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同她的堂弟黄先启在泾县曹家纸槽教书,夏天也不停学。对于姐姐隐遁深山,姆妈总是很纠结,不放心哟。但待在山里总比在城里好,起码能避开张昌德纠缠。可是,这婚姻的事又要耽搁到哪一天……看目连戏时,姆妈招呼黄先启母亲——一个梳巴巴髻、穿绣花小鞋的矮个女人一起坐到禾桶上,吱喳咬耳朵,肯定是在聊这姐弟俩。大家也都晓得,黄先启年轻气盛,思想激进,同新四军走得近……
花山世外桃源,那些日子,不断有客人过来。每有人新来,即被人团团围住,听他讲述外面的事情。
一个姓刘的糙脸汉子,说是大老爷在世时的故旧门生,嗓门大,性子急,一看就属于那种杯茶订交头颅相许的人,淞沪战事初起就逃出来,先到富春江,又到新安江,这是从歙县经旌德、泾县绕过来的,一路惊险,行李都丢光了。路上又结识了两兄弟,是南京陷落后跑出来的。从上海逃过来一个细眼阔嘴、走路微瘸的木材商,也是湖南人后裔,带着一大家子,闹闹嚷嚷的。他们有一个十七八岁的使唤丫头,扁平脸上长满雀斑,样子有点憨。有人开玩笑,学她口吻问:“要阿拉做媒喔?”她淡淡地回应一句:“阿拉不要。”乡下尚未见过女人做针匠,但这丫头会缝纫做衣,手艺竟然出人意料的好。有人让她量了身子交给一块布料,隔些天后,衣裳就做出来了。穿上身后不禁感叹,到底是上海裁缝做的,就是好。立刻再有人呛道:不就是一个使唤丫头嘛,真叫上海滩裁缝来做,比这要好看老多哇!
后来又来了个中年人叫陈东来,镶着满口亮晃晃金牙,是在芜湖开大药房的,随身带了些瓶瓶罐罐,逢人就宣讲“避免出天花,赶快种牛痘”。他还带有一件宝贝,是个“铁壳”牌热水瓶。这热水瓶怕沾腥气,灌入滚水时有点提心吊胆,要是爆了胆,“铁壳”就成废壳,而且爆胆时会伤到人。还有个叫王禹生的大脑门少年,戴着眼镜,脚上套一双即使在陵阳城里也很难见到的短袜头,不大讲话,整天捧着一部原版英文书看……
两三个月功夫,养云山庄和槐荫别墅里就住满了人。所有空置的正房和脚屋都腾出来,连后面三栋下屋也住满人,再有来客,就安排住到外面村子里。有些人住了十天半月,继续起程,往屯溪那里面去了……这里前脚走,那里又有人赶来。小孩子总是很快就能玩熟,男孩子玩官兵捉强盗或是刮香烟牌子,女孩子操着南腔北调的口音在一起跳绳、踢毽子。
黄先生早年在芜湖上学,毕业于省立甲种农业学堂,具有新思想,见孩子们多了,原先那种居家训子的家塾已承担不下,就筹建起“花山国学研究社”。再次清理出几间屋子做学堂,下面上课,上面装上楼板开好窗门,做老师的住房和学生寝室,请工匠忙乎了好多天,还办了就餐炉灶。从外面聘来几位辅导老师,都有才华,很年轻。特别让芙初高兴的是,黄家竟然请来了陈璞珊,还有一位戴黑框眼镜的白脸青年叫王明孝,听说县城富贵春酒楼就是他家开的。他们俩人,一个从暨南大学毕业,一个从金陵大学毕业。
一下子拥有几十学生,就开设了高、初级两个班,分班授课。教室在长满爬墙虎的大门楼里,右为花园,左边有古槐罩下的浓荫,北边窗户紧对着竹林,鸟鸣三两声,显得分外清静,雅致。早上,崭新的太阳透过高高的窗棂投下光柱,无数灰尘在斜射的光柱里闹腾起舞,陪着二十多个孩子拖腔拉调晨读。芙初虽说与黄先生家二儿子黄融之都在初级班,其实,高级班的那些课,她也能听得懂,许多文章都背诵过。两个班都以古诗文教学为主,讲楚辞《离骚》,讲《论语》、《孟子》和《古文观止》,初级班所学的,也是论说精华、模范作文等课程。
另外,还有几个讲外乡话、腰里插着短枪乍看似为一帮泼皮的精干青年也搭伙住这里,他们是“四老爷”新四军战地服务团的,白天外出做抗战宣传,夜间回来住宿。其中有一个白净脸面叫邵运柏的天长人,说话带点苏北侉腔,有时也来给“花山国学研究社”讲课。讲《战国策》特别引人入胜,喜欢打手势,面带笑容,眼睛盯紧你,慢声细语,循循善诱。
有人问,你们几个外乡人怎么会来到这里?邵运柏挺直身子回答颇让人受鼓舞:“国难当头,中华儿女抛头颅,洒热血,抛妻别子,背井离乡,踏上救国救民之路……我们别无选择!”让人不解的是,这个说话做事皆有板有眼的外乡青年人,却对江南乡村的目连戏极感兴趣,不晓得打哪找来一本残缺的手抄唱本,认真审阅,用笔勾勾划划,抑扬顿挫、停腔过板地学唱,并说大场面“花目连”许多唱腔和平台京戏是通的。
逃难来的人中,有个黑瘦的老吴,不知原来是做什么营生的,也无家小,就寡汉条子一人,住在后面村子一间闹鬼的凶屋里。据说,那屋子一到夜深人静时就有女人低声抽泣,还有推倒桌子板凳的声音……老吴不独胆子大,脾气更是好,喜欢抹纸牌,没事就跟一些老头老太抹,一文钱一把,输赢不大。一些小孩子见到他过来,就开心地喊:“老吴,我们抹小牌!”明知小把戏拿他开玩笑,也不恼,总是口里乐呵呵地应声“好哇”。有一天,老吴正在牌桌上尽兴,却被邵运柏过来叫走,剩下那三人便再没能等到老吴回来。后来才听说,这老吴原是五十二师放过来的一个“坐探”……好在那时国共合作,故也没受什么为难,只是他自感真容被识破,再呆下去也无趣,便拔腿走人了。
老吴刚一消失,一桩传闻却像一碗水倒入滚油锅一样炸开……月余前,老吴介绍了一个圩区来的油贩子将两桶香油卖到了花山,现在才知,那油真能要了人的命!原来,下北乡奎潭湖边一个油坊老板的儿子结婚,因为那里离芜湖近,办喜事的下午突然来了一队鬼子,人们四散而逃。两个年轻的油坊伙计遭鬼子开枪打死,一对新人也双双失踪,油坊便歇业做不下去。老板只能将油柜里存油陆续卖完,直到油柜见底,才发现里面躺着男女两具尸体,身上都留着许多伤口……因为吃了这种香油,圩区那里已引发一场吐黄水的瘟疫,死了不少人!
按照三老爷吩咐,黄家赶紧在水塘边架起一口大锅,把采来的忍冬藤、野菊花根杆洗净,加上参芪、桂附、牛膝等一起投里面煮,凡食过那种菜油的大人小孩,皆拿碗来舀汤饮……连饮了多日,方才无事。
秋天深了,蓝空一碧如洗,雁阵南去,什么都留存不住。
下学后,芙初喜欢搬张小竹椅,坐在大屋西边墙角看书。累了就抬头看看爬上墙头的扁豆花,那一串串浅紫淡黄的小花开得才好哩,像一只只欲栖犹飞的蝴蝶,也许一不留心就飞走了,你正担心呢,“啪”一声它竟轻轻地掉了下来。身边鸡在觅食,秋蝉在轻吟,远处有一只小牛在哞哞叫着,也许是在呼唤妈妈吧。
芙初一点不怵文言文,包括策论在内,但内心里更喜欢那些口语白话文,记得二年级国语课文里有一篇《秋天的鸣虫》:“秋天的野外,杂草很多。有的开着花,有的结着果。矍矍矍,唧铃铃,到处有虫叫,声音很好听……”
节气已过霜降,水塘里原先被茂密和葳蕤催逼着的那些荷叶,全都枯黄,有的已斜沉入水。霜与深秋,都落地无声……水面的芙蓉没有了,但塘边花圃里一排丈把高的芙蓉树,倒是开出热烈酣畅的红花,宛如一堵花墙。三老爷黄子高说过,芙蓉花是他们老家湖南的标识,每到深秋,湘水两岸就繁花似锦,要不然,湖南怎么会有“秋风万里芙蓉国”的传颂哩?芙蓉花大而妩媚,聚于枝梢,重重叠叠的瓣,围着中间一柱黄蕊,细长的梗,似不胜重托。其叶也大,掌状,有裂,两面带毛,叶脉清晰,包着萼片的花蕾藏在密叶间。那些大的蕾,就是芙蓉之初吧,如握不住的粉拳,露出浅浅一裂轻红……开出的花,会有心事变化,早晨淡白粉红,傍晚会变为深红。
姐姐又像云朵似的飘回来了。姐姐一回来,屋内窗外,整个世界都亮堂起来了。姐姐也是见这妹妹太恋着自己,才开导她说:“以前的女子,十二三岁就已是大人,许多事,都是自己担待。林黛玉初到荣国府,便是十二岁。十二岁当是足龄,正是眼下你这岁数。”
“哦,怪不得她那么多愁善感……处处通着人情世故。”芙初跟着姐姐走到屋外水塘边,眼望着荷塘边的花树,心里忽然起了一层迷惘。
姐姐感受出了芙初的心事,也朝那里望着,回过头问道:“莲与芙蓉,可谓《红楼梦》里出现最多的花,它们是同一种花吗?”
“这你考不着我——王昌龄诗里‘芙蓉向脸两边开’,那是水芙蓉,水芙蓉是夏花,木芙蓉是秋天开的花。”芙初嘴角挂笑,定定地看着姐姐说;“芙蓉原是水面莲花的别称,后来,这名字就让给了开在树上的木芙蓉。今人对莲花一般不称芙蓉,芙蓉只是木芙蓉。姐姐,你是出水莲花,这可有点亏了呵……”
“怎么就亏了呢”
“不容于霜天呀。‘千林扫作一番黄,只有芙蓉独自芳’,菊花不怕霜,但木芙蓉还开在它后面,那可不是来给繁华当陪衬的。就因为晴雯有傲气吧,所以在《红楼梦》里她做了主管木芙蓉的花神。”
“黛玉也是芙蓉花神呵……如果晴雯是芙蓉,那黛玉就应该是莲花才对,怎么会用一种花同时比喻两个人呢?”
“写书的人喜欢上那个人,就拿几种花草来比如她,而同一种花草又可拿来比喻多个人。黛玉除了是芙蓉,还是菊花和竹,在《葬花吟》里,又成了桃花;探春是杏花也是玫瑰,湘云哩,是芍药也是海棠,梅花除了是李纨也是妙玉,莲花是香菱也是苦命的迎春。惜春出家了,就住在藕香榭。如此,姐姐的莲花,又是出家人的花……深秋时,大观园里的荷叶枯了,宝玉想叫人拔去,却因为黛玉最喜欢那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于是就把一池枯荷都留了下来,当作风景看。”
“我这个妹坨呀,就是个人精……太巧灵搬翘咯!”姐姐学了一句湖南话,伸手在芙初鼻子刮了一下。“姆妈宠你惯你,让你看《红楼梦》,但是应少让外人知晓,在黄家也不要提……世人眼里,《红楼梦》涉嫌诲淫诲盗,不是女孩子该看的书呵!”
有一只黑色水鸟从水塘深处出来,踏着残荷一阵助跑,扑楞楞飞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