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劉義慶著《世説新語》,梁劉孝標又爲《世説新語注》。注中引用的傳叙比《三國志注》引用的更多。這些裡面有一部分是裴松之引用過的,而且還有些作者確是漢魏之間的人物,所以無從認爲全部是裴松之到劉孝標中間的著作。許多兩晉劉宋人物底别傳,在性質上與《三國志》無關,當然裴松之用不到引證,但是仍不妨爲裴松之以前的作品。不過劉宋以後的别傳還是狠多,普泛地説,我們可以看到南朝傳叙文學底盛况。
這一個時期裡,有名的作者還是繼續地從事於傳叙底著述,例如嵇紹底《趙至叙》,和夏侯湛底《羊秉叙》:
至字景真,代郡人,漢末其祖流宕客緱氏。令新之官,至年十二,與母共道旁看。母曰:“汝先氏非微賤家也,汝後能如此不?”至曰:“可爾耳。”歸便求師誦書,蚤聞父耕叱牛聲,釋書而泣。師問之,答曰:“自傷不能致榮華,而使父老不免勤苦。”年十四,入太學,觀時先君在學寫石經古文,事訖去,遂隨車問先君姓名。先君曰:“年少何以問我?”至曰:“觀君風器非常,故問耳。”先君具告之。至年十五,陽病,數數狂走五里三里,爲家追得,又炙身體十數處。年十六,遂亡命,徑至洛陽,求索先君不得。至鄴,沛國史仲和是魏領軍史涣孫也,至便依之,遂名翼,字陽和。先君到鄴,至具道太學中事,便逐先君歸山陽,經年。至長七尺三寸,絜白,黑髮,赤唇明,鬢鬚不多,閒詳安諦,體若不勝衣。先君嘗謂之曰:“卿頭小而鋭,瞳子白黑分明,視瞻停諦,有白起風。”至論議清辯,有從横才,然亦不以自長也。孟元基辟爲遼東從事,在郡斷九獄,見稱清當。自痛棄親遠遊,母亡不見,吐血發病,服未竟而亡。 卷一《言語》注 。
秉字長達,泰山平陽人,漢南陽太守續曾孫。大父魏郡府君,即車騎掾元子也。府君夫人鄭氏無子,乃養秉,齠齔而佳,小心敬慎。十歲而鄭夫人薨,秉思容盡哀。俄而公府掾及夫人並卒,秉羣從父率禮相承,人不間其親,雍雍如也。仕參撫軍將軍事,將奮千里之足,揮沖天之翼,惜乎春秋三十有二而卒。昔罕虎死,子産以爲無與爲善,自夫子文没,有子産之歎矣。亡後有子男,又不育,是何行善而禍繁也!豈非司馬生之所惑歟? 卷一《言語》注 。
在傳叙文字裡,寫得較多的要推顧愷之。愷之有《顧氏家傳》,又爲父悦作傳,或許便是家傳底一篇。此外又有《晉文章記》,其中也有類似傳叙的篇幅。
敷字祖根,吴郡吴人,滔然有大成之量。仕至著作 ,二十三卒。 卷四《夙惠注》引《顧愷之家傳》 。
君以直道陵遲於世,入見王,王髮無二毛,而君猶斑白。問君年,乃曰:“卿何偏蚤白?”君曰:“松柏之姿,經霜猶茂,臣蒲柳之質,望秋先零,受命之異也。”王稱善久之。 卷一《言語注》引顧愷之爲父傳 。
阮籍勸進,落落有宏致,至轉説,徐而攝之也。 卷二《文學》注引顧愷之《晉文章記》 。
關於自叙底篇目,《世説新語》注引的有曹丕《典論自叙》,和庾放《人物論自叙》,前篇已見《三國志注》,後篇是一篇不甚著名的文字。此外則有馬融《自叙》,自稱“少而好問,學無常師”。其餘的事實,見《後漢書·馬融傳》。
在總傳裡面,地方性的總傳不狠多見,這裡看到六朝的作者,多少有些和魏晉之間的作者不同。惟一可舉的是劉義慶底《江左名士録》,但是到了晉宋以後,江左名士指當時中朝名士而言,所以並不带有什麽濃厚的地方色彩。
比較可注意的便是氏譜底大盛。除了《荀氏家傳》、《華嶠譜叙》、《袁氏世紀》、《王氏譜》、《陸氏譜》、《諸葛氏譜》、《劉氏譜》、《庾氏譜》等,都見《三國志注》以外,其餘但就目録以論,幾乎超過了裴注的幾倍。
在這許多氏譜裡面,稱譜的有《陳氏譜》、《周氏譜》、《謝氏譜》、《吴氏譜》、《孔氏譜》、《羊氏譜》、《許氏譜》、《桓氏譜》、《馮氏譜》、《殷氏譜》、《顧氏譜》、《傅氏譜》、《虞氏譜》、《衞氏譜》、《魏氏譜》、《温氏譜》、《曹氏譜》、《索氏譜》、《戴氏譜》、《賈氏譜》、《郗氏譜》、《郝氏譜》、《韓氏譜》、《袁氏譜》、《荀氏譜》、《阮氏譜》、《司馬氏譜》。
稱家傳的,則有《袁氏家傳》、《裴氏家傳》、《李氏家傳》、《褚氏家傳》,以及前舉的顧愷之《家傳》。此外又有《摯氏世本》、《陶氏叙》、《袁氏世紀》、《太原郭氏録》,大致也是同類的作品。特殊是袁氏既有譜,又有《世紀》,又有《家傳》,必然是一個富於文獻的大族。
總傳之中,還有《晉百官名》,這是一種表録,但是也有相當詳密的叙述。例如卷五《簡傲》注引:“嵇喜字公穆,歷揚州刺史,康兄也。阮籍遭喪,往弔之,籍能爲青白眼,見凡俗之士,以白眼對之。及喜往,籍不哭,見其白眼,喜不懌而退。康聞之,乃齎酒挾琴而造之,遂相與善。”本書共三十卷,見《隋書·經籍志》,不題作家名氏。同樣的著作,還有《王朝目録》、《晉東宫官名》、《明帝東宫官屬名》、《齊王官屬名》、《征西寮屬名》、伏滔《大司馬寮屬名》、《永嘉流人名》、《名德沙門題目》。除了《晉百官名》一種見裴注外,其餘皆未見。
裴注引用摯虞《文章志》、荀勗《文章叙録》,這些多少也带着傳叙的意義。《世説新語注》除了《文章叙録》以外,還引用《文章傳》、丘渊之《文章録》、顧愷之《晉文章記》、《續文章志》、宋明帝《文章志》、《文字志》。
《世説新語注》裡所看到的最特殊的現象,便是别傳底盛行。《三國志注》引用的别傳和總傳,在數量上相去無幾,到了《世説新語注》裡,别傳底篇名,較總傳多出四倍,我們便可约畧認爲晉宋以後,一般社會對於别傳感到興趣,因此别傳的流行,發生了特盛的現象。我們再將引用的百篇左右傳叙加以分析,關於漢魏人物的傳叙,僅有嚴尤《三將叙》、《東方朔傳》、《樊英别傳》、《郭泰别傳》、《陳寔傳》、《司馬徽别傳》、《曹瞞傳》、《管輅别傳》、《孔融别傳》、《王弼别傳》這幾篇。這些之中當然有漢魏之間的著作,但是也有晉宋之間的追叙。不過自大體上我們可以假定晉宋以來,一般的社會注意到個别的人物,同時也注意到别傳底著作。
在這個時期裡,我們又可以看到關于一人的生平,可以有幾種不同的傳叙。例如王弼死後,何劭爲之作傳,見《三國志注》,但是《世説新語注》却别引了一篇何劭以外的著作。
弼字輔嗣,山陽高平人。少而察惠。十餘歲便好莊老,通辯能言,爲傅嘏所知。吏部尚書何晏甚奇之,題之曰:“後生可畏,若斯人者,可與言天人之際矣。”以弼補臺郎。弼事功雅非所長,益不留意,頗以所長笑人,故爲時士所嫉。又爲人淺而不識物情。初與王黎、荀融善,黎奪其黄門郎,於是恨黎,與融亦不終好。正始中,以公事免,其秋遇癘疾亡,時年二十四。弼之卒也,晉景帝嗟嘆之累日,曰:“天喪予。”其爲高識悼惜如此。 卷二《文學》注引《王弼 别傳》。
這是一篇晉人代魏以後的追叙,所以有景帝之稱。其次如《二石傳》,見《隋書·經籍志》史部霸史類,題晉北中郎參軍王度撰。這是一部記載石勒、石虎遺事的著作,但是《世説新語注》却引着:
勒字世龍,上黨武鄉人,匈奴之苗裔也。雄勇好騎射。晉元康中,流宕山東,與平原茌平人師歡家傭,耳恒聞鼓角鞞鐸之聲,勒私異之。初,勒鄉里原中生石,日長類鐵騎之象,國中生人參,葩葉甚盛,父老相者皆云:“此胡體貌奇異,有不可知。”勸邑人厚遇之,人多哂而不信。永嘉初,豪傑並起,與胡王陽十八騎詣汲桑,爲左前督。桑敗,共推勒爲主,攻下州縣,都于襄國。後僭正號,死謚明皇帝。 卷三《識鑒》注引《石勒傳》 。
這樣簡畧的叙述,當然不會是王度《二石傳》底一部,所以我們可見晉宋以來的社會,因爲注重别傳底著作,一個人物往往會有兩篇或更多的傳叙。
至於别傳底所以得名,或説因爲另有正傳,所以稱爲别傳,或説因爲正史已有本傳,所以稱爲别傳。在理論上都不甚完密。第一,晉宋之間傳叙盛行的時代,正史還没有完成。第二,即使另有正傳,而别行的有時止稱傳,不稱别傳,例如上面所行的《石勒傳》。所以上述兩種理由,不能成立。還有《世説新語注》所引的百篇左右的傳叙,有的稱傳(卷一《德行》注引《陳寔傳》),有的稱世家(卷一《德行》注引《王祥世家》),有的稱叙(卷一《言語》注引嵇紹《趙至叙》),有的稱家傳(卷一《言語》注引《謝車騎家傳》),有的稱言行(卷三《政事》注引《殷羨言行》),有的稱行状(卷四《賞譽》注引《趙吴郡行狀》),有的稱本事(卷四《賞譽》注引《徐江州本事》)——這些止占四分之一,其餘的四分之三全稱爲别傳。假如劉孝標作注的時候,把原有的正傳、本傳故意搁置,偏偏大部分引用别傳,以及類似别傳的篇目,這不能不認爲變態心理底作用。所以我們更可進一步地假定别傳止是單獨的傳叙之稱,至於本來有無正傳和本傳,與别傳底存在,没有連带的關係。
别傳有時是非常簡畧的篇幅,例如卷一《言語》注引《王含别傳》:
含字處弘,琅玡臨沂人,累遷徐州刺史、光禄勳。與弟敦作逆,伏誅。
這短短二十五字,寫盡了王含底事業,中間未必經過什麽删節。但是要認爲單篇流傳,未必如此之簡;要認爲《王氏譜》底一節,又無庸着此“琅玡臨沂人”五字;要認爲見於他書,劉孝標又没有提起其書的總名。這是一個無從解答的疑問。《隋書·經籍志》有《新傳》三十六卷, 原注:任昉撰,本一百四十七卷,亡 。《雜傳》四十卷, 原注:賀踨撰,本七十卷,亡 。《雜傳》十九卷, 原注:陸澄撰 。《雜傳》十一卷。我們或許可説《世説新語注》所引的别傳,有些是見於這些雜傳的。至於别傳的名稱,是否注家因爲它是雜傳中的篇幅,爲着避免稱爲雜傳某某傳的累贅,而止稱爲某某别傳,我們没有建立這個假定的根據,但是事實還是可能的。
别傳底叙述,有時非常地生動而切實。其後史家立傳,多分取材於此。舉例如次。
融四歲,與兄食梨,願引小者。人問其故,答曰:“小兒法當取小者。”年十歲,隨父計京師,河南尹李膺有重名,融欲觀其爲人,遂造之。膺問:“高明祖父嘗與僕周旋乎?”融曰:“然。先君孔子與君先人李老君同德比義而相師友,則融與君累世通家也。”衆坐莫不嘆息。僉曰:“異童子也。”太中大夫陳韙後至,同坐以告,韙曰:“人小時了了,長大未必能奇。”融應聲曰:“即如所言,君小時豈了了乎?”皆大笑,顧謂融曰:“長大必爲偉器。” 卷一《言語》注引《孔融别傳》 。
這一段故事,在《世説新語》和《後漢書》裡,就多少有些不同:
孔文舉年十歲,隨父到洛。時李元禮有盛名,爲司隸校尉,詣門者皆儁才清稱,及中表親戚,乃通。文舉至門,謂吏曰:“我是李府君親。”既通,前坐,元禮問曰:“君與僕有何親?”對曰:“昔先君仲尼與君先人伯陽,有師資之尊,是僕與君奕世爲通好也。”元禮及賓客莫不奇之。太中大夫陳韙後至,人以其語語之,韙曰:“小時了了,大未必佳。”文舉曰:“想君小時,必當了了!”韙大踧踖。 《世説新語》卷一 。
年十歲,隨父詣京師。時河南尹李膺以简重自居,不妄接士,賓客敕外自非當世名人,及與通家,皆不得白。融欲觀其人,故造膺門,語門者曰:“我是李君通家子弟。”門者言之。膺請融,問曰:“高明祖父嘗與僕有恩舊乎?”融曰:“然。先君孔子與君先人李老君同德比義,而相師友,則融與君累世通家。”衆坐莫不歎息。太中大夫陳煒後至,坐中以告煒,煒曰:“夫人小而聰了,大未必奇。”融應聲曰:“觀君所言,將不早慧乎?”膺大笑曰:“高明必爲偉器。” 《後漢書》卷一百《孔融傳》 。
這裡不妨着一些枝節的考證。孔融生年殁年,《後漢書》本傳不載,但是他與曹操論盛孝章書:“五十之年,忽焉已至,公爲始滿,融又過二。” 《文選》卷四十一 。所以孔融長於曹操二歲,是不争的事實。曹操殁於建安二十五年, 是年曹丕即位,政爲黄初元年 。年六十六歲,逆數當生於桓帝永壽元年。孔融永壽元年三歲,所以孔融十歲見李膺的時候,正值桓帝延熹五年,也是不争的事實。 《後漢書·孔融傳》章懷太子注曰:“膺潁川襄城人。《融家傳》曰:‘同漢中李公清節直亮,意慕之,遂造公門。’李固漢中人,爲太尉,與此傳不同也。”按李固死於建和元年,孔融生於建和三年,所以《家傳》之説,更是悠謬無稽之談 。是年馮緄平武陵蠻夷,推功於從事中郎應奉,薦以爲司隸校尉。 《後漢書》卷六十八《馮緄傳》及卷七十八《應奉傳》 。其後馮緄、劉祐、李膺得罪,司隸校尉應奉上疏曰:“竊見左校弛刑徒前廷尉馮緄、大司農劉祐、河南尹李膺等執法不撓,誅舉邪臣,肆之以法,衆庶稱宜。” 《後漢書》卷九十七《李膺傳》 。這大致是延熹五六年間的事。至於李膺拜司隸校尉,又在其後。所以《孔融别傳》及《後漢書·孔融傳》記孔融十歲時,李膺爲河南尹,都不錯。而《世説新語》李元禮爲司隸校尉一句是誤記。其次《别傳》止説“融欲觀其爲人,遂造之”,這是極樸素的記載。《世説》和《後漢書》所記兩語,“我是李府君親”,“我是李君通家子弟”,便有些矯飾。至於《别傳》記融對陳韙説:“即如所言,君小時豈了了乎?”這也是狠自然的,所以下面“皆大笑”以及“顧謂融曰”的一句,正是會心的幽默,不但“衆坐”如此,連带陳韙也包括在内。《世説》把孔融底話寫成“想君小時,必當了了!”《後漢書》更加强語氣,寫成反問否定式,“觀君所言,將不早慧乎?”那就無怪“韙大踧踖”了。《後漢書》再贅上“膺大笑曰”一句,於是成爲衆坐默然,更形出陳韙底不堪。陳韙或陳煒史傳不詳,《後漢書》卷九十六《陳蕃傳》,蕃以太中大夫,延熹八年代楊秉爲太尉。所以在延熹五年,也許陳蕃正爲太中大夫,假如韙或煒都是蕃字之誤,那末以陳蕃那樣的高明的人物,而孔融竟如《世説》及《後漢書》所説地加以嘲弄,不但孔融有些荒謬,就是李膺底大笑,也不能不認爲失態,而“高明必爲偉器”的褒奬,便成爲孔子所説的“賊夫人之子”。
《世説新語》和《後漢書》是劉宋時代的著作。《孔融别傳》大致是劉宋以前的著作,劉孝標注中引用别傳或許有些糾正本書的意思,書中其他的注釋,也常常如此。至於《孔融家傳》,見於唐人所引,那當然是狠後的著作,又在《世説》及《後漢書》以外,更增加了其他的訛傳。從这一點考證,我們得到的結論,就是和傳主的時代接近的著作,比較地可靠,而時代愈後的著作,可靠的成分愈少。分别言之,就是有時史傳和家傳不一定可靠,而别傳反而比較地接近事實。更就孔融而論,顯然地魏晉以後,輕易通脱的風氣既經養成,孔融底品格,透過了這個時代,後人也止覺得他是輕易通脱,於是因爲孔、李通家的雋語,便造出謬語門者的狡獪;因爲小時了了的典實,更造出菲薄尊客的狂態。孔融底故事,既然經過轉變,那末在《世説》和《後漢書》裡都無從得其真相,倒不如《孔融别傳》底可信了。
關於别傳底史的價值看清楚以後,我們更可以欣賞同時代别傳底文學的價值。例如《司馬徽别傳》、《荀粲别傳》、《孟嘉别傳》。
徽字德操,潁川陽翟人。有人倫鑒識。居荆州,知劉表性暗,必害善人,乃括囊不談議。時人有以人物問徽者,初不辨其高下,每輒言其佳。其婦諫曰:“人質所疑,君宜辨論,而一皆言佳,豈人所以咨君之意乎?”徽曰:“如君所言,亦復佳。”其婉约遜遁如此。嘗有人認徽豬者,便推與之,後得其豬,叩頭來還,徽又厚辭謝之。劉表子琮往候徽,遣問在不。會徽自鋤園,琮左右問:“司馬君在耶?”徽曰:“我是也。”琮左右見徽醜陋,駡曰:“死庸!將軍諸郎欲求見司馬君,汝何家田奴,而自稱是耶!”徽歸,刈頭著幘,出見琮,左右見徽故是向老翁,恐向琮道之,琮起,叩頭辭謝徽。徽謂曰:“卿真不可,然吾甚羞之,此自鋤園,唯卿知之耳!”有人臨蠺求簇箔者,徽自棄其蠺而與之。或曰:“凡人損己以贍人者,謂彼急我缓也。今彼此正急,何爲與人?”徽曰:“人未嘗求己,求之不與,將慚。何可以財物令人慚者!”人謂劉表曰:“司馬德操,奇士也,但未遇耳。”表後見之,曰:“世間人爲妄語,自直小書生耳。”其智而能愚,皆此類。荆州破,爲曹操所得,操欲大用,惜其早死。 卷一《言語》注引《司馬徽别傳》 。
粲常以婦人才智不足論,自宜以色爲主。驃騎將軍曹洪女有色,粲於是聘焉,容服帷帳甚麗,專房燕婉歷年。後婦病亡,未殯,傅嘏往喭粲,粲不明而神傷。嘏問曰:“婦人才色並茂爲難,子之聘也,遺才存色,非難遇也,何哀之甚?”粲曰:“佳人難再得,顧逝者不能有傾城之異,然未可易選也。”痛悼不能已已,歲餘亦亡,亡時年二十九。粲簡貴,不與常人交接,所交者一時俊傑,至葬夕,赴期者裁十餘人,悉同年相知名士也,哭之感動路人。粲雖褊隘,以燕婉自傷,然有識猶追憶其能言。 卷六《惑溺》注引《荀粲别傳》 。
嘉字萬年,元夏鄳人。曾祖父宗,吴司空。祖父揖,晉廬陵太守,葬武昌陽新縣,子孫家焉。嘉少以清操知名,太尉庾亮領江州,辟嘉部廬陵從事。下都還,亮引問風俗得失。對曰:“行還,當問從事吏。”亮舉麈尾,掩口而笑,語弟翼曰:“孟嘉故是盛德人!”轉勸學從事。太傅褚裒有器識,亮正旦大會,裒問亮:“聞江州有孟嘉,何在?”亮曰:“在坐,卿但自覓。”裒歷觀久之,指嘉曰:“將無是乎?”亮欣然而笑,喜裒得嘉,奇嘉爲裒所得,乃益器之。後爲征西桓温參軍。九月九日,温遊龍山,參寮畢集。時佐史並著戎服,風吹嘉帽墮落,温戒左右勿言,以觀其舉止。嘉初不覺,良久如厠,命取還之,令孫盛作文嘲之,成,著嘉坐。嘉還即答,四坐嗟嘆。嘉喜酣畼,愈多不亂。温問:“酒有何好,而卿嗜之?”嘉曰:“明公未得酒中趣爾。”又問:“聽伎絲不如竹,竹不如肉,何也?”答曰:“漸近自然。”轉從事中郎,遷長史。年五十三而卒。 卷三《識鑒》注引《孟嘉别傳》 。
要從晉宋流行的别傳裡,舉出幾篇特殊的文章來,本屬不易,這三篇大致可以認爲代表作了。在這三篇裡面,司馬徽、孟嘉兩篇是全篇,《荀粲别傳》或許止是全傳的一部分。有一點相同的,就是我們可以從對話和小節目裡,看出三個人的特性。這一種寫法,在《晉書》的列傳裡,也還保留着,不過後人認爲《晉書》底小説意味太重,那更可以看出史傳和一般傳叙的分野。
《世説新語注》還有一件可以注意的,就是沙門的傳叙,在這個時期已經狠發達。本來佛教的輸入,止是東漢末年的事,但是到了晉宋之間,開展到這樣的地步,便可注意了。見於注中的總傳有《高逸沙門傳》, 卷一《言語》注引 。《名德沙門題目》, 同上 。别傳有《高坐别傳》, 同上 。《佛圖澄别傳》, 同上 。《支法師傳》, 卷二《文學》注引 。《安法師傳》, 同上 。《安和上傳》, 卷三《雅量》注引 。《支遁别傳》。 卷四《賞譽》注引 。《支法師傳》和《支遁别傳》都是記的支遁,正和《安法師傳》和《安和上傳》都是記的道安一樣。但是不但篇名各各不同,而且從内容方面,也可斷定支遁、道安各有兩種不同的傳叙。那更可看見傳叙文學在當时的發展和沙門的受人注目了。