高两个班级,正式称呼为“陵阳县第一高等小学”。学校经费由政府支拨,学生只须交少量学杂费和书本费,住宿生另交伙食费。吴婶家的小大子根宝,就上的春谷小学,是二年级生了。

芙初却并不在姐姐处上学,而是入了黉宫小学。这所学校是湘籍大绅士张和声、李笛楼、黄子犹、李瑞田等人联手创办起来的,专收湖南人子弟。它的前身是“郁青学堂”,后来正式改称“陵阳县第二高等小学”,但大家仍习惯称呼老校名黉宫小学。学校的乐队很出名,每年开学招生时,那些洋鼓、洋号就“咚咚镪”“咚咚镪”拉出来操练,吸引眼球。小芙子去年秋天入的学,也在黉宫小学。

因为跌倒在地,芙初右手被人狠踩了一下,有点青紫红肿,吃饭穿衣都有不便。姆妈严令不许出门,在家好生养息。

学校停了课。芙初不想让姆妈担心,就在家里复习课文,顺带督导小芙子背诵“气之清轻上浮者为天”的《幼学琼林》以及“云淡风轻”之类古人诗。四年级国文中,刚上到的一课是《总理伦敦蒙难》,讲述孙中山先生在伦敦遭遇清廷鹰犬追捕的一次蒙难经历,无比惊心动魄。老师才上了一个课时,听课时,大家激动不已……当总理化险为夷恢复自由后,同学们才松开捏紧的拳头长舒一口气,打心眼里感谢那个给总理通风报信的清洁工!

穿着紫花棉袍、头上绾了双圆髻的小芙子,玩性极大,凳子上像是有刺坐不长,不是喝水就是撒尿,老往外跑。芙初盯得紧,小芙子口里“姐呀……姐呀”喊个不歇,还涎着脸套热乎:“只有我喊你姐……你有我这个妹子多好哇!姐呀,你讲是不是?”

芙初虎着脸训斥:“不稀罕,鬼才巴交你喊我姐呢,少磨人巴唏就行了!”小芙子就嘟哝着嘴,别过脸去生气,一会子又凑了过来,呲牙咧嘴做鬼脸。芙初管束不了这个堂妹,只得摇摇头,听其自然。转过身坐到窗棂下,望见后园里腊梅缀着满枝收尾的细碎黄花,已有小鸟啁啾着在花间飞起又落下。

女子一生,花事纷繁披离,由蓓蕾初放到花繁满枝,再到落英满径……要是在太平盛世,当然是清胜好景。本来寡母扯着女儿度日,样样艰难,处处小心,谁能想到,战争犹如狰狞恶狼突然就张嘴扑了过来?

姆妈这一辈子不容易,前后嫁了黄家和李家两个丈夫,却只留下一双女儿。据说姐姐小时三天两头发烧咳嗽,病秧子一直不见有起色,经算命先生指点,当成男孩撒性粗养,身体方才慢慢好转了。芙初的生父李智琛过世后,姆妈拉着姐姐赶到西门黄家公屋——黄家七八位长袍马褂的大佬每年春分、秋分两个日子都要从乡下赶来开会,姆妈当着族长黄三爷面说:“如今孙中山辛亥革命成功,男女平等,这是你们老黄家女儿,老黄家的女儿是有根基的,理应上学接受新学教育……学者如禾如稻,不学者如蒿如草呵!”这末后一句,是从《增广贤文》里套取的。直说得黄三爷当众点头应诺,当年就动用公堂银款“膏火费”,亦即族中公有的“膏火田”收入,把姐姐送去芜湖进了新学堂。

世间的穆然与庄严里,有这样一片善美私情,温暖相依,使你不能不对这些人和事生出敬意。 Ph4l6O6MiWDH8pqGt/Xc3xGf0LvU1Vn08UeQxwCDqFJwABRvNFAKfCGMQChQj5n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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