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思的著这一部书,约有下列各种动机:
1.我到了北平,学问欲日益大,不久考入国立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研究“中国思想”:一面参考西洋各大家的学说,一面发表自己的见解。梁任公(启超)先生因看到我的思想论文,而来书厚勉道:“大稿略读,具见精思,更加覃究,当可成一家言。勉旃!勉旃!”(十四年十一月十五日)于是益自淬砺,开始注意有关系的材料;后来在沪、汉各大学讲学,担任“中国哲学史”、“中国政治思想史”、“中国学术概论”、“中国通史”一类课程,因连带关系益努力搜集。
2.我遍读时贤所编关于中国哲学和社会科学的著作,觉得他们的方法虽也有很好的,但应用起来,却多欠正确(详见书中《新观点的应用》一节)。而新旧派的著作,又多同病:内容空虚,材料缺乏。对于宋代以后,有的不能完成,有的虽完成而仍以正统派和普通常识(即人所共知者)为限,实不足以代表中国的思想。
3.我少时治中国哲学,独侧重政治哲学、社会哲学、人生哲学、教育哲学方面;而不喜欢宇宙、心性一类玄谈。后来因进而以为:哲学思想好像还不如社会科学思想对于人生社会关系的来得密切。因为“学术社会合一”是社会科学的特点;而汉后的经济政治教育各种思想,更重实际,多属经验之谈。有些盲从的,认“中国无所谓社会科学”,这正如清李宝洤所讥:“事不目见,而臆断其有无,可乎哉?”(《汉堂文钞·又书列子后》)
4.民国以来,主张淘汰固有思想,估定过去价值,建设本位文化者,颇不乏人。在我却以为:非先研究其整个,无从淘汰与估定;非先淘汰与估定,无从重新建设。
5.古今中外,异说纷纭,后之学者,无所适从。今特以本人涉猎为范围,以大众福利为目的,采过去的材料,备今后的施行。有如白居易所主张的“为民为物为事而作”(详见《新乐府序·与元九书》)和袁枚所主张的“猎取精华”、“却处处有我在”。而我对于前哲今贤友朋后生,亦如袁氏所说“主善为师”、“有一篇之善”、“仆必师之”(详见《再答李少鹤》、《答雷翠庭祭酒书》,请再参看本书第五章中的“扬弃主义”伊里奇对于文化的主张)。
6.我在各大学讲学,一般同学动辄以“各种研究法”和“要怎样去求学处世”相问,使我忙于应答。而我后来,因为自己所获材料益富,所遇困难益多,也就益认方法的重要。所以今特先来完成这本《中国思想研究法》。又吾因鉴于历史与思想有密切的关系,像梁任公先生的《中国历史研究法》一类名著,所论因果,既不得要领;其他标准,亦尚未详尽。故本书到处兼注重历史的研究方法,现已将历史的方法与应用方面,提出一小部分编成《中国历史新研究法》一书。
既有动机,便有目的。我著这书的目的,约可分为方法、材料、思想三方面来说。一为集合古今中外各种正确的方法论而贯通之,使之成为一种新鲜的总结的研究法(多在《中国思想研究法》第二章)。二为大规模地把中国数千年来,尤其是宋以后大部分很宝贵的思想材料,从埋没中发掘出来,而后分别加以整理,以使今人从此而得很深切的认识中国思想文化(多在《中国思想研究法》第四章)。三为对于古今中外各种思想学说,既选择其精华,又纠正其荒谬;或详前人所未详,或发前人所未发。在自成一家,以利人益世(多在《中国思想研究法》第七章)。如再总起来说,就是以我的思想眼光,把中国古来最前进最精彩的思想材料,和西洋近代最前进最精彩的思想方法,贯通起来,而使之成为一种化合古今中外人我的新方法新思想。凡哲学与社会科学、思想与历史、整理与创作、理论与实践等,无不合一。朱一新曾主张道:“考证须字字有来历,议论不必如此,而仍须有根据。所谓根据者,平日博考经史,覃思义理……无不讲求,倾群言之沥液以出之……并非凿空武断以为议论也。此其功视考证之难倍蓰,而学者必不可无此学识。考证须学,议论须识,合之乃善。”但此事却如章学诚所叹:“吾之所为,则举世所不为者也!”
陈斠玄(钟凡)先生努力搜集中国艺术、宗教方面的材料,于二十三年起决定与我合编《中国思想史》。但我对于体裁方面,前后却有不同。起先,打算采取“通代分编”,分为:(1)《中国思想研究法》;(2)《中国思想总背景》;(3)《中国经济思想史》;(4)《中国政治思想史》;(5)《中国教育伦理思想史》;(6)《中国艺术宗教思想史》;(7)《中国思想新估价》;(8)《中国思想史表索引》。以上按部分先后陆续编著,以完成每一部分为暂告一段落,各部分各自独立而又互相联系。
后来,我却为了下列各种原因,而决定改“通代分编”为“断代混编”,改“从古代整理下来”为“从近百年整理上去”。第一,是由于我常被文化界特约撰述现代近代的思想。第二,是由于我看出各界对于现代近代思想同感兴趣与需要(以上两点详见拙著《中国近百年思想史·自序》)。第三,是由于目前整理中国思想者,多集中于周、秦、汉、晋方面,至于近代现代思想,尤其是正统派之外的宋、明、清、民国的思想著作,几乎全不为学者所注意。第四,是由于我认“通代分编”的体裁,对于背景、估价各方面,很容易重复,并会令人感到无从认识各家的整个面目,所以不如略采“断代混编”的体裁,在每一时代之下,分各种人物,在每一人物之下,分经济、政治、教育、伦理各种思想。第五,是我对于周、秦、明、清、现代的思想,较为重视,较多用力。如采取断代混编体,便可把非我所长的部分,从缓去整理,或让给别人去整理。现在暂将《中国思想史》一书分为:(1)《中国思想研究法》;(2)《中国上古思想史》(周秦);(3)《中国中古思想史》(汉—五代);(4)《中国近古思想史》(宋、元);(5)《中国近世思想史》(自明至清鸦片战争);(6)《中国近百年思想史》(自清鸦片战争至今);(7)《中国思想史年表索引》。其中《中国思想研究法》为一切的根据,周、秦及汉—五代部分的材料系人所共知、可缓整理的部分;但周、秦部分仍极重要,须速应用正确观点重新整理。宋、元、明、清及近现代部分的材料,系人所少知、宜速整理部分。周秦至近现代,包括“背景”、“估价”两部分。以上所谓上古、中古、近古、近世各部分,纯就平均分配思想材料着想。至于中国史的分期,我的主张是:(1)多属传说时代,即虞、夏以前的“原始共产社会时代”。(2)部分可考时代,夏商的“奴隶社会时代”。(3)正式有史时代,即①周、秦的“原始的封建社会时代”;②秦至清鸦片战争的“转变的封建社会时代”;③清鸦片战争至今的“半殖民地(或半封建)社会时代”。
总之,我们的计划,在乎方法(尤其是观点)与材料;至于体裁方面,比较没有关系,非此则彼,不必限定。大概如目的在编成各种思想史料如便利专门学者,固当采取“通代分编”;如为便利自己整理,和应付一般需要起见,自以“断代混编”为是。现在决先编成“简要的断代体”,将来如有需要,再就经济、政治、教育、伦理各部分,选出一、二种,编成“详细的问题体”,可也。
我此刻既拥有二百余万言(将来拟力求简要,删存三四分之一)而极珍贵的中国各种思想材料,如生活安定,而且有空,没有病痛,自然可以按期陆续完成。不然,则拟先成各种思想史长编,或把一切材料略为编排,作为各种思想史料。再不然,就只好把比较重要而先脱稿的《中国思想研究法》、《中国近百年思想史》两种,公开献给有志于思想历史的学者与文化界了。
就字义言,学问约有二义。一则如古人所谓“不能则学,不知则问”、“学以聚之,问以辨之”,此学问是作动词讲的。一则如后人所谓学问家、有学问一类,则作名词讲。在表面上,虽有动词与名词的不同,要此二者,缺一不可。名词的学问,实由动词的学问而来。就实质言,学问约有二途:一为手段的,即方法的学问,或学问的工具;一为目的的,即真相的学问,或学问的事实(此事实系广义的,如一切历史固属事实,即一切思想亦属事实,例如孔子提倡仁孝、墨子提倡兼爱,此即二人思想的事实)。前者如一切方法论或研究法,学者谓之“所以然”;后者如一切事实或思想,学者谓之“当然”或“所已然”。
方法的学问与事实的学问,二者孰重孰轻?解答此者,在学者中约有两派:一派为所谓前辈旧学者中的一部分,他们多注重事实或目的研究,而认方法为无足重轻;另一派则为所谓后辈新学者的一部分,他们多注重方法或理论的研究,而认事实为无足重轻。吾则以为,博学而不知方法者,只是半个学问家;有了方法而不能博学,也还是半个学问家。因为不博学的方法,任你说到“天花乱坠”、“滔滔不竭”,终是“纸上谈兵”、“闭门造车”,神话式、玄谈式的方法,没有多大适用,甚至所谓真者非真,由自欺欺人,而误己误人;无方法的博学,任你“道贯古今”、“学博中外”,终是“博而寡要,劳而无功”,垃圾箱、字纸簏的博学,自己不得要领,便无以使后学多所心得,所有整理或研究的工作,多等于白费。反之,有方法的材料,才是真相的材料;有材料的方法,才是实验的方法。换言之,应合新旧学者、中西学问而为一。即用新学的西洋的方法,去研究旧学的中国的材料。如用科学来比方,则科学课本好比“研究法”,而标准仪器好比“思想历史”;二者相辅而行。这便是我极力主张方法与博学合一的理由。而我的所以要同时编著“思想史”与“研究法”二者的原因,亦在此。
或又问道:“方法与博学二者孰难孰易?”此在我亦以为,二者皆难而不易;不过这是以真正的方法与博学为限的。若像一般“文抄公”、“文剪公”之类的伪博学,和“心法”、“冥想”之类的空方法,那就皆易而不难了!
我在方法论方面,对于现今各种玄虚的、机械的、武断的、片面的和糊涂的、灰色的、调和的、平等的观点,皆未敢无条件的随声附和,而形式论理学和归纳法、考据学等,亦只是一种补助的方法,而未能完全独立。我从旧式的清代的归纳法考据学,到最新的西洋的辩证法和历史的唯物论,都曾划出长久时间去作专门的研究,自然要由“有的比较注意,有的不合我见”;而“有的比较精熟,有的少有心得”;以致“有的多受影响,有的少有取材”。但我自己却也有创获的愚见和集成的企图,这便是善者从之,微者显之,偏者正之,误者改之,缺者补之。……学者看完此书,便会知道我的研究方法,既不是无根据的冥想,亦不是无见解的盲从。
我在材料方面,为了要使重要材料不致逃出我目,而赶读清末以前四千种的书籍,论卷数似亦在四五万卷以上。虽未能种种都一样地精读或细读,但我的涉猎书籍与搜集材料,自问:第一,不像版本学者目录学者,只翻卷首的序文目录,和刻版的年月,就算完事,一天能够查阅数百种。第二,不像一部分很经济的学者,或聪明的学者,要著作或研究某一问题时,就跑到图书馆翻查《古今图书集成》、《宋元学案》、《明儒学案》、《二十四史》、《九通》、《皇朝经世文编》、《百子全书》几部大书,再参看今人所著各种大概相同的新书。第三,不像一部分新学者,平日少读中国旧籍,因一时要编起中国某某思想史来,便跑到有名的国学家处,请其指导,开一书单,而后遵命去翻查,看完那书单,便自以为什么材料都莫能出乎其外了。第四,不像一部分旧学者,信任过去学者,根据目录学书的分类与提要,去搜集材料。以为:研究文学,只要读《集部》的重要书籍;研究哲学,只要读《子部》及《经部》的重要书籍;研究历史学,只要读《史部》的重要书籍(上海某有名的新文学家,作篇指导青年读书的文章,也大唱此老调子)。第五,不像正统派的新旧学者,虽然不一定像上述四种人,但他们却极信任过去的历史与记载,专问正统与偏系、礼教与邪说、同宗与异端、有名与无闻、高贵与卑贱、成功与失败、著录与禁书,而不细察其真正的是非得失、真伪善恶……遂自以为自己所说与所述的一小部分全是主要的,可以代表整个学术界;而所未知未研究的大部分全是无足重轻的枝叶问题,属下乘学者。在我以为,第一种人,讲版本者,可不用说;讲目录者,多不可靠。因为在短篇序文里,实在看不出一大部书的内容来;即使看得出,也只是九牛之一毛,沧海之一粟。因为有了此等目录学者,便产出许多欺人误人的目录学书。第二种人,自今以后,实不屑为。第三种人,临时抱佛脚,即使佛真有灵,也不肯或未暇庇佑你,何况佛根本就不灵。第四种人,不知道中国旧书的性质非常混杂,虽经传统的目录学书明分为经、史、子、集四部,仍嫌笼统。第五种人,未免太开倒车,新时代的人实不宜如此。我今是要一一与之相反的。总之,我以为耳闻不如目见,间接不如直接,少读不如多阅。例如我对于古来的文集,既发见其为宋以后思想的大渊薮,便把南京国学图书馆最新出的《集部书目》逐一翻阅一下,结果把该馆所有文集约三千种(前此阅过的亦在内,诗词曲等专集在外),通通过眼,然后稍稍放心,以为经此包围涉猎,《集部》中的重要材料,大部分或不致遗失;同时我所搜集到手的材料,亦多为在我以前一切思想史所无者。所谓“学然后知不足”,吾今才到此境界。唐代诗圣杜甫“读书破万卷”,在当时确可以算是最博学的文学家,但自唐至今,因印刷术的进步,著作的便利,书籍一代多于一代,单说清代的文集而被我涉猎的,已近二千种,卷数当在二万以上。如使杜甫生在今世,仍旧只读万卷书,那就无所谓博学了,我想,他也许会读到十万卷,而说“读书破万种”呢。我今虽用尽心血,痛苦万分,结果也只能涉猎到四千种,所以仍旧学得惭愧!学者如要知道我的材料的来源,我今可附录数语于此:
按《四库全书》,著录者计三千四百五十八种(存目六千七百八十八种不在内)。尚思生平涉览之书,经最近之统计,竟将近四千种(卷数尚未统计,又单文集已近三千人)。惟我所阅之书,异于《四库全书》所收者,约有三点:我侧重《集部》之文集;次为《子部》中之先秦诸子、宋明理学及汉后杂家笔记小说等;又其次为《史部》之正史,及政书部分;而以经部为最少。在《四库全书》,则四者略均,其眼光亦重《经史》,而轻《子集》。此其一。我所读之书,多在后代,及出于《四库全书》之后者;而对于《四库存目》与《四种违禁书目》所载之书,亦勤于访阅,若《四库全书》,则纯以正统派为限,至清初为止。此其二。我所阅者,以各本人最完备之一种书为限;至于不完备或重复之本书,及经后人删节注解之书,则皆不阅。故我所谓“种”,实多指“人”而言。虽在一人一部中,而有数种不同之书,亦仍以一种计算。若《四库全书》,则不然。此其三(见《国学图书馆第八年刊》拙作《学问家与图书馆》一文)。
就学问言,我从前是做“专精数部”的工夫;近来,尤其到武昌(民国二十年秋起)以后,益反而赶做博览群籍的工夫。以前注重空论,近来注重实学。就思想言,中学时代,是信奉儒家孔子,而排斥诸子以及其他的。后来到了北平(十四年秋起),多读了点书,便知道前此主张的不对,而更主张,惟真理是视,而不问一切宗派门户。又第一次在上海讲学时(十八年秋起),还是不出空想的,注重目的的(详见《伦理革命》一书);到了武昌,才变成科学的,注重实践的。就学科言,中学时代,是治古文,尤其是韩愈的古文,并兼研究经书诸子。到了北平,便喜治哲学与历史,因又涉及社会科学。换言之,便是站在哲学与社会科学的中间,喜欢与社会科学性质相近的一部分哲学,以为新时代的哲学要和社会科学谋接近,不可再如从前一样以心学、玄学、神学为中心。所以我所研究的思想,是在乎哲学社会科学方面的。就方法言,最初是不讲方法的。自往北平到第一次在上海大夏、复旦等大学教书时,还是“因素论”,即“平等的多因主义”的色彩带得很重。自到武昌以后,才渐渐像这本《中国思想研究法》中所说的。换言之,起先倾向“信古”,中间倾向“疑古”,近来倾向“释古”(释古一个名词,系从冯友兰先生说)。
总而言之,我个人的历史,在思想与方法各方面,均可用“辩证法”的眼光,把它分做三小时期,即由“正”而“反”到“合”。我自往武昌以至这第二次来沪(二十四年秋起),在两地各大学讲学,如担任“中国思想史”、“中国哲学史”、“中国政治思想史”、“中国通史”、“中国史学史”、“中国学术概论”一类课程,便先把这《中国思想研究法》的大意,及所搜集到手的其他方面的几箱材料,分别在有关系的各课程里向诸生讲授,诸生认为多是一般课本参考书所无者,所以很乐于听讲。我今因这本新著作既已成功,对于过去一切随便写出的著作,自当声明作废。
我自离开北平以后,便历在沪、汉讲学,除沪、汉两地图书馆是我课余前往搜集材料外,又于二十三年春请假再赴北平,在国立北平图书馆、东方图书馆、国立北京大学图书馆等处补充搜集关于清代禁书和其他秘本的材料。更于同年暑假向学校辞职,到南京入住号称全国第二大图书馆的国学图书馆。根据该馆的目录,凡未经前此翻阅过的要籍,多逐部涉猎一过(多指文集部分)。若就对我利益的程度而说,则帮助我最多的,便是这在南京龙蟠里的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其次为国立北平图书馆、东方图书馆、北京大学图书馆以及湖北省立图书馆(多由程方先生代借)、国立武汉大学图书馆(多由吕怀君先生代借)、华中大学的文华公书林等。其中如武大图书馆、湖北图书馆,因为有人代借,所以就是善本书和丛书,有时也可以通融的拿出馆外来,而武汉藏书家兼目录学、版本学者徐行可先生(恕),和努力搜集近代史料的郑鹤声先生,我也曾向他们借过书籍,问过版本。饮水思源,我应该首向以上各图书馆道谢!但以上所云,多属中国固有图书,至于西洋近代的新社会科学、新哲学译著,则为现今各大图书馆所少收藏,只好由我自己随时向上海、武汉、北平等处新书店去访购。
在搜集中国思想史各种材料(《中国思想研究法》在内)时期(十四年起),奖励我指导我的,首推梁任公(启超)、王静安(国维)、陈援庵(垣)、江叔海(瀚)、李证刚(翊灼)、梅撷芸(光羲)、陈百年(大齐)诸先生。在编著《中国思想研究法》时期(二十三年起),由同意而促成我的,首推蔡孑民(元培)、李证刚、黄离明(建中)、欧阳予倩、柳翼谋(诒徵)、刘楚贤(掞藜)、陈斠玄诸先生。在《中国思想研究法》的脱稿至增订时期(二十五年夏起),与我讨论,或并代为校阅,赠送序文的,首推陈斠玄、柳翼谋、蔡孑民、顾颉刚(顾先生最能认识我的一切)、嵇文甫、张栗原、蒋竹庄(维乔)、吕诚之(思勉)及陈道生诸先生。其他如朱逷先(希祖)、章太炎、李石岑诸先生,我也常与之讨论中国学术思想。所以自梁先生以下各位师友,都是吾所应该郑重表示感谢的!
此外因知道我此种研究工作,而特约我撰述关于中国思想文化方面稿子的有:沪大出版委员会及马宗荣、雷震、艾思奇诸先生。要代我刊印本书的有:陈柱尊先生(要我先选录几章在《学术世界》发表),王宏实(兆荣)先生(要我把全稿发表于《学艺杂志》,并刊入中华学艺社《学艺丛书》,我因要再增删改正,与一时抄写不便,故未应命)。要聘我去专门指导与讲授中国思想的有:广州学海书院(系研究院派负责人来沪大要我专任“指导该院研究生研究中国社会科学”的导师),光华大学与蒋竹庄先生(要我讲授“中国思想史”)。以上各处虽送聘书,我均未就。盼望我能够早日完成《中国思想史》的有:参加中国哲学会第三届年会的许多新旧朋友;而因读我《三十年来的中国思想界》、《两年来的中国思想界》、《研究中国思想应有的新认识》等文,而未见面或不知名的许多学者、学生,也纷纷来函奖励。以上是近来文化界对于我的研究工作的注意。
我在华中大学讲学时,因黄心学、霍恒德诸同学的努力研究近代西洋最新的方法论,每读一新书,即互相介绍,如不易得者,亦互相借阅,有所疑问,更互相讨论。我的研究新方法论,因此而益感便利。又前在大夏大学讲学时,有一位长于文学的邱竹师同学,前年暑假特聘他到南京国学图书馆为我校勘,兼代我指导抄写员工作。而十几位每日到国学图书馆为我抄写材料的抄写员,在大暑中赶快工作,于一个足月,便把近百万言的材料,从近千种的旧籍中抄出,尤使我念念不忘!此外还有一个人,对我也是有帮助的,这是内子林柏青女士。我为了慎重,草稿是常改的,中间曾经她很用心地代我重抄过一回,有时候且抄到午夜,而她也很会考虑,可以给我做点参考。
自前年五月初到此刻,已有两年半之久,我为慎重起见,一面继续寄稿请各师友校阅和商榷,一面由自己不断地翻查新旧书籍,斟酌考虑,大小改正与增删,当不下百次。起先增补到三四十万字,继则又删成二十五六万字而到近二十万字,现又把近二十万字而删到约十二万字。兹将经过情形略述如下:
因为《观察的方法(一)》那一部分很重要,所以把六七年来被我眉批提要、加圈折角、多作记号以便考查的新哲学新社会科学方法论译著数十种,再温一遍,对于最重要而又最正确的部分或书籍,先做选取的工作,次做集成的工作,后做阐明的工作(有一部分是在从前草成的),把原稿重新整理一下。有的删去,有的保留,有的修正,有的补充(以补充为最多)。当我拟定纲目,正在修改的时候(去年一月),出席了在南京开的中国哲学会第三届年会,提出和本书有关系的论文,并和四方来会学者讨论了中国学术思想与西洋新方法论。最可纪念的,就是遇到对于新观点既有研究又能应用的嵇文甫先生。嵇先生又于会毕来沪访我,我把全书和拟定的新观点纲目,请他审查一下,他结果无异议。到了客秋,那一部分已改编竣事,精研新观点的张栗原先生和我又都因战事逃入法租界,时常往来谈论一切,我乘此机会,抽出《观察的方法》全章,和全书详细目录,请他慎重为我校阅,并代删节。他除了对于我用的名辞有所商量以外,也认理论与应用各部分都很正确,不可再求简要,以致不易令人了解。我当时曾拟让《观察的方法(一)》的篇幅占绝对多数(原文多至七万字),但经后来一再考虑,却把它删去,打算另外编《社会科学基本方法》一书,以供读本书者参考。最近,我又把书中与历史有关系的一小部分,另外抽出编成《中国历史新研究法》一书。《中国历史新研究法》与本书的关系,好比手足的处处互相依赖。顾先生序中说的“历史的分期法”,现已并入《中国历史新研究法》,希望阅者注意及之。
教育部于二十四年八月起,补助沪江大学一个“文史特种教席”(特别讲座),当局聘我来担任。因京沪间来往很便利,所以得再乘前年暑假的机会,到南京重入国学图书馆去补充涉猎书籍,并把一切寄存馆中的书稿运沪。不久,又再到京,把从前住该馆搜集只先在书目中登记的材料抄出。因而翻阅这一大堆的材料,便再抽出很有关系的好几万字,分别补入书中(多属附录原文作注方面)。后来嵇先生对我说:“与其失之繁,毋宁失之简。换言之,搜集材料当求详尽,编著成书当求简要。”这实不失为至理名言。但其他师友,却多不以极端求简与完全取消原文为然,其理由是:“您这本书和普通的著作不同,例如您书中所引证的人名、书名、至理名言,多不是一般图书馆所有,和一般学者所知道的。如不详备一点,便又害了‘正统’、‘道统’、‘陈陈相因’、‘人云亦云’的流行病了。况且伟大著作如马克思《资本论》一类,也是繁征广引,力求材料丰富的。”结果只好一面尽量删去附录原文,一面略为提要与注明出处,如读者想由本书的提要,进而读某古人、某名言的原文,而又苦无书或难查者,来函询问,自当明告。再有一个办法,就是打算将来把多附原文的本书原稿,招人重抄一部,交给益我这书最多的南京国学图书馆收藏,以备今后读者的翻查。汪馥泉先生也要我就本书中的《中国思想史料简目》注明各人的著作,在我原意,是认那“简目”的大部分,如读者按着人名去找书籍,并不算难。如读者一点力也不肯费,则尽可等看很详细的《中国思想史》。
蒋竹庄先生认我的“中国思想史,与其通代分编而为经济、政治、教育、伦理各种思想史,不如把它改为断代混编,先由清代思想史着手,次及清以前各代思想史,较为便当”。我本也想到此层,现已接受蒋先生的主张。又陈子展先生,要我们于原有各种思想之外,添一“文艺思想”。我以为,只要有人加入,分工合作,至于扩大范围,增加部分,那是不成问题的。
自“七七”卢沟桥事变发生,故都图书损失以后,我益重视我从北平各大图书馆采来的那一部分材料。不久空前未有的统一抗战,于“八一三”开始,我虽把所有图书物件放弃于沪江大学,但对于由南北各大图书馆采来的三箱宝贵材料却自幸多已搬出(惟关于各家“背景”材料的一大部分,和札记索引的一小部分,因抽出另排公文柜中,以致临急忘记带出,仍觉可惜,此后恐怕无法搜集了!)。而这本《中国思想研究法》更在机声轧轧、炮声隆隆的危城中,继续增订。我对于本书第二章《观察的方法》和第七章《实践的方法》所引古今中外一般圣哲的至理名言,至此而益觉其有价值而很切用。就是自己说的话,也因此而益坚信不疑。
近几年来,新旧师友(不论信古、疑古、释古各派)和初见面而头脑相当清楚的人,其思想或方法向来和我不甚合者,只因和我畅谈,或看见我一部分稿子和近来发表的几篇论文,也多对我深表好意。这是我最引为欣慰的!我很希望自此以后,国内学者能够渐渐地不再有无谓的盲目的门户意气之争,大家都足蹈实地,努力去求真理,提出成绩,只要“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便不应该有所嫉妒,妄加摧残。
我因近来书籍益多读,材料益多得,于是益觉治学之难。既贵分析,又贵贯通(所谓“知类通达”),是为一难。既贵博学,又贵精思,是为二难。换言之,即既贵材料(或学问)丰富,又贵方法精确,更贵思想(或见识)高超,兼此三长,古今罕见。我今虽不揣固陋,勉为其难,究觉尚未有合,惟生平精力,几尽于此,可以少愧而已!
最后,我很盼望国中学者的,有二点:一是多方合作,例如我在《中国各种思想史料简目》中所提出的人名,往往为现今所有《人名辞典》、《生卒年表》(如商务印书馆的《中国人名大辞典》、《历代名人生卒年表》、《历代名人年里碑传总表》及国学图书馆的《历代名人生卒年表补》等)一类书籍所无,无从依生死先后的严格次序去排列。此事我颇感困难,前已与顾颉刚先生论及之。其他需要合作的地方,也还不少。如有努力的学者,愿很忠实地加入合作,我最热烈欢迎的!一是多所指教,因怕记忆有错误,希望海内博学者,多多指正。再如认我的各种方法尚有待商榷的地方,也希望发表意见,直接赐示,经考虑后,果极正确,即行修正,以臻完善。
民国二十七年双十节 蔡尚思草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