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扬雄有云：“仅彪于外而不弸中。”吾久欲友能雪斯耻者，今与蔡君尚思接，而自欣得其人也。本年夏，与君邂逅南京，孜孜十余辈方为君执抄写之役，乃知君与陈君斠玄将合著巨量之《中国思想史》，而以君所著《中国思想研究法》先焉。《研究法》成，寄颉刚督为喤引。发而读之，则纷罗百氏，条别釐然。浏览既尽，益信君于学盖无所不窥，故能语无泛设，悉有分寸，汰其成见，避厥笼统，既町畦广辟，亦饤饾弗辞，确乎苦心孤诣，戛然独造。其采掘也重在原料，其理董也重在方法；观察也，界限也，搜集也，选择也，评论也，程序井井，未或少紊。以求因为始基，而以实践为之殿。君之著书如是，君之治学整躬亦复如是，吾故敢举扬雄之语而断君为能雪斯耻也。

兹编为其《思想史分编》之一，即以《思想史料简目》附之。读其条目，知所以成之者实甚非易易，盖阅十数寒暑，读别集至三千种，并其他著述垂四万卷，自三代载籍，先秦诸子，以逮近今，直欲取三千年来我国思想之弊病而廓清之，取其讹误而匡订之，取其罅隙而补苴之，取其蕴蓄而启发之，取其束缚而解放之，取其蟊蠹而掊击以歼覆之。于司马迁、桑弘羊、刘安；晁悦之、詹初、郑樵、陈淳、罗璧、赵与时；贝琼、黄省曾、屠隆、方凤、许正吾、陈洪绶、华淑、薛应旂；李世熊、潘平格、王夫之、顾祖禹、费密、李绂、张英、章学诚、陈锡嘏、俞长城、吴定、宋华国、李元度、赵翼、全祖望、徐任师、尚鎔、方苞、魏源、魏禧、李富孙、方以智、王韬、朱一新、俞樾、王祖畲诸家之说，则历历多所参酌。于近人梁任公、章太炎两先生；暨当代冯、陶、陈、李、叶、吕、胡诸君子，则亹亹多所纠正。于崔寔；柳宗元、怀海；李觏、吴泳、吴如愚、石介、李纲、欧阳守道、陈傅良、钟相、陈舜俞；郑介夫、李贽、祝世禄、杨守陈、邹德涵、邹元标、王世懋、朱健、李夫人、冯时可、海瑞、沈幼宰、缪昌期、张元忭、范涞、吴应箕、杨思本、徐允禄、丘濬、郑瓘、陆树声、黄宗羲、唐甄、颜元、陈祖范、袁枚、张贞生、张履祥、王源、王心敬、彭士望、陈瑚、刘绍攽、赵士麟、李塨、旷敏本、刘光蕡、黄以恭、雷士俊、戴震、戴絅孙、刘鸿翱、刘熙载、王棻、许鼎、姚舆、徐孚吉、傅山、吕留良、刘孚京、陈确、焦循、林伯桐、吴成佐、李柏、黄中坚、郑燮、宋生、杨彝珍、俞正燮、臧庸、黄庭鉴、孙燮、刘淳、胡承诺、鲁缤、阮烜辉、汪惟宪、何邦彦、吴桂森、任振旦、陈墉、强汝询、洪秀全诸人，则又拳拳多所服膺。其驳正地理环境说之悖谬，而证明地理种族之不能决定个人思想，尤征卓识。“存在决定思维，而非思维决定存在”，是说也，君亦究之有素。而于二谭之书，并三致意焉。二谭者，五代谭峭，清季谭嗣同也。

舟楫得矣，欲济则济，易污浊为澄澈，激荡万流而一以贯之，其容与之乐，盖可想也。爬梳搜剔，疆理区除，既不为曲学以阿世，而泰西名贤如美国摩尔甘、赫克、塞利格曼；德国恩格斯、马克思、费尔巴哈、黑格尔；俄国伊里奇、卢波尔、芬格尔特、西洛可夫、拉比托斯、米定、波克诺夫斯基、波特卡诺夫诸氏之论著，亦每每资为旁证。至正大公，一秉真理，其态度之纯有若此者。于是棼者以整，晦者以彰，尚实绌虚，潜研沈赴，而卒也泛应曲当，多所创获。历史的分期法，螺旋的因果论，即其显者。弗论何说，其述之也，俱法宗辩证，靡违逻辑。而学术与社会合一，尤其主张之荦荦大者。此其所以为淹通也。聿学聿思，不罔不殆，长汀江氏以“好学深思”一再矜许，有以夫！有以夫！

计君之完是巨著也，初则有任公先生以诱迪之，中则遇柳翼谋、刘掞藜诸先生以相与检讨之，而夫人林女士柏青昕夕鼓舞，更有以促成之；其寝馈辞章，蜚声报界之时不与焉。君志期用世，故不为无用之学，若只规规于声音训诂校勘考据则不屑也。抑颉刚犹有佩者，“不勤学即自杀，不自杀即勤学，无必死之精神，则无必成之事业”。语不惊人死不休，少陵而后复有斯人。之数语者，君固尝侃侃自道矣，则君之卓绝为何如者。要之，其学也博，其思也慎，其辩也明，其行也笃，凡昔人叹为大难者，君并有焉。惟其善疑能博，所以善断；惟其善断，故得阐人所弗敢阐，决人所弗敢决，非特为思想界放一异彩，所系于整个学术者亦至宏且切。然则所谓“再加覃究，成一家言”者，果不负任公所勖，而敻乎足以尚之矣。

民国二十五年十一月七日
顾颉刚拜序于北平研究院 lesfAhUaTVCSgwcePaJy4TV5m2h2l3+LtA0Gpli6OP+4xK5IdA8kQJFuKiH7lto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