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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评论应有的各种态度

一切方法和评论叙述,均随态度而转移,所以学者尤其是思想家和历史家,首要注意态度。关于态度方面,请分为二十点而约言之。

(一)勿慕名

慕名者如孟轲,因看见周武王是“大名鼎鼎”为古来学者所赞美的,便由“以至仁伐至不仁”的一个念头,而否认《武成》“血流漂杵”之文。但我们如稍用科学和历史的眼光去观察,便可否认其为“圣王仁师”,就是说他和殷纣相去不远,也没有什么大不可(《逸周书》亦可参看)。后来韩愈对于所谓圣人的经典,更直认“曾经圣人手,议论安敢到”?这是由于重名而认名人只有对而没有不对,或以名人的不对为对的例子。像孟、韩这般人,实在是最没有出息或自暴自弃的。不但不是为真理而评论,而且连他们所崇拜的孔子的精神,也一点没有认识。孔子说过:“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众好之,必察焉;众恶之,必察焉。”“乡人皆好之……未可也;乡人皆恶之……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以上均见《论语》)在这三段话里,哪里有什么有名与无名、大名与小名的念头呢?不但如此,李贽更说:“孔子未尝教人之学孔子,而学孔子者务舍己而必以孔子为学……真可笑矣!”(详见《李氏文集·答耿中丞》)秦汉以来,真能够打破这名的念头,连那位被尊为“万世师表”的孔子也敢加以批评的,只有王充、嵇康、刘知几、李贽、袁枚、汪士铎(《请参看“勿依附”部分》)。那一般人,尤其是李贽,竟独敢说:“后三代:汉、唐、宋是也。中间千百余年,而独无是非者,岂其人无是非哉?咸以孔夫子之是非为是非,故未尝有是非耳。……无以孔夫子之定本行赏罚也,则善矣!”(《藏书·衡鉴纪传总目论》)“夫《六经》、《语》、《孟》,非其史官过为褒崇之词,则其臣子极为赞美之语;又不然,则其迂阔门徒,懵懂弟子,记忆师说,有头无尾,得后遗前,随其所见,笔之于书,后学不察,便谓出自圣人之口也,决定目之为经矣。孰知其大半非圣人之言乎?纵出自圣人,要亦有为而发,不过因病发药,随时处方,以救此一等懵懂弟子,迂阔门徒云耳。药医假病,方难定执,是岂可遽以为万世之至论乎?然则《六经》、《语》、《孟》乃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也。断断乎其不可以语于童心之言明矣!”(《李氏文集·童心说》)姑不必论李氏自己思想的对不对,但在那专崇孔子的封建时代里,有了此种批评精神,则单就这一点而论,其人实足“冠绝古今”,我们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故若李贽诚可做批评家的“万世师表”。后来如颜元,虽尊崇孔子,但敢排斥秦汉以下最出风头的宋明理学、朱、王诸子等为杀人,而不肯附和雷同,也算是有胆识(详见《习斋记余》中的《阅张氏王学质疑评》、《张氏总论评》、《王学质疑跋》、《夫子志乱而治之滞而起之》)!他又由反对宋明理学而反对汉晋佛老,甚至以为单学孔子也不对。这种独特的精神,信如他所说:“立言但论是非,不论异同:是则一二人之见不可易也;非则千万人所同……千百年同迷之局……不必附和雷同也。”(详见《言行录》)如李、颜等,对于过去的圣贤,尚敢加以攻击,何况对于同一时代的所谓“名人”呢?自然更可以批评了!总之,学者应该为真理为正义而论议而批评,万万不可随随便便地做名鬼名人的奴隶,如此方是无负所生,才能有所贡献!余俟后面第四节“影响与价值非尽合一”再去详论。

(二)勿畏势

中国史家的不畏势者,有董狐、齐太史兄弟、南史氏、司马迁、韦昭、习凿齿、崔浩、王劭(详见拙编《中国学术大纲·史学》及《史通·直书》)、吴均、吴兢。后来如明陈桱撰《通鉴续编》,大书“赵匡胤自立而还”,虽适被雷击其案,终不为之改易或怀疑,也可说是具有大无畏的精神(详见《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至如晋袁宏那种人,暂且不问其对不对,但其不能坚持到底,却和苏秦嫂的“前倨后恭”差不多(详见《晋书》本传)。

(三)勿贪利

古代史家之贪利者,如“班固受金而始书,陈寿借米而方传,此又记言之奸贼,载笔之凶人,虽肆诸市朝,投畀豺虎可也”(《史通·曲笔》)。然自古及今,尚未有若魏收之无忌惮者:“收在神武时为太常少卿,修国史,得阳休之助,因谢休之曰:‘无以谢德,当为卿作佳传。’休之父固,魏世为北平太守,以贪虐,为中尉李平所弹获罪,载在《魏起居注》,收书云:‘固为北平,甚有惠政,坐公事免官。’又云:‘李平深相敬重。’尒朱荣于魏为贼,收以高氏出自尒朱,且纳荣子金,故减其恶,而增其善。论云:‘若修德义之风,则韩、彭、伊、霍,夫何足数?’时论既言收著史不平,文宣诏收于尚书省,与诸家子孙共加论讨,前后投诉百有余人。……于是众口喧然,号为秽史!”(《北史》本传)

古代文人之贪利者,还有蔡邕、李邕、韩愈、唐寅、周伯器、廖平等人。蔡伯喈集中,为时贵碑诔之作甚多,如胡广、陈寔各三碑,桥玄、杨赐、胡硕各二碑。至于袁满来年十五,胡根年七岁,皆为之作碑。自非利其润笔,不至为此。

李邕长于碑颂,人奉金帛请其文,前后所受巨万计。

刘禹锡祭韩愈文曰:“公鼎侯碑,志隧表阡,一字之价,辇金如山。”可谓发露真赃者矣。……《戒菴漫笔》言:“唐子畏有一巨册,自录所作文,簿面题曰‘利市’。”(《日知录·作文润笔》;《陔馀丛考·润笔》所云较详,请参看)

“周伯器往来吴中,常以文自卖。……每为人作一篇,必有所得,多或银一两,少则钱一二百文耳。……及既死,所遗论著无一篇。识者惜其有才而错用之也。”(杨循吉《苏谈》)

至如号称近代的经学大家与思想家的廖平,“著《四益馆经学丛书》十数种,颇知守今文家法,晚年受张之洞贿逼,复著书自驳”(用梁先生《清代学术概论》语)。更是唯利是视,连自身的立场名誉一切都不顾及了。

惟有范缜以为人格真理重于升官:……著《神灭论》……(萧)子良使王融谓之曰:“神灭既自非理,而卿坚执之,恐伤名教。以卿之大美,何患不至中书郎?而故乖剌为此,可便毁弃之!”缜大笑曰:“使范缜卖论取官,已至令仆矣;何但中书郎邪?”(《南史·范云传》附本传)

扬雄、韦贯之、穆修、胡长孺、虞集、宋濂等,皆以为人格真理重于发财。

扬子云作《法言》,蜀富贾人赍钱十万,愿载于书。子云不听曰:“夫富无仁义,犹圈中之虎,栏中之羊也,安得妄载?”(尚思按:雄曾作文美新,颂莽功德;此处所云,毋乃相反乎?)唐裴均子持万缣请韦贯之撰先铭,答曰:“吾宁饿死,岂能为是?”盖鄙之耳!(李世熊《钱神志·明躬》)

张知白守亳,亳有豪士作佛庙成,知白召穆脩作记,记成不书士名,以白金五百为寿,请署名于记,脩投金庭下,俶装去曰:“吾宁糊口为旅人,终不以匪人污吾文!”其严介多类此。(见《宋史》。李世熊按:一载为寺僧作记,贾人致金求书名,必一事而两其记耳)

元时胡汲仲贫甚,赵子昂为介罗司徒请作其父墓铭,以钞百锭为润笔。汲仲怒曰:“我岂为宦官作墓铭耶?”是日无米,其子以情告。汲仲却愈坚!尝诵其送人诗句:“薄糜不断袄不暖,饥肠犹作钟球鸣。”谓人曰:“此吾秘密藏中休粮方也。”(《陔馀丛考·润笔》)

虞集家素贫。益清修自砥,南昌富民伍真父赀甲郡邑,尚诸王女,既卒,其子以五百锭谒丰城士甘悫,来乞集铭父墓,竟不许,悫愧叹而去。(《元史》)

宋濂致仕居青罗山,闭门纂述,人不见其面,权要索文者,非其人,虽置金满槖,一字不与,纵与之,亦不受馈。日本使奉敕请文,以百金为献,公却不受,上以问公,公对曰:“天朝侍从之臣,而受小夷金,非所以崇国体也!”(《先进遗风》)

像范缜及扬、韦、穆、胡、虞、宋等,真不愧为不贪利的文人。

世间旁的多容易避免,其最不容易避免的莫如“利”。所以在思想家历史家文学家等开口下笔论评的时候,首应避免图利的念头和行为。能够避免图利的念头和行为,才有下笔论评的资格。现在请再引清陈祖范的话,以作结论:“古无所谓文人也……自游、夏以文学名……而诸子之书曰盛。……秦、汉之代,为文者大都自适己事,或发愤而著书,或称师以明学,除对策陈书应诏而作,别无所谓往来酬应之文。东汉始有志墓,蔡中郎云:‘吾为碑铭多矣,皆有惭德。’……唐时须文之用多端,贵显有名者纳厚贿,而为人执笔,习常成礼,以为当然。李北海碑版之制,义取无虚;韩吏部谀墓之金,横遭攫夺。……自是操觚家希风托响,辄谓物非吾有,一毫莫取;惟润笔所获,不在贿赂之例,而卖文之肆启焉。吾尝筹之矣:彼所以丐吾文者,以吾文为足重也;吾自视其文,果重否耶?如吾文足以行远而传世,因干请而遂为之,币益重,言益甘,下笔愈多溢美,欺当时而惑后世,不可之甚者矣!若吾文殊不足为有无,苟以厌塞人意,取微利而已尔,则与贾竖居伪物,欺贪目,价入货出,不复自仞者曷以异?是故文不可卖,卖者不足谓之文也。且文岂容易作哉?陆务观以《南园记》损名,高季迪以《上梁文》陨命,韩公《送俱监军序》,李汉列之外篇;朱子为《张魏公碑》,狥友谊而违公论。求如苏子瞻生平未尝志墓,独铭五人,皆当世盛德,卓乎弗易及矣!呜呼!士固不必以文人自处;即以文人自处,愈不当自薄其文而轻为之也哉。”(《陈习业集·卖文说》)

(四)勿徇情

1.身亲之爱。感情之最难免者,莫如“身”与“亲”。如孔子便不赞成“其父攘羊,其子证之”的“直者”;而认“直者”要“父为子隐,子为父隐”。又如《春秋》一书,亦主“为亲者讳”,“内鲁国而外他国,内中国而外四夷”,所以对于鲁国几次弑君,皆隐而不书(详见罗璧《识遗·孔子讳鲁》及刘知几《史通·疑古》)。这种取私情、舍公理、有亲疏、无是非的态度,在真理上或批评家看来,是最要不得的。惟有墨家,反而只有是非之分,而无亲疏之别,最可纠正儒家之失。

墨者有巨子腹䵍居秦,其子杀人,秦惠王曰:“先生之年长矣,非有它子也,寡人已令吏弗诛矣,先生之以此听寡人也!”腹䵍对曰:“墨者之法曰: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此所以禁杀伤人也,夫禁杀伤人者,天下之大义也。王虽为之赐,而令吏弗诛;腹䵍不可不行墨子之法。”不许惠王,而遂杀之。子,人之所私也;忍所私以行大义,巨子可谓公矣(《吕氏春秋·去私》)!

其次如法家,也只有公而无私:

“君臣上下贵贱皆从法。”(《管子·任法》)

“明君圣人不为一人枉其法。”(《管子·白心》)

“我喜可抑,我忿可窒;我法不可离也。骨肉可刑,亲戚可灭;至法不可阙也。”(《慎子·外篇》)

“所谓一刑者,刑无等级。……有功于前,有败于后,不为损刑;有善于前,有过于后,不为亏法。”(《商子·赏刑》)

甚至有如李离为狱官,因过听杀人而自拘自杀(详见《史记·本传》)。己身且毫不爱惜,还有什么私念呢?法权高于一切,此惟于李离这少数人见之。至司马迁评韩非为“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极惨礉少恩”(《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不知此种精神,实属大公无私,正是我们批评家所应该取法。批评家的批评学术,果能做到像法家的行法,那就和“真理”更加接近了!

2.恩仇之念。身亲之外,便要算恩仇。庄子说:“两善必多溢美之言,两恶必多溢恶之言。”但古人亦有与众不同者,如萧何、徐有功。

素不与曹参相能;及何病,孝惠自临视相国病,因问曰:“君即百岁后,谁可代君者?……曹参何如?”何顿首曰:“帝得之矣!臣死不恨矣!”(《史记·世家》)

皇甫文备,武后时酷吏也。与徐大理论狱,诬徐党逆,人奏成其罪,武后特出之,无何,文备为人所告,有功讯之在宽。或曰:“彼将陷公于死,今公反欲出之,何也?”徐曰:“汝所言者,私忿也,我所守者,公法也;安可以私害公?”(《隋唐嘉话》)

像萧、徐这般人,便是最能忘私仇的显例。又如管仲之于鲍叔牙。

管仲少时与鲍叔牙游,鲍叔知其贤,管仲贫困,常欺鲍叔,鲍叔终善遇之,不以为言。已而鲍叔事齐……桓公,公子纠死,管仲囚焉,鲍叔遂进管仲,管仲……曰:“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史记·管晏列传》)

管仲有病,桓公往问之曰:“仲父之病矣渍甚,国人弗讳,寡人将谁属国?”……管仲敬诺曰:“公谁欲相?”公曰:“鲍叔牙可乎?”管仲对曰:“不可!夷吾善鲍叔牙,鲍叔牙之为人也,清廉洁直,视不己若者,不比于人,一闻人之过,终身不忘,勿已,则隰朋其可乎?隰朋之为人也,上志而下求,丑不若黄帝,而哀不己若者。其于国也,有不闻也;其于物也,有不知也;其于人也,有不见也。勿已乎,则隰朋可也!”(《吕氏春秋·贵公》)此是最能忘私恩的显例。我们批评者,也要能做到“忘私仇”、“忘私恩”的地步,才有批评的资格。

3.门户之争。刘知几有言:“盖谈经者,恶闻服、杜之媸;论史者,憎言班、马之失。”韩愈更说:“入于彼,必出于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不问是非得失,惟论门户学科,最是无聊。我们应该只问是非得失,而不论门户学科。这是批评者所当了解的!

4.男女之情。此如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所有美丑爱憎,多随感情而转换,怎么可以为真正的标准?此点因和本问题较少关系,故不详论。

(五)勿故误

如孙楚少时,欲隐居,谓王济曰“当枕石漱流”误云“漱石枕流”。济曰:“流非可枕,石非可漱。”楚曰:“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厉其齿。”(《晋书·孙楚传》)这“漱石枕流”说,和赵高的“指鹿为马”一样。我们评论家,最不可像这样的“强词夺理”、“明知故犯”。又不但孙楚,就是袁枚也为了好奇而不免有点故意,如说:“宋人谓蔡琰失节,范史不当置《列女》中,此陋说也。夫‘列女’者,犹云‘女之列传’云尔,非必‘贞烈’之谓,或贤、或才,或关系国家,皆可‘列传’,犹之传公卿,不必尽死难也。”(《再与沈大宗伯书》)按《后汉书》类传不止一“列女”,尚有“党锢”、“循吏”、“酷吏”、“宦者”、“儒林”、“文苑”、“独行”、“方术”、“逸民”等,必如袁氏所云,便有两大不通,无法解答:一即解释“列女列传”为“列传女子列传”,古来无此标题,无此文法。二即自“党锢”至“逸民”等,为何不并仿“列传女子列传”例,而云“列党锢”、“列逸民”?

(六)勿臆说

所谓臆说,便是假造佐证,以为自己立论的根据。敢于诬人,最不道德。例如孔融,因见曹操攻屠邺城,袁氏妇子多见侵略,而操子丕私纳袁熙妻甄氏,融乃与操书,称: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操不悟,后问出何经典?对曰:“以今度之,想当然耳!”(《后汉书》本传)“以今度之,想当然耳”,此即孔融直自承认为臆说的。又如南朝佛道二家信徒的互相攻击:释氏云:“摩诃迦叶下生世间,号曰老子。”老氏云:“老君遣关尹骑白象下天竺,于净饭夫人口中托生为佛。”此皆二氏各以求胜之论也。(尚思按:顾欢著《夷夏论》说:释迦是老子托生的;而僧愍作《戎华论折顾道士夷夏论》说:老子是大士迦叶的化身。)至二氏于儒教,庄子首言孔子问礼老聃。释氏《佛地经》云:宝轮王下生号伏羲,吉祥菩萨下生号女娲,如意菩萨下生号孔子,月明儒童下生为颜子。韩子《原道》谓:“佛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本此(《罗氏识遗·三教》)。孔融及佛道二家信徒的论调,皆不免如韩非所谓“无参验而必之者,愚也;弗能必而据之者,诬也”(《显学》)。他如康有为的校勘《论语》,原文为“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而康氏却说“今本有‘不’字,衍,据旧本改定……或后人妄增”,更是臆说到极点了!

又每一问题,是否真理,并不难辨:例如缠足的原因与目的,究竟何在?伊世珍《瑯嬛记》:“本寿问于母曰:‘富贵家女子必缠足何也?’其母曰:‘吾闻之:圣人重女而使之不轻举也,是以裹其足。故所居不过闺门之中,欲出则有帷车之载,是无事于足也。’”这种圣人重女使之安逸说,便是文饰。《女儿经》:“为甚事,裹了足?不因好看如弓曲;恐他轻走出房门,千缠万裹来拘束。”这种礼教防闲说,较合事实。

吾人要纠正这种错误,只有改抱孔子的态度:“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论语》)

(七)勿离题

这是指“文不对题”、“言出题外”、“所答非所问”一类。如墨子《耕柱篇》云:叶公子高问政于仲尼曰:“善为政者若之何?”仲尼对曰:“善为政者,远者近之,而旧者新之。”子墨子闻之,曰:“叶公子高,未得其问也;仲尼亦未得其所以对也。叶公子高岂不知善为政者之远者近之,而旧者新之哉?问所以为之若之何也?不以人之所不知告人,以所知告之。”梁任公先生亦尝论道:“辨证宜勿支离于问题以外。例如《孟子》:‘万章曰:尧以天下与舜,有诸?’吾侪读至此,试掩卷一思,下一句当如何措词耶?嘻!乃大奇!‘孟子曰: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如吾问:‘某甲是否杀某乙?’汝答曰:‘否!人不应杀人。’人应否杀人,此为一问题,某甲曾否杀某乙,此又为一问题。汝所答,非我所问也。万章续问曰:‘然则舜有天下也,孰与之?’孟子既主张天下非舜所与,则应别指出与舜之人,抑系舜自取,乃孟子答曰:‘天与之!’宇宙间是否有天,天是否能以事物与人,非惟万章无徵,即孟子亦无徵也。两造皆无徵,则辨论无所施矣。又如孟子否认百里奚自鬻于秦,然不能举出反证,以抉其伪;乃从奚之智不智,贤不贤,作一大段循环论理。诸如此类,皆支离于本问题以外,违反辨证公例,学者所首宜切戒也!”(《中国历史研究法》第五章)又如陈独秀先生的驳康有为道:“凡立论必不可自失其立脚点。康氏倘直主张其君主制,理各有当,尚未为大失;今不于根本上反对共和,而于现行制度及目前政象,刻意吹求,是枝叶之见也,是自失其立脚点也。”(《独秀文存·驳康有为共和平议》)

(八)勿异拟

以类相拟,方能接近真理;若“拟不于伦”,便丝毫没有关系了。此如告子论人性:“性,犹杞柳也;义,犹桮棬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桮棬。”“性犹湍水也……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孟子·告子》上)这姑勿论其所言之人性,是否合乎事实;单就其把动物的人类,比非动物的杞柳和湍水一点而言,已犯了“拟不于伦”的毛病。但古来犯了“拟不于伦”的毛病的,实以道家为最厉害。例如《老子》所理想的人生:第一是要使有生而无生化的,第二是要使有身而无身化的,第三是要使大人而婴儿化的,第四是要使智人而愚人化的,第五是要使人类而器具化的,第六是要使人类而矿物化的,第七是要使人类而植物化的,第八是要使雄性而雌性化的。而慎到也要使人类“若无知之物”的“土块”,庄子也要使人类“支离其形、支离其德”,如“祥金”、如“山木”(详见拙作《三大思想之比观》一书)。梁任公先生批评得好:“庄子……此等论调,仍在混人物为一谈,吾侪为金耶?为木耶?诚宜如此。虽然,吾侪人也,使人性果能为庄子所谓‘祥金’与‘不材之木’,亦曷尝非善事?然而不能。——以反于自然状态,故不能。不能而以此导之,结果徒教取巧者以藏身之固耳。”(《先秦政治思想史》第八章)而庄子实也有见及此,所以批评慎到诸子道:“非生人之行,而至于死人之理。……其所谓道非道,而所言之韪,不免于非。彭蒙,田骈,慎到不知道。”(《天下篇》)慎到诸子,尚且如此;至于老庄二人,我们更可直认他们是“非生人之行,而至于死人之理……其所谓道非道,而所言之韪不免于非”了(冯友兰先生《中国哲学史》终未见及此点)。后来要晋代有老庄学者阮籍,力持母重于父之说:“有司言有子杀母者,籍曰:‘嘻!杀父乃可,至杀母乎?’坐者怪其失言,帝曰:‘杀父,天下之极恶;而以为可乎?’籍曰:‘禽兽知母而不知父,杀父,禽兽之类也。杀母,禽兽之不若。’”众乃悦服。我昔亦悦服此言,及今细思之,才觉其言仍不免“似是而非”。因为后世的人类,既和禽兽的情形大不相同,便不应该再拿“不知其父”的“禽兽”来比拟“明知其父”的“人子”。若以不知其父的原始人类比拟禽兽,尚说得过去,乃今混“明知其父的人子”与“不知其父的禽兽”为一谈,正如以冰出于水,而说冰即是水,这便是他的不合“伦理学”处。中国古来注重伦理学的,只是《墨经》,如:“名:达,类,私。”(《经上》)“名:物,达也……命之马,类也……命之臧,私也。”(《经说上》)这是说“万物”或“物”是最广的达名;“人”或“马”是中间的类名;“臧”或“孔丘”是最狭的私名。三者万万不可混为一谈。所以在《小取篇》所提出的七个重要法则中,有一个叫做“效”的:“效也者,为之法也。所效者,所以为之法也。故中效则是也,不中效则非也。”例如:“获之亲,人也;获事其亲,非事人也。其弟,美人也;爱弟,非爱美人也。车,木也;乘车,非乘木也。船,木也;入船,非入木也。盗,人也;多盗,非多人也;无盗,非无人也。奚以明之?恶多盗,非恶多人也;欲无盗,非欲无人也;爱盗,非爱人也;不爱盗,非不爱人也;杀盗,非杀人也。”万一不慎,把事亲和事人,爱弟和爱美人,乘车入船和乘木入木,杀盗和杀人等,各混为一谈,便是“不中效”了。稍后有荀卿,其《正名篇》论“大共名”、“大别名”,也和《墨经》说的差不多。

(九)勿当然

凡评论一个问题,如只能言其当然,而不能言其所以然,这便和不评论一样。如《墨子·鲁问篇》,便有近于这样的一段话:问于儒者曰:“何故为乐?”曰:“乐以为乐也!”子墨子曰:“子未我应也!”今我问曰:“何故为室?”曰:“冬避寒焉,夏避暑焉,室以为男女之别也。”则子告我为室之故矣。今我问曰:“何故为乐?”曰:“乐以为乐也!”是犹曰:“何故为室?”曰:“室以为室也。”儒家已如此,道家更厉害。但犹不若佛教,如杭州西湖某处,便有问答的对联各一:“泉自几时冷起?山从何处飞来?”“泉自冷时冷起。山从飞处飞来。”这在一般佛教徒玄学者,虽认为妙问妙答,但在我却以为是笨问笨答,等于不问不答,是玄学的而不是科学的。故凡为艺术而艺术、为学问而学问,只能自知、不能告人,可以意会、不可言传一类主张,多属废话。中国古来学者,多带玄学色彩,而少具科学精神,所以只能说“当然当然”、“如此如此”,而少能更进一步地说出“其所以然”、“何以如此”。前者是普通和目的,众所共知,后者是精深和经过,人所难明。这实在是个大毛病,非大转变不可。

(十)勿灰色

我们中国有个似是而非的术语,这便是连妇孺都知道的所谓“中庸”和“随时”。这“中庸”和“随时”二者,文雅一点说,多是折衷派、调和派、稳健派、机警派、活动派,粗俗一点说,多是灰色派、蝙蝠派、骑墙派、凡庸派、胡闹派。此在孔子,已不免见讥于子路、微生亩(见《论语》)。后来在秦汉有叔孙通“所事者且十主”,鲁两生讥为“面谀亲贵”,其余诸生以为“圣人知当世务”(见《史记》、《汉书》本传)。在五代有冯道,更“事四姓十君”,“自号长乐老”,“陈己……以为荣”(见《五代史》本传)。而孙绰亦尝鄙山涛而谓人曰:“山涛,吾所不解:吏非吏,隐非隐;若以元礼门为龙津,则当点额暴鳞矣!”(《晋书》附孙楚传)其在思想上,如这种调和派,得其法者,也许可以成为集大成;但一不得其法,便到处自暴露其自相矛盾,杂乱无章。虽近代大名鼎鼎的梁任公先生,已自苦难免此病(见《清代学术概论》)。真正的调和派,是一面取人家的长处,一面去人家的短处,其目的在真理公道。若灰色派便是“灰色”,然“灰色”却和“调和”接近。所以我们批评者,非慎重自省不可!此在古人,如李贽已颇有见及:“申韩……等原与儒家分而为六,既分为六,则各自成家,各自成家;则各有一定之学术,各有必至之事功,举而措之,如印印泥,走作一点不得也。独儒家者流:泛滥而靡所适从,则以所欲者众耳。故汲长孺谓其‘内多欲而外施仁义’,而论六家要旨者,又以‘博而寡要,劳而少功’八字盖之。可谓至当不易之定论矣!……愚尝论之:成大功者,必不顾后患,故功无不成:商君之于秦,吴起之于楚,是矣。……顾后患者,必不肯成天下之大功:庄周之徒是已。……而儒者皆欲之,不知天下果有两头马乎?否也!……墨子之学术贵俭……商子之学术贵法,申子之学术贵术,韩非子之学术兼贵法术……曲逆之学术贵诈,仪秦之学术贵纵横……伊尹之学术以任……以至谯周、冯道诸老……要皆有一定之学术,非苟苟者,各周于用,总足办事。彼区区者,欲选择其名实俱利者而兼之,得乎?此无他,名教累之也。以故瞻前虑后,左顾右盼,自己既无一定之学术,他日又安有必成之事功邪?而又好说‘时中’之语以自文,又况依仿陈言,规迹往事,不敢出半步者哉?……观者幸勿以为予之言,皆经史之所未尝有者可也。”(《李氏文集·孔明为后主写申韩管子六怀》)李氏之言,虽有未尽合处(如论冯道等甚谬),但其劝人要“有一定之学术”,而不要“瞻前顾后,左顾右盼”,“好说时中之语以自文”,对于中国古来学者,实在可以说是“对症下药”。现在请再举一个中无定见,到处随他人而转移的具体例子。如王安石本来是很不灰色的人,但到了说字的时候,却反而非常灰色起来:荆公晚说字,客曰:“霸字何以从西?”荆公曰:“以西在方域主杀伐。”累言数百不休。或曰:“霸从雨,不从西也。”荆公辄随曰:“如时雨之化耳。”其无定论如此(邵博《闻见后录》)。这已不止“灰色”,而且同乎“惠施不辞而应,不虑而对……说而不休,多而无已”了!余已另详第五章中折衷主义和扬弃主义两节。

(十一)勿嫉妒

这里所谓嫉妒,便是妄自尊大,而瞧不起其他学者。如此,便是文化的摧残者。必须转变为竞争者,才能对于文化有所贡献。赵翼论之颇详:“刘勰又云:班固、傅毅文在伯仲,而固嗤毅谓下笔不能自休,及陈思论才,亦深排孔璋。故魏文称文人相轻,非虚谈也。则此习自古已然。《北史·魏收传》:收与邢邵俱以才名互相訾毁,邵云:江南任昉,文体本疏,魏收非直模拟,亦大偷窃。收闻之,曰:伊常于沈约集中作贼,何意道我偷任?收从叔季景亦有才名,李庶谓收曰:霸朝遂有二魏。收曰:以从叔见比,便是邪输之比卿,邪输陈继伯之子,愚痴有名者也,收以季景方之。《邢邵传》:袁翻以文章位望称,先达尝有贵人,初授官大宴客,翻与邵俱在座,翻意主人必托己为让表,主人竟命邵作之,翻甚不悦,每谓人云:邢家小儿,常客作章表,自买黄纸写而送之。此皆文人相轻之陋习也。隋刘松作碑铭示卢思道,思道多不解,乃发愤读书,后为文以示松,松亦多不解,此则非相轻而以相励,固不得以好胜议之矣。”(《陔馀丛考·文人相轻》)一个学者,只要有点嫉妒心,则其所发出的论评,便无一而可,也可想见于此。此外尚有因钦佩其学而杀其人者,此种嫉妒,更是胡闹。例如隋炀帝的杀薛道衡、王胄(详见《隋唐嘉话》)。

又人家因为被你轻视,发愤努力,结果益发为你所不及。所以在有志者被人轻视,不但无害,而且有益。此如晋代左思之于陆机,便是一个明证:初,陆机入洛,欲为此赋,闻思作之,抚掌而笑,与弟云书曰:“此间有伧父,欲作《三都赋》,须其成,当以覆酒瓮耳。”及思赋出,机绝叹伏,以为不能加也!遂辍笔焉。(《晋书·左思传》)但像这位陆机,最后仍肯叹服,已经算是不易多得的虚心学者了!又如孙绰和习凿齿的互相讥笑:绰性通率好讥调,尝与习凿齿共行,绰在前,顾谓凿齿曰:“沙之汰之,瓦石在后。”凿齿曰:“簸之飏之,糠秕在前。”(《晋书·孙绰传》)孙氏妄自尊大,而讥笑习氏;哪里想到习氏也不自认输,反来报复一下。结果一个比做瓦石,一个比做糠秕。试问瞧不起人家者,自己究有何所得呢?

(十二)勿依附

依附,是指依托和附会。二者互相关连,故合述于此。凡喜依托者必多附会,而喜附会者亦多依托。

1.依托:所谓依托,便是明用别人的招牌,而暗卖自己的膏药。文雅一点说,就是托古托人;质直一点说,便是冒充招摇。如《韩非子·显学篇》所说,尧舜皆只有一人,而依托他的孔子墨子,却有不同的说法;孔子只有一人,而依托他的,却有八派;墨子只有一人,而依托他的也有三派。但此犹未若康有为的直认先秦诸子的皆“托古改制”:“孔子改制,恒托于古。尧舜者,孔子所托也。……又不惟孔子而已;周秦诸子,罔不托古:老子之托黄帝,墨子之托大禹,许行之托神农是也。”(《清代学术概论》)梁任公先生也说汉后各派儒者的依托孔子:“寝假而孔子变为程伊川、朱晦庵矣,寝假而孔子变为陆象山、王阳明矣,寝假而孔子变为顾亭林、戴东原矣。”(详见壬寅年《新民丛报》)“颜元几于墨矣,而必自谓出孔子;戴震全属西洋思想,而必自谓出孔子;康有为之大同,空前创获,而必自谓出孔子。”(详见《清代学术概论》)而在现代学者,仍不能跳出这个旧圈套:有的说孔子主张直觉,无所为而为(详见梁漱溟先生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是强使孔子而印度化的、佛老化的;有的说孔子主张男女平等、恋爱自由(详见朱谦之先生的《一个唯情论者的宇宙观及人生观》中之“恋爱观上”、“恋爱观下”),是强使孔子而西洋化的、青年化的(在康有为已经以“子见南子”为孔子早行西俗男女社交公开的文明礼,近乎大同而大加赞美了)。我以为:我们自家有思想,就直认为自家的思想好了,何必拿死人来做傀儡呢?我们要知道:拿死人做傀儡,比一般拿活人来做傀儡的,还要不道德!

但这般人的所以定要托古:一是托古认自重,二是托古易为力。此种黑幕,早已被《淮南子》看穿:“世俗之人,多尊古而贼今,故为道者必托之于神农黄帝而后能入说。乱世暗主,高远其所从来,因而贵之。为学者蔽于论,而尊其所闻,相与危坐而称之,正领而诵之。此见是非之分不明。”(《修务训》)“今夫图工好画鬼魅而憎图狗马者,何也?鬼魅不世出,而狗马可日见也。夫存危治乱,非智不能;而道先称古,虽愚有余。”(《汜论训》)《淮南子》因进而讥笑这般托古的人道:“楚人有烹猴而召其邻人,邻人以为狗羹也,而甘之;后闻其猴也,据地而吐之,尽泻其所食。此未始知味者也。邯郸师有出新曲者,托之李奇,诸人皆争学之;后知其非也,而皆弃其曲。此未始知音者也。……故有符于中,则贵是而同今古;无以听其说,则所从来者远而贵之耳。”(《修务训》)但他自己却也是最喜欢托古改制的一个人;而且因随便捏造,以致自相矛盾起来(详见胡适《淮南王书·附论称先道古的古史观》)。这真是“笑他人之未工,忘己事之已拙”(用《史通·书事》语)了!

像儒墨农各家的托古帝,及汉后至今一般学者的托孔子,尚皆止于托古人;唯有道家的庄子,便于托古人之外,兼托近人(冯友兰先生《中国哲学史》尚未见及此):

“《庄子》一书,多驾空寓言,时去孔子未远,知天下崇信其学,故托言世之最重者尊其师,庶几聃之道益隆。……聃学之是非,庄子述而传之,足矣;何必假孔子言明之?此其借孔子尊师可见也。后之卫道者,皆与孔子分说,未以寓言及尊师之意照破庄子之妄尔。”(详见宋罗璧《识遗》卷一《孔子师》)

“庄子凡立一论,必以孔颜问答为名,欲天下后世信其说而行之也。其曰:回益矣,忘仁义矣,忘礼乐矣,坐忘矣!呜呼!颜子三月不违仁,斯须不去礼乐,使仁义礼乐而忘之,何以为颜子?不过因坐忘一语,而辄生异说,以证其玄达无为之道;而不知其言之弊也,惜哉!”(明方凤《考亭存稿·杂著》)

“庄子《盗跖篇》其所言于孔子者,皆杂见于庄子所尝言者也。以己平日之所尝言者,而发之于盗跖之口,则自处亦伄矣!”(明《许正吾集·庄子》)

庄生书凡托为人言者十有其九。就寓言中,其托为神农、黄帝、尧、舜、孔、颜之类,言足为世重者又十有其七(清姚鼐《庄子章句》)。又不但兼托“近人”;甚至兼托鬼神:“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应帝王篇》)又不但托鬼神;甚至连植矿物也为所假托:“今之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大宗师篇》)“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人间世篇》)

像这位庄子,真是极依托的能事了!但其立论的不道德,古来也无人可和他一比。

2.附会:一切牵强凑合,都算附会。梁先生曾详论道:“今之言保教者,取近世新学新理而缘附之……非以此新学新理厘然有当于吾心而从之也;不过以其暗合于我孔子而从之耳。是所爱者,仍在孔子,非在真理也。……故吾所恶乎舞文贱儒,动以西学缘附中学者,以其名为开新,实则保守,煽思想界之奴性而滋益之也!”“摭古书片词单语以傅会今义,最易发生两种流弊:第一,若稍有牵合附会,则最易导国民以不正确之观念,而缘郢书燕说以滋弊。此等结习,最易为国民研究实学之魔障。第二,频以此相诏,则人于先哲未尝行之制,辄疑其不可行;于先哲未尝治之学,辄疑其不当治;无形之中,恒足以增其故见自满之习,而障其择善服从之明。……吾雅不愿采撷隔墙桃李之繁葩,缀结于吾家杉松之老干,而沾沾自鸣得意;吾诚爱桃李也,唯当思所以移植之,而何必使与杉松淆其名实者?”(乙卯年《国风报》)这论非常痛快!

3.提倡独立的精神,纠正摹仿的观念。旧时代的学术界,是越会依托附会,越给人家敬重;新时代的学术界却相反,越会创作发明,越是难能可贵。独立系进化的,最困难;依附系退化的,最容易。故以能自独立为最上;而以长于依附为最下。我们现在急要提倡独立的新精神,去纠正依附的旧观念。但这在明代的李贽,已经极力主张“自有一人之用”,“何必专学孔子”(详见《李氏文集》的《答耿中丞》、《答耿司寇》)?他更痛斥效颦学步者,而主张“善人”是“生来便不肯依人脚迹”者(详见《藏书》的《德业儒臣传》、《孟轲附乐克论》)。祝世禄也主张“真驳”,而反对“伪醇”(详见《环碧斋小言》)。而清初的颜元,也主张“以先觉觉后觉,不必附和雷同”,“宁有异学,不可有假学”(详见《颜习斋言行录》及《年谱》)。傅山更以“依傍附和者为瞎子”、“死狗”(详见《霜红龛文集·杂记》一、二)。唐甄也以“今人作述必袭古人之文”为“猥而悖”(详见王闻远《唐圃亭先生行略》)。而顾炎武对于文学,也极力反对摹仿,而主张“毋剿说,毋雷同”(详见《日知录·文人摹仿之病》)。但这还远比不上袁枚说的痛快!袁氏主张“创天下之所无”,而反对“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详见《随园全集》的《与稚存论诗书》、《寄奇方伯》、《答孙俌之》、《答祝芷塘太史》、《宋儒论》,《续集·答蕺园论诗书》)。而汪士铎更要打倒一切,如孔孟、鬼神、术数、翰詹、玄虚、禅学、道学、资格、《六经》等(详见《汪悔翁乙丙日记》卷三),和明代的李贽可以前后媲美。在旧时代的李、祝、颜、傅、唐、顾、袁、汪诸人,还有那样伟大的见识;何况生在新时代的我们?如再没有创作或独立的精神,那就太自暴自弃而辜负时代了!

(十三)勿太过

论评不可“过甚其辞”,而要“适可而止”。王充曾详论道:“世俗所患,患言事增其实;着文垂辞,辞出溢其真;称美过其善,进恶没其罪。何则?俗人好奇,不奇言不用也。故誉人不增其美,则闻者不快其意;毁人不益其恶,则听者不惬于心。闻一增以为十,见百益以为千,使夫纯朴之事,十剖百判;审然之语,千反万畔。墨子哭于练丝,杨子哭于歧道,盖伤失本,悲离其实也。”“蜚流之言,百传之语,出小人之口,驰闾卷之闲,其犹是也。诸子之文,笔墨之疏,人贤所着,妙思所集,宜如其实,犹或增之。傥经艺之言,如其实乎?言审莫过圣人,经艺万世不易,犹或出溢,增过其实。”“光武之时,郎中汝南贲光上书,言:‘孝文时,居明光宫,天下断狱三人。’颂美文帝,陈其效实。光武曰:‘孝文时不居明光宫,断狱不三人。’积善修德,美名流之,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夫贲光上书于汉,汉为今世,增益功美,犹过其实;况上古帝王久远,贤人从后褒述,失实离本,独已多矣。”(《论衡·艺增》)罗璧亦曾说《庄子》的喜欢形容:“郭象谓庄子言大如鹏徙九万里,而六月息,极天下之大;如蜗牛之角,能容蛮触之战,极天下之小。”“言久谓冥灵以五百岁为春秋,大椿以八千岁为春秋;言近则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言古则行填填,视颠颠,卧居居,起于于,如标枝,如野鹿,无为之象可掬;言后世则蹩躠踶跋,澶漫摛僻,屈折县踶,斋结卓鸷,脔卷抢囊,作为之态备尽。”“言子贡之富,则轩车不容巷;言曾子之贫,则正冠而缨绝,捉衿而肘见,纳履而踵决。”(《识遗·庄子》)而清李慈铭更说出“论述太过”的流弊:“子贡谓‘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吾尝三复斯言,而叹圣贤救世之心,何其深且切也!……子贡之言,非徒以示忠厚,欲为商纣宽其罪也。……后世史官不知此义,于前代亡国之主,必备列罪状,披抉隐私,以见其恶之万无可逭。又或阿其主,景饰增加,以快所欲。吾观杨衒之述赵逸之言曰:晋时十六国之君,皆目见其事,国灭之后,观其史书皆非实录,莫不推过于人,引善自向。……今试由此而推之,宋废帝之恶,明帝为之也;明帝苍梧之恶,齐人为之也;齐郁林之恶,齐明帝为之也;齐明帝、东昏之恶,梁人为之也;北齐高氏之恶,周人为之也;隋炀帝之恶,唐人为之也。盖诸君之童昏狂暴,其罪万不足原;至于游戏之秽亵,诛夷之惨鸷,以及蒸报淫乱之丑,有袅獍所不为,犬彘所不食者,此则朝野无所质证,宫商无所发扬。徒使不肖之君,观其所行,以为我之恶,尚未至于此,可以益纵其所为,且其人亦有非及身而亡者,尤将诿之我躬不阅,遑恤我后,而力行其豺狼之心,以肆毒于毕世,此其为祸于生民,不更大哉!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君子观子贡之言,而可以知史法矣!”(《越缦堂文集·纣之不善论》)又不但议论方面为然,而行为方面亦不可太过。(详见柴绍炳《翼望山人文钞·矫枉过正说》,张贞生《唾居随录》卷三)

(十四)勿混谈

天下的事理,往往是多方面的:就那方面看来是好的,就这方面看去便是不好的。所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各有短长,互有是非”,也是由于这个缘故,所以我们要分别去观察它,不可混为一谈,一概以论。傅山已有见及此:“一双空灵眼睛,不唯不许今人瞒过,并不许古人瞒过,看古人行事,有全是底,有全非底;有先是后非底,有先非后是底;有似是而非,似非而是底,至十百是中之一非,十百非中之一是,了然于前,我取其是而去其非。其中更有执拗之君子,恶其人,即其人之是,亦硬指为非;喜承顺之君子,爱其人,即其人之非,亦私泥为是。千变万状,不胜辨别。但使我之心不受私弊,光明洞达,随时随事,能看便了。原不待讨论而得;无奈平素讲究不明,主宰不定,一切妄听妄说,无师无友,混账糊涂,强牙赖嘴,想要只等算个人物在世上,熊头虎脑,但会识者含碜 而已。”(《霜红龛全集·杂记》一)但我的见解,却和傅氏同中有异:即与其“先是后非”,不如“先非后是”;与其重视过去,不如重视现在。以其现在的一切,估定其过去的一切;不以过去的一切,估定其现在的一切。以现在的功,宽恕其过去的罪;不以现在的罪,带念其过去的功。二者绝对不可平等看待。为什么定要如此?我的唯一理由是:就个人说,要奖励改过。又如因统治阶级用暴力压迫民众,帝国主义用暴力侵略殖民地,是不合理的;而并误认被压迫民众,用暴力推倒统治阶级,殖民地用暴力反抗帝国主义,也是同样的不合理。也是呆板的混谈。至于因活人的机体中发生着一部分细胞的死亡过程,而直称之为尸体;因资本主义社会里已经孕育了否定的因子,即社会主义的劳工阶级,而宣布资本主义为社会主义,如现代的孟塞维克、社会法西斯主义者,宣称国家垄断资本主义的发长就是社会主义的发长,这些更是由混谈而诡辩了。我们要避免混为一谈这个毛病,也还是要自己留意感情方面,就是要学术与感情分开,换言之,即人与事要分开。应该唯学术与事是问,而勿专顾及感情与人。如袁枚所说:“韩魏公与欧公,至交也;论《系辞》终身不合。温公与范景仁,畏友也;论乐律驳辨千言。杨慈湖亲受业于朱子;而论天命之性,以为不当杂人物而言。古人明辨义理,当仁不让,有何前后辈之分?”(《三答稚存》)而陈百年先生(大齐)在《社会科学季刊》发表的《论批评》一文,说得颇周到,希望阅者参考。

(十五)勿恋旧

退化论者,认为一代不如一代,所以贵古贱今;进化论者,便反而主张“后优于前”、“后来居上”。吾尝以为:后人之所以尊崇孔子者,只在其学识冠于当时之学者;固未可妄认其能永久高出后世之士子也。因为在春秋时,诚以孔子为最有学识;若在今世,纯以学识论,则在普通大学生中,贤于孔子者,比比皆是。然则何以不奉今之普通大学生为师表,而仍尊宗孔子?此亦由于孔子贤于春秋时代之人,而普通大学生既非当今学界之代表者,即使是学界之代表者,亦患人数过多,未便奉为唯一师表。由是以观,是春秋时代只有一个孔子,而今世则一般大学生多是孔子也。这也就是“后优于前”、“后来居上”的明证了。所可惜的,是古今学者多信奉退化论。如赵翼说:“王充《论衡》亦云:画工好画古人,不肯图近世之士者,尊古而卑今也。贵鹄远而鸡近也。杨子云作《法言》,张伯松不肯观,以同时也;使子云在伯松前,伯松必以为金匮矣。刘勰《文心雕龙》云:韩非《储说》始出,相如《子虚赋》初成,秦皇汉武恨不同时;既同时矣,则韩囚而马轻,岂非同时则贱哉?”(《陔馀丛考·文人相轻》)我今可再提出一个有力的证明:同是李华所作之文,如明说是李华作的,时人便认为比不上萧颖士;如污为故纸,就是萧颖士也大钦佩起来(详见《新唐书·文艺下》列传)。这明明是只问古今,而不论优劣。此类贵古贱今的学者,简直是古奴而不可看做今人。古代大思想家如墨子,头脑虽极清楚,但于崇古的观念,总是牢不可破。他自喜法夏而笑儒家的法周(详见《墨子·公孟》),不问优劣而论古近,古即优,近即劣,这便是古奴的代表。而儒家的主张“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非先王之法言不敢道,非先王之德行不敢行”(《孝经》),更可以代表古奴。我以为,与其像墨子所说“子法周而未法夏也,子之古非古也”,不如反而主张“子法较古之今,而未法较近之今,子之今非今也”。后世之可取法,在法家的商鞅、韩非,儒家的荀卿,“道家的杂家”《淮南子》(详前“勿依附”条),王充(《论衡·齐世篇》、《宣汉篇》)那般人,已有见及了。而清今文学家的廖平也说:“如专主退化:尧舜至春秋,迭降四等;秦汉至今二千年,又当降四等;由此推之,数千万年后,不复为人矣!”(《六译绾杂著·圣经世运进退表》)这是说得很痛快的!但还不如谭嗣同所说:“古而可好,又何必为今之人哉?所贵乎读书者,在得其精意,以充其所未逮焉耳。苟以其迹而已,则不问理之是非,而但援事之有无,枭獍四凶,何代蔑有?殆将一一则之效之乎?……欧美二洲,以好新而兴;日本效之,至变其衣食嗜好。亚非澳三洲,以好古而亡;中国动辄援古制,死亡之在眉睫,犹栖心于榛狉未化之世,若于今熟视无睹也者。庄曰:莫悲于心死,而身死次之。谥曰至愚,可不谓之大哀!”(《仁学》卷一)“昨日之新,至今日而已旧;今日之新,至明日而又已旧。……言新必极之于日新,始足以为盛美而无憾。执此以言治言学,固无往而不贵日新矣。……日不一日,斯新不一新,闻斯行诸,不俟终日。”(《湘报·后序上》)张履祥也说:“天地之道,无一息不去故而趋新,盖故者不去,则新者如何得来?学问之道,亦须如此。”(《张杨园全集·愿学记》二)“天地间只一日新之数,化工无一息之停,故能日新。吾人学问,正当体此。”(同上三)

(十六)勿执一

“勿执一”与“勿灰色”,似乎处于对立之地位,未免自相矛盾;其实不然:灰色太无定见,太笼统;执一太有成见,太片面。太笼统当然不对;太片面亦所不取。勿灰色在乎戒人勿两可,勿执一在乎教人要周到。既不两可,又能周到,才算合理。例如,苏联新经济政策的过渡的两重性:托洛茨基主义者,只看见其容许资本主义之存在一方面,因而误认之为国家资本主义;布哈林也只看见其市场关系的自由一方面,而忽视其须以国家调节商业为前提这一点。不知若消去这二方面之一,新经济政策便不复存在了。又如中农的本姓,也是双重的:一方面他是劳动者,另方面又是小产业的私有者。托派只看见其为小私有者一方面,而右翼机会主义者又相反的忽略了这一方面(“米著沈译”上册,第310页,请再参看李译《教程》,第358-362页)。

袁枚曾反对执一者道:“夫所谓不朽者,非必周孔而后不朽也。羿之射,秋之弈,俞跗之医,皆可以不朽也。……不知艺即道之有形者也,精求之,何艺非道?貌袭之,道艺两失。”(《与薛寿鱼书》)“士幸生宋儒争定之后,宜集长戒短,各抒心得,不必助一家攻一家。今有赴长安者,或曰舟行,或曰骑行,其主人之心,不过皆欲至长安耳,苍头仆夫,各尊其主,遂至戟手嚷詈,及问其路之曲折皆不知。”(《代潘学士答雷翠庭祭酒书》)而李元度亦论及之:“是非有定者也,此是则彼非,无两可也;抑有不尽然者,往往两是焉,而并行不悖;甚则相反而适以相成。若水之与火,冬之与夏,相悬若天渊矣;然水火缺其一,不能成既济;无秋冬,则不能为春秋;恶能执此以废彼哉!庄生云:‘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然则欲是非之不谬,非折衷圣人不可也。虽然,圣人亦有不能不两存者,汤武革命,顺天而应人,圣人之言也;然武王伐纣,夷齐独耻食周粟,至饿于首阳以死,夷齐者穷天地,亘万世,非之而不顾者也。夷齐是则武周非,武周是则夷齐非也;然武周……夷齐不失……为圣,岂非固有两可之理耶?当夷齐叩马时,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义人也!’扶而去之。夫太公既以夷齐为义,则伐纣为不义矣,而卒不闻止其伐者,岂甘为不义哉?亦谓世固有两可之义也。至若伯夷之清,伊尹之任,伯夷之隘,柳下惠之不恭,皆正相反,而皆不失为圣贤,又恶能执此以废彼哉?不宁惟是,即以《六经》论:同一《易》也,而施、孟、梁、邱诸家所解各别;一《诗》也,而齐、鲁、韩、毛诸家所解各别;一《春秋》也,而左、公、穀、严、何诸家所解各别;世皆并称其说,而皆有益于经。……呜呼!此大智之舜,所繇执其两端,而后能用其中于民也。两端者,彼此不齐之极致,正水火冬夏之谓也;惟平心察之,而权度以取中,斯真是出矣。自古明君哲相,听言用人,皆得此意,而独至于论学术,则世之号称儒者,率是己非人,未得程、朱之所以是,亦未深悉陆、王之所以非;但排击异己,以蕲自附于正学之林。呜呼!彼其所谓是者,果是而无一非耶?所谓非者,果非而无一是耶?抑程、朱之是非,果即孔、孟之所谓是非者耶?抑犹有几微未尽协者耶?然则其龂龂交争也,不过各是其所是,各非其所非而已;而猥曰吾以卫道,直谓之专己自足可也。”(《天岳山馆文钞·是非》)

(十七)勿相对

绝对论者如墨子以天鬼为绝对的是,以音乐为绝对的非;法家以兵刑为绝对的是,以文学为绝对的非;这当然不是真理。而玄学的相对论者,却反而肯定一切都是相对的,如庄子的《齐物论》,既把相对固定起来,其实也就近乎绝对论者了。正是所谓“执中无权,犹执一也”。大概绝对论者之流弊,必至太武断,到处都有是非,往往把非真理之部分,而亦深信之;相对论者之流弊,必至太犹豫,到处都无是非,往往把近真理之部分亦怀疑之;所以二者虽似相反,要其皆不接近真理,则一而已矣。惟有近代西洋的新社会科学、新哲学,认真理既不是绝对的也不是相对的,而是“相对的绝对”,比较近真理。这是说:在一切或两种对立的事理当中,虽然不敢极端地肯定此一方面,而极端地否定另一方面,但无论如何总有一个比较接近真理的、一个比较不接近真理的。我们应该因其比较接近真理而信仰它,因其比较不接近真理而反对它,于是足蹈实地,勇往直前,将来自可益接近真理,而和非真理相距离。列宁说:“人类关于时间和空间的概念是相对的;但这些相对的概念积集起来就成为绝对的真理。这些相对的概念不断地发展着,循绝对真理的路线而前进,日益走近这一绝对真理。”“吾人知识之接近客观的绝对真理,是历史地有限度的;但是这一真理的存在是绝对的,我们不断地接近着它,这也是绝对的。”(《唯物论与经验批判论》。如欲知其详,请再参看李译《教程》,第232-242页,“米著沈译”上册,第171-178页,陈编《体系》,第252-262页)所以我们可把世间一切的思想学派分做三派:第一派是绝对论,第二派是平等的相对论,第三派是相对的绝对论。我们如果真的要求真理,那就要倾向这最进步的一说了!

(十八)勿颠倒

就大体上而言:如资本主义、帝国主义世界的混乱是因,共产学说的产生和提倡是果。今人却反而认为因有共产学说的产生和提倡,才酿成资本主义帝国主义世界的混乱(这似乎也不失为一因,但无论如何总比不上前者之重要),这便未免倒因为果了。不知如要根绝共产学说,实非先自消灭资本主义帝国主义世界不可。又如老子认“绝仁弃义,民复孝慈”,也是倒因为果;其实是因民不孝慈,故提倡仁义(此点请参看蔡孑民先生著《中国伦理学史》)。以上是因果颠倒和别有作用的显例。他如“《孝经》三才圣治事君章,本窃《左传》子大叔、北宫文子、上真子、季文子之言;而或者反谓传者窃经。《尔雅》如切如磋等云,本窃《礼记·大学》之文;而或者反谓记者采《尔雅》之辞。(尚思按:前后各说多是,推谓《尔雅》窃《礼记·大学》之文,似未必然。)《谥法》经天纬地曰文等云,本窃《左传》成刓之言;而或者反谓成刓仿《谥法》之体。《鹖冠子》贪夫徇财等云,本窃贾谊《鹏鸟》之赋;而或者反谓谊赋尽出《鹖冠子》。《子华子》今世之人一段,本窃韩文《柳子厚墓志》之意;而或者反谓退之此文出《子华子》。世儒知有古世,而不知有伪真,类如此”(李贽辑《枕中十书·精骑录》)。以上是是非颠倒和不能考辨的显例。

(十九)勿禁忌

古来思想家的很不禁忌者有庄子,他竟直说“道在矢溺”,“呼我为牛,我应之;呼我为马,我亦应之”。古来君主的很禁忌者有符生:“既自有目疾,其所讳者,‘不足’、‘不具’、‘少’、‘无’、‘缺’、‘伤’、‘残’、‘毁’、‘偏’、‘隻’之言,皆不得道,左右忤旨而死者,不可胜纪。”(《晋书·载记》)我们的态度究竟应该怎样?古人论史道:“古史家凡闺门丑恶之事,人所羞称而厌闻者,莫不备著,如《左传》载卫宣公、齐襄公等事;《史记》、《汉书》载诸王淫乱等事皆是。盖使人知为不善于幽暗之中而不能掩万世之直笔,如此庶乎知所戒矣!仲尼删《诗》,《墙有茨》、《鹑之奔奔》、《桑中》诸篇,皆存而不削,而杨龟山所谓卫为狄所灭之因是也。南北史臣,亦识此意;下至《金史》,犹备载海陵炀王淫乱之事;腥秽杂糅,莫甚于元,而《元史》一切隐讳不录,亦是一病。”(李贽辑《枕中十书·精骑录》)而谭嗣同更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此周之所以亡也;不毁乡校,此郑之所以安也;导之使言,谁毁谁誉,此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湘报·后序下》)可见对于一切,多以不隐讳不禁忌为是。

(二十)勿利用

凡过于喜欢利用者,常会弄到自相矛盾。例如《国策·秦策》载:“楚人有两妻者,人抴其长者,长者詈之;抴其少者,少者许之。居无几何,有两妻者死,客谓抴者曰:‘汝取长者乎?少者乎?’曰:‘取长者!’客曰:‘长者骂汝,少者和汝,汝何为取长者?’曰:‘居彼人之所,则欲其许我也;今为我妻,则欲其为我詈人也。’”这便是关于利用的一个妙例。但“利用”的行为,实不可一概而论:如其动机或目的,在乎为私情、为少数、为个人,固无一而可;反之,如为公理、为大众、为社会,则无所不可。 YtVRXA44J8Jh5ZWKCgmQMtwVzEAhNg1vmDM48Ek0UtpUvWJ62umW3XsfOJq+KT0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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