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学理方法的难能可贵处,不在于空谈高论,而在于应用实践。在未说到新方法以前,不妨先略讲一般应用旧方法者。应用中国固有的旧方法,即考据学的归纳法方面,在考据这最盛时代(清),对于考据学很精的大师如顾炎武、赵翼、俞正燮诸家,有时已难免错误(另详拙著《中国历史研究法》),其他更不用说了。应用西洋的旧方法即论理学方面,在堪称“近代译界太祖”的严复,竟把西洋的论理学和中国的《春秋学》及《大学》之“格致”、《易》之“名数”混为一谈,真是穿凿附会到极点了(余见拙著《中国近百年思想史》)。直到后来,胡适、冯友兰诸先生用以整理中国哲学,才有成绩的表现。应用中西的旧方法如考据学、论理学等,已经不容易得到正确,何况对于广大精微的西洋新方法即辩证法唯物论与唯物史观呢?其不免犯了“食而不化”之病,更不足为怪了!又在此种新方法盛行的苏联,以普列汉诺夫、布哈林、托洛茨基那般名家要人,应用此方法去观察时事,已不免“似是而非”,而今国人用以整理中国学术,自然多会犯了“不正确”的毛病。
关于辩证法唯物论、唯物史观、新政治经济学一类的理论书籍,极受近来中国文化界的欢迎,甚至为唯一阐扬宣传“三民主义”之文化机关的中山文化教育馆,更十足的显出此种色彩。其刊物有《中山文化教育馆季刊》、《时事类编》等;其书籍有《中山文库》,如张仲实等译的拉皮杜斯等著《政治经济学教程》第八版,沈志远译的米汀等著《辩证唯物论与历史唯物论》等,已由商务印书馆印行。这些书,都是现今苏联认为最正确,而也是最流行的学校教本。从前杨幼炯先生在该馆时,虽逢人便痛斥“辩证法唯物论”、“唯物史观”的浅薄,表示固守“唯生史观”的立场,但在实际上,因为潮流所趋,该馆不但不免大受其影响,而且为正式介绍此等新理论之有力者(详见《中国新论二周年纪念》拙撰《两年来之中国思想界》一文)。在新学者,则如李大钊(详见李著《史学思想史》)、郭沫若(详见郭著《中国古代社会研究·自序》)、顾颉刚(详见《古史辨》第四册《顾序》,及《史学年报》第二卷第二期顾作《战国秦汉间人的造伪与辨伪》附言)、范寿康(详见范编《中国哲学史通论·绪论》)诸先生,都极力表示应该采用“辩证法唯物论”、“唯物史观”来整理中国思想史、中国社会史。
现今国人多少实行采用此种新方法(其中有些人只是带点唯物眼光,还谈不上应用辩证法唯物论)来整理中国思想方面比较有成绩者,有嵇文甫(《左派王学》、《先秦诸子及其时代》)、李季(《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批判》)、谭丕谟(《宋元明思想史纲》)、吕振羽(《中国政治思想史》)诸先生。但像李季先生虽算对此种方法论研究得极专了,可是一到应用起来,便有许多错误。如他在《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批判》一书里,硬认老庄那般道家是“封建地主阶级和旧贵族代表,主张回复封建初期的周初”,而不知其是极力反对封建社会(详见后附拙作《用物观考据证明李季观察道家阶级和主张的错误》一文)。而谭丕谟先生的《宋元明思想史纲》、吕振羽先生的《中国政治思想史》,应用新观点,在目前算是比较认真的,但对于老庄,竟也和李季先生同样的误认为“没落的封建领主阶级与贵族”。又如李麦麦先生著《中国古代政治哲学批判》一书,硬认老子为贫农、庄子为破产贵族、墨子为完全代表有产阶级,更不合事实,而且不能自圆其说(详见拙著《中国近百年思想史》第四篇)。叶青先生也认墨子代表有产阶级,又认庄周是一个革命的、代表“工商业者”的思想家,是“辩证法唯物论”者(后一点与陶希圣先生同)。听说他还认《易经》、《周礼》、《老子》三部书可以代表正、反、合的三个阶段,这些更不必批评了。以冯友兰先生的小心,也曾误认老子有西洋辩证法的“正、反、合”,尤其是常处于“合”(详见《中国哲学史》上册),而不知其只是正反,尤其是侧重反(此点陶希圣先生已有见及)。他如杨东莼先生虽专研新观点,范寿康先生虽力主采用新观点来整理中国哲学,但杨编《中国学术思想史讲话》、范编《中国哲学史通论》,却丝毫未见运用这新观点。而我认应用新观点,第一,不可太呆板,重公式,如李季先生等;第二,不可太随便,无定见,如陶希圣先生等;第三,不可太缺乏疑古的精神,如一部分物观派者完全否认疑古派的顾颉刚先生等;第四,不可太忽略归纳的考据,如李季、吕振羽诸先生;亦已另有《中国历史新研究法》一书详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