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之思想家,极力反对辩论批评者有两家:一是道家(详见《老子》五十六章、八十一章、四十五章、五章、二章及《庄子·齐物论》、《天下篇》),二是法家(详见《韩非子·问辩》、《五蠹》、《显学》)。道家因认一切都是相对的而非绝对的,因此以为:有言不如无言。法家因认一切都在实效而不在空言,因此以为:反辩不如奉法。此两家的反对辩论虽似相同,而其所以反对辩论则大不相同。但是我们试读老、庄、韩非子之书,便会承认道法两家为古代的极雄于辩论批评者,两家实都是用辩论批评的方法与态度去反对人家的注重辩论批评。所以就是反对辩论批评的道法两家,也还是以辩论批评为唯一利器的。至于注重批评辩论为人所共知者亦有四家,除了所谓名家、纵横家专以批评辩论为业以外,儒家的孟子、荀子都长于评论。但犹不若墨家的明认辩的重要,并能说出其功用:“谓:所谓,非同也,则异也。同:则或谓之狗,其或谓之犬也。异:则或谓之牛,其或谓之马也。俱无胜,是不辩也。辩也者,或谓之是,或谓之非,当者胜也。”(《经说下》)“夫辩也者,将以明是非之分,审治乱之纪,明同异之处,察名实之理,处利害,决嫌疑。焉(训‘乃’)摹略万物之然,论求群言之比。以名举实,以辞抒意,以说出故,以类取,以类予。”(《小取》)由上述看来,可以说:世间任何思想家,没有一个可以不用辩论批评的。不用辩论批评的,就是不著书立说的人,恐怕也不能办到,能办到的只有“麻木不仁”、不知痛痒者和木石而已。
我认为:1.凡被批评者,如先有怕、恨或不许人家批评的念头,那就可以断言,他如不是专靠势力、妄自尊大,以为自己万能、可以包办一切的最不长进最不讲理的人,便是“做贼心虚”、“伪金怕火”,根本就无价值。2.凡批评者如为了种种关系而不愿或不敢下批评,那也可以断定,如不是自私自利、伪恭伪敬的奸佞者,便是无勇气与能力的庸弱者。这两种人都是妨碍文化发展的退化主义者。如果你现在不先尽量去批评他人的错误,哪能希望将来他人来指摘你的过失呢?如果大家都默无一言,或开口便叫好,试问这文化界岂不变成一代不如一代?要知道,人是没有“全知全能”的,即使“全知全能”,亦如所谓“真金不怕火”:不但无损,转而益坚。所以我认为,虽不敢说一切批评都只有好处而无害处,但就文化方面言,至少也算好处多而害处少。如周末诸子百家互相批评而学术最为昌明,秦始皇焚书坑儒、汉武以后辨白黑而定一尊,以致文化界死气沉沉,便是一个铁证。我最后要劝被批评者,最好是实行人人所知道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那两句话,和抱孔子的态度:“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要劝批评者,最好是抱孔子、孟子、韩愈、柳宗元的态度。孔子说:“众好之,必察焉;众恶之,必察焉。”孟子说:“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韩愈说:“知而不以告人者,不仁也;告而不以实者,不信也。”柳宗元(或郭橐
)说:“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请参看后面“勿混谈”引袁枚语)要劝双方最好是:都抱清代正统派学者的态度,如梁任公先生说的:“隐匿证据,或曲解证据,皆认为不德。”“所见不合,则相辩诘,虽弟子驳难本师,亦所不避;受之者,从不以为忤。”(《清代学术概论》)说到梁任公先生,我曾从他问学,而亦曾作一文评其代表作(《评梁任公先生〈先秦政治思想史〉》)。但此尚在其逝世以后,忆在民国十四年,我曾草一稿自名为《自家思想》——即《伦理革命》一书的前身或胎儿,虽其中批评一切,以思想论,多和梁任公先生相反,但梁先生仍不以己见绳人,以为有可取处,特别来书奖勉。梁先生其人真不愧为一个能言能行的真正学者(当然多指讨论学术方面)。因此,我益不能更不敢忘了梁先生那种真正的大公无私的精神,与其诱勉区区后进的德惠,这是我认公开批评的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